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徐霞客手迹《舫次武塘》诗
夏国贤
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台湾）举办的大展《万历万象—文化璀璨、大师辈出的时代》在上海展出，徐霞客十世裔孙徐振庆先生告知其中有徐霞客墨迹。消息传来，江阴徐霞客研究会即委派江桂苞、唐汉章和笔者三人，于2014年5月13日前往瞻观。
一、徐霞客《舫次武塘五言诗并跋》原迹的形制和内容
徐霞客手迹《舫次武塘五言诗并跋》，置放在第一展区《从博学到笃行—―晚明的科技大师》专题中展出。这是一幅已经装裱成立轴的徐氏诗作：墨迹，纵43.5厘米，横23.5厘米，计六行，85字；纸本，颜色灰黄、质地粗糙；行草书体。诗云：
“霖雨徧（遍）园墅，秋风静阓阛。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皎皎日月出，峩峩松石间。楼台在霞表，燕雀未能攀”。
题跋：“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咏）之，书于问道轩中。时万历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其中“咏”（笔者猜测）字已损，仅留“口”字边傍和“永”字的一点。
落款：“江阴振之”（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
钤印三方（由上至下）：一、弘祖（朱文）；二、徐霞客（白文）；三、静逸庵（朱文）。
“静逸庵”一印紧贴原迹的左下角边缘。一，徐霞客未有书斋名“静逸庵”的记载；二，从《舫次武塘》书写的章法分析，“静逸庵”印的加盖与原迹气脉不通，印泥色泽也不尽统一。因此可断为鉴藏印，是后人加盖的。
考万历癸丑五月乙酉，为公元1613年7月9日。徐霞客时年28岁。据《徐霞客游记》，万历癸丑三、四月间，徐霞客在浙江一带游历，如五月仍在浙江，武塘即为浙江某地集镇。笔者想见，万历癸丑五月乙酉那天，徐霞客船行至武塘，憩息于名为和南的园林。一场大雨过后，炎热的夏日像被秋风吹过，清爽悏意，街市已安静下来，车辙马蹄也没了痕迹，惟有水云湾水波滟潋。透过巍然的松石之间，日月齐辉的天象映入眼帘；鸟儿也飞攀不上的如同在云霞里的楼台那边，五色祥云横亘南天。徐霞客兴致所至，吟咏再三，是诗乃成。于是，在和南园中的“问道轩”挥笔写下了五言《舫次武塘并跋》一诗。
二，行草书《舫次武塘》的书法特点
显然，徐霞客行草书《舫次武塘》的书风受到同时代黄道周书法的影响。黄道周（1585-1646），字幼平，一作幼玄，号石斋，福建漳浦人，以文章气节名世，兼善书画。徐霞客曾高度评价黄道周为“至人”，说黄道周“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黄道周在明代堪称书坛大家，人们对他的书法有两种评价，一种认为其“行草离奇超妙，深得二王神髓”；另一种则认为“楷格遒媚，直逼钟（钟繇）王”。现代书坛巨擘沙孟海说：“黄道周不专走二王旧路，而大胆远师钟繇，再参索靖的草法。波磔多，停蓄少；方笔多，圆笔少。所以他的真书（楷书）如断崖峭壁，土花斑驳；他的草书，如入急湍下流，波咽危石”。前者重在评价其书法的意韵，后者则说明其书法的师承源流，运笔方法以及书法意象。就黄道周书法特点论，他的楷书笔法劲健，右向取势的字体方正而略呈扁形，风格拙朴，与钟繇楷法相类似。不同的是，钟书浑厚质朴古拙，黄书清健有二王意味。黄道周的行草类同楷书，结字欹侧多姿，行笔转折方健，风格拙朴如钟繇。
徐霞客行草书《舫次武塘》与黄道周书风相一致，结字疏阔、横向右上取势，如“ 徧”、“樓”、“皎”、“書”等字；再如“霖”、“松”、“霞”、“攀”等字结体则在重心平衡的前提下，往往如叠石卵，欹险倾侧；特别是“霖”字上下结构腾挪移位出人意料，“獨”字“犬”傍持正，而“蜀”则右倾离奇；“闠”字的“貴”不受制约，随意伸展“門”外；“日”、“月”右斜,而“出”、“峩”左伸的行间倚正呼应；草书“静”、“跡”、“臺”、“水”、“出”、“燕”等字的参入，以增加整幅作品的气韵生动。加上行距开阔，又行行如贯珠，似书者举手投足，豁达而大度。这些超乎常规，率意浪漫、拙朴的结字特点和大的章法“超然物外”、“超脱尘俗”，（“物”和“俗”即人们对书写汉字所认可和约定的规则）虽不似黄道周那样结字紧凑，章法工稳平淡的背后所显现出磊落、冷峭和刚烈，而推开徐霞客《舫次武塘》的字体结构和章法表象，可领悟到其形而上的书法创作所蕴含的山林意味，以及不受时俗羁绊、随性率真的气质。
徐霞客于崇祯元年（1628）由文震孟和陈仁锡引荐，第三次“发兴为闽广游”，于当年四月间与黄道周结识。徐霞客敬重黄道周的人品、气节和才学，黄道周则推崇徐霞客的奇人、奇志和真诚，他们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我们现在看到的、青年徐霞客早在15年前的1613年，即以黄道周书风书写《舫次武塘》，可以证明他对黄道周的心仪和崇敬是一贯的，是矢志不渝的。
三、《舫次武塘》与《赠妙行诗》的书法比较
在《舫次武塘》未被发现之前，云南省博物馆收藏的徐霞客手迹《赠鸡足山僧妙行七律二首并序》（以下简称《赠妙行诗》，见《徐霞客游记》插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是大陆迄今唯一公诸于世的徐霞客手迹，人文价值十分珍贵。《赠妙行诗》云：
妙行师鸡山胜侣也。阅藏悉檀，潜心净果，穆然清风，如披慧日。爰赋二律，以景孤标，并请法正。
（一）华首门高掩薜萝,何人弹指叩岩阿。经从凤阙传金缕,地傍龙宫展贝多。明月一簾心般若,慈云四壁影婆娑。笑中谁是拈花意,会却拈花笑亦多。
（二）玉毫高拥翠芙蓉，碎却虚空独有宗。钟磬静中云一壑，蒲团悟后月千峰。拈来腐草机随在，探得衣珠案又重。是自名山堪结习，天花如意落从容。
《赠妙行诗》以小楷写成。在古代，能写一手规正的小楷，是读书人的一种生活状态。这种工整的小楷在明代称为台阁体（清代称馆阁体），为科举考试所采用。台阁体由明洪武年间沈度首创，书风婉丽端秀，圆润平正。及至后来，更是要求写得乌黑、方正、光洁，大小一律，终使书风萎靡。徐霞客早年曾顺应时俗，“俯就铅椠”，但在应试失败之后才向往着“问奇于名山大川”的生活，他的小楷因此具有功底是肯定的。分析徐霞客《赠妙行诗》的小楷，既有晋代“二王”一脉余绪，又与明代沈度书风颇为接近，只是少了许些台阁体的规矩而显得疏淡、生拙、古朴。点画随意如“人”、“徒”、“全”、“是”、“果”、“峯”等字的捺法，“也”、“地”等字大幅度的抛勾；结体古拙如“慈”字“兹”与“心”的组合，“空”字的“穴”与“工”上下的重心偏离，以及“勝”、“爰”、“请”、“笑”等字，不计较于通常重心平稳，结字规正的陈法，却具有用笔精致，结构随字赋形的特点。徐霞客自小就受到佛教的影响，现在身处“清静佛国”的鸡足山悉檀禅寺，又展阅寺内所藏《悉檀佛经》（“经从凤阙传金缕，地傍龙宫展贝多”），“契阔神通”，诗兴开启，咏成《赠妙行诗》，复以小楷写下，赠给被其认作胜侣,潜心修行、德行崇高的妙行禅师,其书意蕴平和，宁静空灵，禅意悠然。而在万历癸丑五月乙酉那天，二十八岁的青年徐霞客情寄山水，正当意气风发，又人事、性情两相适宜，故兴致所来、即以行草书写下《舫次武塘》一诗当在情理之中。年龄的差异，阅历的增加，境界的不同，以至不同情势下的两首诗以两种书体书写，书法意境则各不相同。正如元代书论家陈绎曾《翰林要诀》说：“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书法艺术的创作，包括气息、意韵、结体、章法等，是“因时因势、随情所适，字各相异”的道理了。
徐霞客手迹《舫次武塘》的发现，是徐学研究的一项重大发现，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无论是对徐霞客和黄道周结交友谊的基础所提供的新佐证，对徐霞客精神境界、诗作的人文内含和书法风格的演进，以及深入了解徐霞客的游踪和交往等，都提供了研究的新途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