《徐霞客游记》未能载入中国文学史之原因初探
——《徐霞客游记》文学论之一
蔡 崇 武
【摘要】集中探索了《徐霞客游记》未能载入中国文学史的原因。对众多徐学专家提出的原因进行了质疑与讨论。在此基础上,作者表述了三个新的观点:徐霞客之奇人、奇游、奇事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影响了对作品的文学研判;狭隘的传统的文学散文观,对《徐霞客游记》的排异;对《徐霞客游记》的文学研究不够,徐霞客及其游记在文学上的贡献不能得到到充分的肯定。
【关键词】《徐霞客游记》 未载入 文学史 原因
《徐霞客游记》是一部伟大的科学著作,同时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著作。历代名贤在肯定其在科学上的贡献的同时,对其文学上的成就也赞赏备至。徐霞客的挚友,当过明朝翰林院编修的钱谦益称其游记为“千古奇书”,是世间的“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清朝学者奚又溥把《徐霞客游记》称之为“盖古今一大奇著作也”,说“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民国期间,为徐学研究作出杰出贡献的丁文江,在《重印<徐霞客游记及新著年谱序>》中,称徐霞客为盛行于清初的“朴学之真祖”。1958年1月28日,伟大领袖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中,称《徐霞客游记》“这不仅是科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更有一些徐学专家,把其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放光辉的又一座丰碑”。应该说,《徐霞客游记》作为一部优秀的游记文学著作,是不该再有争议的,它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据冯乃康先生考证,除了解放前郑振铎在其《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用简单的几行字,对徐霞客及其游记作了一点介绍外,其余的中国文学史都没有把徐霞客及其游记载入其中,甚至“文革”后,作为“九五”国家社会科学规划的重点项目的《中华文学通史》,长达550余万字,几乎囊括了中国历代的所有文学家及文学著作,但对徐霞客及其游记却只字未提。这种反常现象,在我们对徐学研究越来越深入的今天,难道不值得引起我们高度重视与关注吗?
一
其实,这个问题,1997年在中国江阴徐霞客学术研究会上,众多徐学专家已经开展了初步的探讨,认为造成这种反常现象的原因是三个:一是《徐霞客游记》的地理研究色彩较浓,掩盖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二是《徐霞客游记》的每篇日记篇幅较长,不如传统的山水佳作短小精悍,主题集中,难免影响其传诵效果;三是明末散文门户纷争,散文作家大多以流派名义出现,而徐霞客的个体创作难以聚集研究者的注意力(见盛祖宏<97中国江阴徐霞客学术研究会——从文学角度探讨游记>的文学价值)(光明日报)1997年10月20日)
针对这些观点,冯乃康先生在《从<徐霞客游记>入选语文教材所想起的》(见《徐霞客研究》第7辑)一文中,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这里的第三点“不完全符合史实”,因为当时“士大夫由于疏于空说而转向注重实践,出现了一批治学有素、影响深远的学者群。”而徐霞客正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在他的周围聚结了一些学者,并在多年的交往和探索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命题:“这可否也算一个流派?”从而证明“徐霞客个体创作难以聚集研究者的注意力”这一论断是不能成立的。冯乃康先生的这一观点,我十分赞同。因为编著文学史的专家们,确实从来不以流派作为编史的选判标准,晚明的散文史中,就把一生未做官,明亡后又隐居著书,既不是“公安派”,又不是“竟陵派”的张岱载入其中,这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至于第一,第二个原因,冯乃康先生在肯定了其“不无道理”后,也展开了“讨论”。他认为因为《徐霞客游记》篇幅长而否定其文学意义,这是站不住脚的。他指出《左传》、《史记》、《水经注》等都篇幅较长,但都载入了文学史,这说明篇幅长短不是衡量一个作品文学意义的标准。毫无疑问,冯乃康先生这一观点也是正确的。而且,冯乃康先生还把《水经注》与《徐霞客游记》作了对比,他认为“二书都具有地理学与文学的双重性质”,但《水经注》的文学意义得到了肯定,这是因为《水经注》早于《徐霞客游记》一千余年,“所以其山水的描写就显得更加可贵,对后世的影响就更为深远”,从而造成了两者待遇上的差别。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值得商榷,因为,一则《徐霞客游记》从其诞生,流传至今已有300余年,阅读,研究者众多,游记的影响不能算不深远;二则,徐霞客以后,有些影响远不及他的文学家,如晚于徐霞客九十多年的姚鼐及其《登泰山记》,《游媚笔泉记》等,不少文学史也时作选载,这充分说明,作品产生时间是否久远,不是文学史家选载的标准,也不是《徐霞客游记》遭冷落的原因。
冯乃康先生在讨论了《徐霞客游记》不能载入文学史的三点原因,并分别提出了质疑后,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两个不同观点。一是传统的狭隘文学观念的影响。他认为历代的作家和评论家,都把孔子的“兴观群怨”奉为经典,并以此作为一切文艺作品的评价标准。要求文学作品都应“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要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和道德责任,要为礼教,为社会斗争,为安邦治国服务”。而“《徐霞客游记》恰恰就不写自己的人生坎坷,也少写国家的兴衰存亡,而仅是把自己的笔触对准奇异的山水草木,抒发其纯粹性的观赏之情。这不但有悖于传统的礼教和道德标准,而且与柳宗元、袁宏道等人多寄寓仕途感慨的同类山水文字也相去很远,以致长期以来遭到正统文学史家和文学研究者的冷落”。这里,我们暂且不对《徐霞客游记》与柳宗元,袁宏道等人的山水散文之优劣作比较,关键是,有个原则问题必须商榷。那就是孔子提出的“兴观群怨”到底是否为评价一切文学作品的标准。我们知道,孔子的这段话,出自《论语阳货》篇,他是在教育弟子要学习诗,并讲了学诗的好处时讲的。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里的意思是说,诗可以激发自己美好的感情,可以观察到社会的风土人情,可以与别人进行心理沟通,可以发发牢骚,讽刺时事。近的可以知道如何孝敬父母,远的可以知道如何忠于国君,还可以学到许多关于鸟兽草木的名称的论述。显然,这是讲学诗的好处,并非是评价一切文艺作品的标准,即使有人把它作为文艺作品的评价标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一标准也在不断的变化,几乎是一个时代,一个标准,更何况,散文与诗歌不同,有着自身的艺术审美特点与标准,因此认为是这样一个“标准”阻碍了《徐霞客游记》载入文学史,这一结论缺少说服力。另外,《徐霞客游记》也不是像冯乃康先生说的那样,“仅仅把自己的笔触对准奇异的山水草木,抒发其纯粹的观赏之情”,相反,对照“兴观群怨”,《徐霞客游记》恰恰实践了这个标准,徐霞客不仅用游记中的山水美景激发了人们的美好情感;还通过对各地的民俗风情的描写,让人们了解了祖国十几个省、市的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真性情,与读者进行了真正的心理沟通;他还在游记中抨击了社会的陋习,揭露了土司的糜烂、官员鱼肉百姓,迷信成风的事实,更不要说描写了多少奇异的鸟兽草木!按照这个标准,《徐霞客游记》哪有半点理由不载入文学史呢?二是冯乃康先生认为,《徐霞客游记》不能进入文学史,是受传统四部分分类法的影响。我认为冯乃康先生的这一论断,相当有道理,但是冯先生在说明这一观点时,只是从《徐霞客游记》地理研究色彩较浓着眼,也即是游记的科研成果着眼,这是远远不够的。既然是讨论《徐霞客游记》的文学性问题,我们应该从文学的层面上来探讨《徐霞客游记》为何被《四库全书》分到了史部地理类的原由,只有这样,才能从源头上认清《徐霞客游记》是优秀的文学著作的本来面目。关于这一点,我将在下文作进一步探讨,这里不再赘述。
二
那么,《徐霞客游记》未能载入文学史,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认为集中起来,主要有下列三个方面:
第一,徐霞客之奇人、奇游、奇事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影响了人们
对《徐霞客游记》的文学研判。徐霞客及其游记,最早的推介者是他的挚友,明朝翰林院编修钱谦益。钱谦益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第一个提出了《徐霞客游记》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又是他在《嘱毛子晋刻游记书》一文中,指出“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那么,徐霞客及其游记“奇”在何处?他在《徐霞客传》中作出了详细的诠释。传记一开篇,着重写了徐霞客志游之奇,行游之奇,走笔之奇,然后,详写了徐霞客旅游、考察的经过,简要地记述了徐霞客科学考察的成果,最后写了徐霞客面对死亡时的侠义豪情。很显然,钱谦益给徐霞客及其游记,已经定下了基调,他认为徐霞客及其游记之所以值得推崇,就是因为“人之奇,游之奇,事之奇。总起来说,钱谦益的注意力是集中在一个 “奇”字上。至于《徐霞客游记》在文学上的成就只有“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笼统地说了一下,并没有具体涉及,因此,《徐霞客游记》的文学光华,一开始就被悄然掩盖掉了。
我们不妨再看看自称为徐霞客的“石友”的陈函辉,在他所写的《霞客
徐先生的墓志铭》中,又是怎样称誉徐霞客及其游记的。陈函辉在《墓志铭》中,除了象钱谦益一样,通过徐霞客的自述和徐仲昭的旁述,叙写了徐霞客的行游各地的奇异经过外,还描述了徐霞客少年时的生活,突出了徐霞客的出生之奇,是“以异梦诞生”,从小聪明过人,“矢口即成诵,搦管即成章”,并少有奇志,“欲问于名山大川”,从而使徐霞客这“千古奇人”更带上了神奇色彩。不仅如此,他还以游雁山为例,说明徐霞客游志之坚,游兴之浓,游踪之奇。他只是问了徐霞客一句:“君曾一造雁山绝顶否?”徐霞客一听,就在第二天拂晓毅然而往,十日后,回到陈函辉那里,说他已经游过雁山回来了,并细说了雁顶见闻。后来徐仲昭说燕地“可窥塞外”,徐霞客又为之心动,“裹三日糗竟行”。通过这些记述,陈函辉实际上和钱谦益一样,只是突出了徐霞客的人之奇,游之奇与事之奇。虽然,他也在墓志铭的最后,提及“霞客工诗,工古文词,更长于游记。”但也同样缺少具体的论析,没有能把《徐霞客游记》的艺术成就写入其墓志铭中。
诚然,钱谦益也好,陈函辉也好,他们毕竟是徐霞客的同时代人,可能来不及对《徐霞客游记》的文学成就精磨细研。那么,后来的文人,学士在传抄,整理,编辑,出版《徐霞客游记》时,是不是也一样忽视了对游记的文学判断呢?我认为,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徐霞客之奇人,奇游,奇事上,未能对游记的文学价值给予充分的肯定。我们知道,《徐霞客游记》的版本最早的是季会明抄本,季会明曾为该抄本写过一序,很简略,未对游记作出评价,更不要说肯定《徐霞客游记》的文学性了。此后,最重要的就是曹骏甫、史夏隆抄本,在这一抄本前有史夏隆作的序。史夏隆在序言中对徐霞客及其游记作出了具体评价,他如是写道:“霞客徐子,畸人也。钱宗伯牧斋为之立传,传其人,因传其事,而人与事之畸皆在《游记》一书”。在这里,史夏隆也强调徐霞客是个奇人,其“奇”之表现,是“事之奇”“游之奇”而人与事之畸皆在《游记》一书中。然后,集中介绍了徐霞客的“游之奇”;“驰骛数万里,踯躅三十年。遇名胜,必披奇抉奥;一山川,必寻源探脉;身无旷咎,路有确程,以至沿革方隅,土宜物异——详志记中。其济胜如有天授,危峦绝壑,险道长途,如猿升,如鹤举,如骏足,有兼程无倦色,加以寒暑不侵,饥渴无害,而霞客之畸,畸于天矣。更值王途坦荡,边缴晏宁,一囊一仆,徜徉潇洒于人迹不到之境,声教难通之域;耳不闻金革,目不睹荒残,而霞客更畸于世矣。”由此可见,史夏隆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兴趣,还是在奇人,奇游,奇事上,而对其文学上的成就也没有给予多少肯定性的评述。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许多文人,学士都像史夏隆等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徐霞客之奇人,奇游,奇事上,有的人甚至把《徐霞客游记》看作是自己神游祖国山水的“臥游”之作。卢文弨 在《书<徐霞客游记>后》一文中这样写道:“余老矣,无能遍游宇内名山大川,聊以此作臥游,是不可以不读。“由此可见,当人们普遍把注意力集中到徐霞客之奇人,奇游,奇事中的时候,《徐霞客游记》的文学属性已经被人们忽略了。对此,有的徐学专家已经发现,谢觉民先生在《徐霞客与丁文江》一文中,就这样写道:“徐霞客同时代的友人推崇霞客,既作诗,也作唁文,更写墓志铭,称他千古奇人,其日记为亘古奇书,都只是爱其文字,或惊其游迹,对于霞客的旅行事业,尚不能定其价值。”这种情况,在文学界时有发生。这是一种文学眩晕现象。中国有句成语叫“洛阳纸贵”,说的是晋代左思写了篇《三都赋》,结果引起了轰动,大家争着传抄,闹得洛阳的纸也涨价了。其实,这些传抄的人只知道诵读,很少有人去关注《三都赋》到底在文学上有多高成就。《徐霞客游记》文学属性被忽略,就象“洛阳纸贵”一样,正是这种“文学眩晕现象”的表现。
第二,受中国的传统的狭隘的文学散文观念的影响,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徐霞客创造的游记大散文实行排异,抹煞《徐霞客游记》的文学性质。中国的散文,是文学的一大样式。中国自六朝以来,为区别于韵文和骈文,把凡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统称散文,因此古代散文范围较广,什么铭、记、书、序、诔、传、诰、奏议、颂赞等等,都属于散文的“大家庭”。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散文从内容到体式上不断变化,特别是当文学散文出现后,使散文摆脱了“治化”散文的桎梏,得到了长足的自由发展。魏晋开始,作为文学散文的一个分枝——游记文学,又以其鲜明的艺术风貌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正式诞生。这一文学样式一经诞生,就呈现出自身的特点,也即是写作这类文章必须具备的三个要素:“第一,所至,即作者游程;第二,所见,包括作者耳闻目睹的山水景物,名胜古迹,风土人情,历史掌故,现实生活等;第三,所感,即作者观感,由所见所闻引发的所思所想”(见梅新林、俞樟华主编的《中国游记文学史》)。游记文学这一特点,形成了游记文学的一种特殊的形态。由于游记的写作者所见所闻,常常是一时一地一景,因此游记文学总是单独成篇,比较精短,其审美观照常常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其文字比较优美,抒情。这种来源于文学散文的游记文学的理念,逐渐成了研判游记文学的优劣的标尺,而且以其正宗与传统,影响着人们的文学活动。到了明代,整个散文开始走向衰落,但晚明时期,游记文学却出现了名家辈出,名作荟萃的繁荣局面。这时的作品以小品化和集成化为其主要特征。所谓“小品”,即指短小精悍,文笔优美的文体。“大致晚明人所说的小品,其体制通常比较短小,文字喜好轻灵,隽永,多表现活泼新鲜的感受”(见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小品化,即指当时写这样的游记文学作品已蔚然成风。所谓“集成化”,是指许多人,把这些游记小品,纷纷编辑出版,形成了一种时尚。这种时尚从明中期就已开始,一直延续到晚明。
徐霞客正是处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写了《徐霞客游记》。按理来说,徐霞客完全有机会、有实力进行这样的游记小品创作,但他没有随波逐流,却反其道而行之,对游记文学的体式,进行了一次重大的改革与创新,创造了一种独立于世的新体式——游记大散文,写下了洋洋六十余万字的《徐霞客游记》。这种新体式的特点,主要有三个:一是采用了一般游记文学不常用的日记体。徐霞客用日记体记游,既能适应其长途旅游,考察的需要,可随行随记,又能自由抒发自己的旅途感怀,更重要的是还能增加文章的真实性和真切感,应该说这是很好的选择。二是规制宏伟。据徐学专家冯岁平考证,徐霞客其出外旅游1427天,而留下的日记有1057天,有的日记当时记过,后来散佚了。但光1057天的日记,就十分宏博,它分开可以单独成篇,合在一起是一部巨著。这种有分有合的游记文学结构,既巧妙,又合理,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三是在整部游记中体例多样。《徐霞客游记》主要由《名山游记》和《徐霞客西游记》两大部分组成。但除此以外,日记的载体还包括多种形式,在有关内容需说明时用小字加注,对正文的内容补充时用了“专条”,正文内容扩展时加了综述。此外还有随笔,志书等形式,从而构成了包括众多体例的综合性的游记大散文。因此徐学专家朱钧侃、潘凤英、顾永芝在他们合著的《徐霞客评传》中,称“《徐霞客游记》既是游记,又是日记,而且创造性把游记和日记巧妙地结合起来,成为一种独创的体裁”。中国现代从余秋雨《文化苦旅》和夏坚勇的《湮没的辉煌》开始,盛行大散文,其实,大散文古代就有,《徐霞客游记》就是一部游记大散文,虽不能说徐霞客是大散文的鼻祖,至少他是一个大散文最早的践行者之一。
徐霞客这样的大胆革新,在当时一批固守传统的狭隘的文学散文理念的学士、文人看来,是一个文学上的异端,既使是他的挚友,名噪一时的钱谦益,在肯定《徐霞客游记》为“千古奇书”的同时,却又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说了几句带有些许质疑的话:“闻其文字质直,不事雕饰,又多载米盐琐屑,如甲乙帐簿”。当然,钱谦益在这里不是否定《徐霞客游记》,他是在肯定了徐霞客人之奇,游之奇,事之奇的基础上,质疑其篇幅可否繁杂冗长了些?但他又很矛盾,认为“此所以为世间真文字,万万不可改换窜易,失却本来面目也”。他担心文字或篇幅上的修改、删节,又会失去“真文字”的本来面目,因而又补了一句:“知先生自有卓识,并与子玉昆仲具眼者识之”。从而把是否修改的决定权推给了徐仲昭。由此可见,徐霞客虽然对游记文学大胆进行了创新,但一些人出于排异心理的需要,对《徐霞客游记》是否属于文学散文或者说优秀的游记文学作品存在着疑虑,甚至持否定态度。在梅新林、俞樟华主编的《中国游记文学史》中,有一个生动的事例可以佐证。明朝的王振卿曾经编纂过一部《古今游名山记》》17卷,凡写游历名山大泽,园林幽胜的文章都收罗在内。后来王凤洲又增加了内容,扩充到46卷。可是到了清朝时,吴秋士有感于“何振卿伤于丛杂”,将王凤洲《古今游名山记》中所收的赋体、书信体、日记体游记及论园林幽趣的文章全部删掉,只留下单纯记山水名胜的散文体游记,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连日记体游记也统统删掉。这些固守文学散文传统的学者、文人,多么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也正因为这样,《四库全书》的采编者们,在收录《徐霞客游记》时,他们知道,这是部了不起的著作,但认为,《徐霞客游记》不是儒家经典,不是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也不是他们常见的文学性的诗文集,而是排日记事,联缀成篇的新体式的大散文,不符合他们的文学散文的理念,况且如专家们所说“地理研究色彩较浓”,因此就顺理成章地把它放在“史部地理类”。但在总目提要中肯定其为“游记之夥,莫过于斯编。”然而尽管这样,由于《四库全书》是清朝政府组织编写的,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使后来许多人都认为《徐霞客游记》是纯粹的地理学著作,忽视了《徐霞客游记》的文学性质,更没有把它作为一部优秀的游记文学著作看待,因此文学史家把它拒之文学史门外,这是毫不奇怪的。那么,有人会问,同为地理学著作的《水经注》又怎被载入多部文学史呢?《水经注》和《徐霞客游记》不同,它是产生于北魏时的地志游记。那时正是学术散文转向文学散文的时代,《水经注》不仅有学术性,符合那个时代对学术散文的要求,而且郦道元在为《水经》作注时,以水为纲,写尽与水相关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神话传说,历史掌故,十分形象生动。因此,虽然多达40卷,对1200多条江河作了“注”,堪称旷世巨著,但它每注篇幅精短,可单独成文,语言幽丽清绝,切合文学散文的要求。这样,忠实于传统文学观念的文学史家怎么会把它遗忘呢?
第三,对《徐霞客游记》从文学层面上的研究十分不够,有的方面甚至没有展开。因此,虽然它是中国游记文学之最,但未能引起文学史家们的关注。目前,关于《徐霞客游记》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地理学及其他科学成果的研究;二是旅游学方面的考证与研究;三是徐霞客精神的研究;四是徐霞客的生平,家世及《徐霞客游记》版本等资料研究。关于《徐霞客游记》文学研究,虽然时有所见,但与上述几个方面的研究比较起来,不仅数量偏少,而且总体上没有这几方面的研究水平高。对于这个问题,许多徐学专家已经引起了重视,有一部分徐学专家在他的徐学专著中,不仅肯定了徐霞客文学家的地位,而且辟出专章,对《徐霞客游记》在文学艺术方面的特色进行分析评价。这是一个十分可喜的现象,但是这些专著毕竟数量不多,而且在这些专著中,大多是在充分肯定了徐霞客是地理学家,旅游学家,并在倾情称赞徐霞客精神和科研成果的基础上,才对徐霞客文学上的成就,作出兼及性的评价,而且在内容上,与一些对《徐霞客游记》进行艺术评价的单篇论文,大同小异,无多新见。因此不可能对读者产生真正的冲击力,也不太可能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文学史家也不可能据此就把《徐霞客游记》载入文学史。
三
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进一步展开讨论,就是“97中国江阴徐霞客学术研究会”上,关于《徐霞客游记》未能载入文学史的第一个原因,即“地理学研究气氛较浓,掩盖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冯乃康先生在他的文章里,对这个问题未能提出具体的意见。我的理解,他是默认这个观点的。但我认为这个观点值得商榷。徐霞客在他的游记中,除了观赏奇山异水外,确实大量记载了他的地理考察活动,他的旅游几乎就是地理考察,他的地理考察几乎就是旅游,因此,他整个行游的过程实际上是他地理考察的过程,所以说“地理研究气氛较浓”,完全符合实际。然而,这种较浓的“地理研究气氛”是否会掩盖作品的艺术魅力呢?我认为,不是这样,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是一部学术性的注本,但它的艺术魅力,并没有被其对地理水文的研究而掩盖。又如,与郦道元同时代的杨衒 之,写过一部融佛学、建筑学、风俗学、历史学于一体的《洛阳伽蓝记》,这部作品载入了多种文学史中。在该书中,作者对洛阳城内及城之东、南、西、北五个区域的各个寺庙,进行了详尽的形象描述,并以寺庙为中心穿插了当时的政治大事,社会习俗,传说异闻,因此它是一部寺庙建筑的实录,又是一部历史笔记。就是这样一本书,由于其处处闪烁着文学的光芒,被《四库全书》收录,并备加称赞,说“其文瑰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这同样可以说明不论是地理研究,还是建筑实录,甚至是历史记载,只要作品有真正的艺术魅力,就会得到人们的承认,谁也不能把它的艺术魅力掩盖掉。毫无疑问,《徐霞客游记》是游记文学的一座丰碑,之所以未能载入文学史,如我在前文所说的那样,关键还是在于我们对其作品的文学研究没有到位,还有前文所说的其他一些原因,因而使它的艺术光芒没有得到充分的辉耀,决不是“地理研究色彩较浓”使之然。
相反,我们应该坚信,随着时代的进步,历史的发展,文学的观念也会不断变化,文学的样式也会越来越丰富,在当代文学史家的视野里,他们已把包括科幻小说、科学散文、科学童话在内的科普文学收入其中。这种新的视野肯定会影响到对从古至今的整个中国文学的研判,那么《徐霞客游记》具有地理学与文学的双重性质,能否作为古代的科普文学作品看待呢?这样,“地理研究色彩较浓”就不该把它与《徐霞客游记》的艺术魅力对立起来,甚至担心被地理研究色彩掩盖了作品的艺术魅力,相反,它恰恰成为《徐霞客游记》一个引人注目的特色,从而理所当然地应该被载入各种文学史中。我深信,随着对《徐霞客游记》在文学层面上的研究的不断深入,随着文学观念的不断更新,这一天一定会来到。
2014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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