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舫次武塘》诗稿手迹是膺品
陈锡良
2014年5 月20日，第九届中国徐霞客国际旅游节开幕的第二天，《江阴日报》上刊登一则重要消息《徐霞客手迹现沪上》：收藏家何国庆先生在上海展出收藏的明代万历年间300多件书画作品，其中有一幅徐霞客的五言律诗《舫次武塘》行书手迹。消息立刻引起徐学界的惊喜。因为迄今国内收藏的只有云南博物馆藏《徐霞客诗赠鸡足山妙行法师》楷书手迹、云南省图书馆藏《山中逸趣跋》篆书手迹两件，凤毛麟角。如若此为真迹，堪称国宝级文物。笔者初次看这幅诗稿的放大照片，是徐霞客万历癸丑年（公元1613年）五月乙酉日28岁时所书写。这年四月徐霞客在浙江温州，回程经嘉善游武塘，符合时空条件，加上没有细看手迹上的印章，因而最初感觉是真的。但是，蔡崇武先生指出，诗的内容有问题，格律和落款都不规范①。笔者细细推敲诗稿手迹，最终感觉伤痕累累，可惜该手迹是膺品。
笔者从五个方面来说明徐霞客《舫次武塘》诗稿行书手迹（以下称该手迹）是膺品。
一、诗的内容不真实，格律不规范。
且录下这首诗和跋（标点为笔者所加）， 以便辨析：
霖雨偏园墅，秋风静阓阛。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
皎皎日月出，峨峨松石间。楼台在霞表，燕雀未能攀。
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咏（按：原字残缺，笔者依殘痕和意思看应为“咏”字）之，书于问道轩中。时万历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江阴振之。
在落款“江阴振之”之后钤有“弘祖”、“徐霞客”两印。
先说这诗内容上的问题。
这是一首写景诗，通篇写了气象景色。气象写得真实与否，是分析这首诗内容的重要方面。笔者不懂气象学，专门咨询了江阴市气象局的专业同志。他们解释说，农历五月廿二日处于多雨的黄梅节气里。云是一直在运动的，云层左右摆动不散，会出现连续下雨，即霖雨。副热带气压下，云层向东南方向移去，移去后北面会出现晴天，在晴天条件下，五月廿二日会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在天空的现象：太阳从东方升起，月亮（下弦月）在天空正中偏西，就是诗中所说“皎皎日月出”，人们所说的“日月同辉”。移到东南方向的云层，或者在那边下雨，或者不下雨，在太阳照射下，因为空气湿度高，会出现彩色，就是诗中所说“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彩虹也是这个道理。咨询之前，笔者认为霖雨后，不下雨了，不会马上晴朗少云，只能是阴天或者多云天，不可能看到日月同辉。咨询后，拂去疑云，心里踏实：这诗写景真实，没有问题。
然而，这诗所写的地名、用字有问题，无法释疑。徐霞客在诗跋中写“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笔者查阅清代雍正和光绪《嘉善县志》，县城魏塘（亦称武塘）有南园，而且有不少咏南园的诗词，却没有查到“和南园”（笔者网上查阅，嘉善、扬州、上海、太仓及北方不少地方古有南园，偏偏没有和南园）。不知徐霞客对南园是听错还是记错。按理说江阴和嘉善同属吴语区，不会听错记错。这是疑点一。现有人撰文说徐霞客游的不是嘉善武塘，而是扬州武塘南园。笔者认为不可能，因为扬州武塘在市区，南园在扬州所属的宝应县，不但不在一个地方，而且南园建于清代。
在《嘉善县志·山川》里，河、浜、港、滩、湾、溇等各类地形分得很细，而且各类地形中详细罗列具体地名，光是诸如颜家湾、冷水湾等“湾”就有60多个，独不见“水云湾”。不知徐霞客对“水云湾”是记错呢，还是泛指布满水气的河湾而非实指，不得而知。按理说，徐霞客善纪实，武塘、和南园、问道轩都是实名，水云湾也应实指。这是疑点二。诗的第二句里的“阓阛”字序不正确，应为“阛阓”。“阛”指市区的围墙，“阓”指市区的围墙门，先有墙后有门，合成“阛阓”来指代街市。为了押韵，诗作者徐霞客调换次序写成“阓阛”，疑为用字不规范。这是疑点三。笔者提出这三个疑点，是想说，徐霞客游嘉善武塘有可能，写诗也有可能，但这首诗不是善于纪实的徐霞客所写。
再说这诗格律上有问题。
这是一首首句平起仄收不入韵的五律诗。对仗、押韵都没有问题，但平仄有两处不合格。颌联对句韵脚“湾”是平声，出句末字应为仄声，末字“迹”却用了平声，违反平仄相对格式。律诗首联末字可以平仄不对，但颌联、颈联末字必须平仄相对。颈联出句“皎皎日月出”的“出”字，今音为平声，但古音是仄声，因此“皎皎日月出”五字全是仄声。此联对句“峨峨松石间”五字全是平声。联内上下句，看上去五平对五仄，平仄相对，但明显违反了句内必须平仄交替的格律要求，失去了平扬仄抑、平缓仄急的音乐节奏美。徐霞客善文工诗，到了28岁，作诗能力完全成熟，不可能写出一诗中出现两处不合格的诗来。因此，这诗不是徐霞客所写。
二、手迹不能确定徐霞客所书。
该手迹无法确定为徐霞客所书，因为没有差不多同时期的行书真迹作比较。有人说《舫次武塘》手迹书法受黄道周的影响，有黄道周的风格。这是没有根据的说法，手迹与黄道周书法没有关系。徐霞客28岁时，和大两岁的黄道周还素昧平生，当时黄道周也没有名气，过了15年两人才相识。黄道周28岁考取秀才，同年应乡试不第，在家差不多有5年杜门攻读著述。期间因为家庭贫困，一度在漳州和广东潮州收徒讲学，解决生计。黄道周34岁乡试中举，天启二年（1622年）39岁考中进士。徐霞客直到崇祯元年43岁，千里迢迢到漳州拜访做推官的族叔徐日升时，才取道和漳州黄道周首次相晤。相见时黄道周在墓庐守孝。因黄道周遵循古训，徐霞客索求墨迹也未到手。
三、落款“江阴振之”违反常规。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千字文》说“礼别尊卑”。古人出生取名、成年取字取号，就是为礼别尊卑。尊者对卑者称姓名或名，不称字。卑者对尊者称字称号或称姓加职务，不能直呼其姓名或名。卑者对尊者、抑或对平辈，自称时称姓名，不可单单称字、号。如果要称字、号，则必须加姓名，字号在前，姓名在后。例如，给徐霞客《秋圃晨机图》题咏的20多人，不少是官宦，可谓尊者，不少是老者，可谓长辈，对布衣徐霞客都恭敬地自称姓名，以姓名落款。如“昆山张大复撰、张鲁唯书”，“京山李维桢题”，“冰莲居士夏树芳撰并书”，“高攀龙”，“长州文震孟”等等，没有一人落款自称字的②。徐霞客手迹《诗赠鸡足山妙行法师》，落款自称“江左霞客徐弘祖顿首具稿”。
来看《舫次武塘》该手迹，最后落款是“江阴振之”，显然是不规范的。博览群书又喜爱书法的28岁的徐弘祖，作诗不会这样不知礼仪落款，这样落款说明该手迹不像徐霞客所写。
四、钤印“弘祖”同样不规范。
在落款“江阴振之”下方，钤有无姓的朱文名章 “弘祖”，也是不规范的。规范应该是：落款姓名，再钤姓名章；或者落款姓名，再钤名章，或者号章，亦可以。如果不小心落款字、号，那就要钤姓名章补救。古人书画作品题款用章，讲究礼仪，以落款姓名、钤姓名章加上字章或号章两印章为正规，以便于别人辨识作者。有人会问：上文提到，在《徐霞客游记·附编》里，确实看到给《秋圃晨机图》题咏的众多作者，都以姓名落款，但落款之后怎么看不到盖章呢？是的，这是印章不便印刷而省略的缘故。徐霞客把文人雅士给先辈的众多题咏书法，把给《秋圃晨机图》的众多题咏书法，都刻成《晴山堂石刻》，只要到徐霞客故居看晴山堂石刻，或者看《晴山堂法帖》③，就能看到落款之下的印章。这些印章的首枚都是姓名章，而非名章。例如，“杨基之印”、“杨汝成印”、“姜逢元印”、“米万钟字仲眧”（姓名和字同一印）、“高攀龙印”、“文震孟印”等等。
该手迹落款“江阴振之”再钤名章“弘祖”，之所以不规范，是因为“振之”是字，没有姓，“弘祖”是名，也没有姓，人们也就无法识别作者究竟姓什么。在《晴山堂法帖》里，陈仁锡写《晴山堂记》，虽然钤印“明卿仁锡”（ 另钤一闲章），只是字加名，没有姓，但其落款是“通家眷生陈仁锡”，效力和“陈仁锡印”完全一样。立不改姓，坐不改名，一个人的姓、名、字、号，姓是第一重要的符号。落款“江阴振之”，钤印“弘祖”，说明此“徐霞客”不懂规矩。
五、钤印“徐霞客”更是明显破绽。
在该手迹落款之后，钤名章“弘祖”的下方，又钤了一方姓加号的印章“徐霞客”，终于出现了“徐” 姓，似乎弥补了有字有名无姓的缺陷。这样规范了吗？也不规范。在同一幅作品里落款和钤章，姓不放在字上，更不放在名上，而放在号上，古代没有这种规矩。就落款和盖章来说，落款不题姓名只题字，盖章不盖姓名只盖名，虽然两者都不规范，但还不足以说明该手迹是膺品。要命的是，加了“徐霞客”印，不仅不能弥补有字有名无姓的缺陷，而且弄巧成拙，画蛇添足，暴露了该手迹是赝品的明显破绽。
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徐弘祖39岁，陈继儒（眉公）67岁，徐弘祖敬仰大学问家陈继儒之名，在好友王畸海引荐下，专赴上海拜访陈继儒，请他为母亲八十寿辰撰写寿文。在这首次结识中，徐弘祖向陈继儒自我介绍了16年来远游经历，陈继儒为眼前这位在旷野迎朝霞、送晚霞，“磊落嵯峨、奇游险绝”，墨颧云齿的“枯道人”所折服，正酝酿写奇男子的陈继儒，欣然给徐弘祖取了优雅而贴切的外号“霞客”，“徐霞客”就是从这时开始叫起来的，以号行世，徐弘祖才有了“徐霞客”印章。因此，徐弘祖28岁时写诗钤39岁才有的“徐霞客”印，是判定手迹是膺品的要害。
插科一下。有人要问：造假者都是想方设法使造假尽可能逼真，尽可能趋利避害，为什么要冒着造假明显、容易被识破的风险，把徐弘祖39岁才有的“徐霞客”印，硬盖到28岁时写的诗稿上呢？笔者要说，不是冒险，而是不知道霞客号的出处，以为徐弘祖在“万历癸丑五月乙酉”写《舫次武塘》诗时就叫徐霞客了，徐霞客名声大，便很自觉地盖上响当当的“徐霞客”印了。有人要诘问：笔者你又根本不知道造假者是谁，怎么这样武断地说造假者不知道霞客号的出处，有何依据来证明？笔者回答：有依据足以证明。不过，要证明比较复杂，非三言两语，且不是本文主题，笔者将另外撰文《徐霞客号的出典》，专门论述这事。
回到主题。笔者综合上述五点，该手迹的五律诗中的地名、用字、格律都有问题，认定该诗非徐霞客所作；诗非徐霞客所作，却落款“江阴振之”，认定手迹非徐霞客所写；“徐霞客”印也非徐霞客当时所有，也就是说，诗、书、印都是造假，因此该手迹是完全伪作。
清代乾隆年间，徐霞客的作品就开始出现被局部造假。书画造假，据专家说，起兴于明万历年间，炽盛于清代至民国，当代造假亦是屡见不鲜。某书画家、官宦士绅有了名气，社会上就会出现其书画、文稿伪作，造假者有利可图。自入清以后，社会上开始流传《徐霞客游记》季梦良抄本、史曹抄本、李介立抄本、杨名时抄本、陈泓抄本等，其他人再不断传抄，徐霞客名声随之扩大。乾隆四十年代徐霞客族孙徐镇正式刊行《徐霞客游记》。他在序言中先是喜悦地写道：社会上流传抄本，“于时名人巨公，莫不乐购其遗编，当卧游胜具”，继而忧心忡忡地写道：抄本“传写益广，讹落寖多，兼之俗下书傭，竞于此作生活计，而任意删节撞凑……断胫添足，无复有作者之真面目……”，所以“爰急付梓”⑤。“任意删节撞凑……断胫添足”，属于局部造假。从这徐序中可以看出两点：入清后徐霞客名声不断扩大，造假者也应运而生。随着徐镇乾隆刊本、《四库全书·徐霞客游记》抄本、叶廷甲刊本至民国丁文江刊本、万有文库本、国学基本丛书本等等，以及论稿、小说（如《子不语·徐崖客》）接踵而来，徐霞客名声更加扩大。在晚清，瞄准名人的南北各地造假者，有集团，有帮派，有作坊，有分工，造假地区之广数量之大可想而知。名人徐霞客的作品难免被局部造假或完全造假。徐霞客《舫次武塘》手迹伪作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呢？笔者估计，不在明代，应该在清代乾隆以后，以晚清至民国前期可能性大，在江浙一带。
以上仅是笔者一孔之见，欢迎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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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①见2014年第二期江阴《徐学研究·关于新发现徐霞客诗稿手迹的讨论》
②见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徐霞客游记·附编》
③见199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晴山堂法帖》
④见1929年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第一集徐霞客游记六册附录丁文江所撰徐霞客年谱》
⑤见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徐霞客游记·徐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