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舫次“武塘”小考

 
舫次“武塘”小考
----兼谈徐霞客为何没到长沙
马 核
 
2014年6月中旬,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唐汉章先生与余电话,言最近新发现徐霞客一首诗的手迹,诗中记他乘船过“武塘”时所见风景。又说长沙县有个武塘村,嘱余调查並发来手迹给余参考。
余看过手迹,此诗应该与长沙无缘,理由有二:一是写此诗时徐霞客尚年青,而先生仅在老年万里西游期间走过湖南;二是先生虽到过湖南,仅是环湘南游,从没到过长沙。但朋友之托重于山,仍遵嘱亲到武塘村探访。
武塘何在?与徐霞客为何没到长沙一并作考,以求教于徐学界同好。
一、时间考:
诗中“万历癸丑”为年号干支,即明朝万历四十一年,“乙酉”为日期,即二十八日。该诗写于明万历四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公元1613年7月15日)。
此时的徐霞客26-7岁,与元妻许氏成婚已有4-5年,妾金氏可能已经为他生下女儿了。
巧的是,据《徐霞客游记》,正在这一年,徐霞客开始作名山游,《游记》中的首游和次游即为徐霞客邀莲舟和尚为伴的天台、雁宕二山之旅。那一段时间为三月晦(三十日)至四月十五日(公元1613年5月19日至6月2日),前后共15天。游毕二山后仅隔了42天,徐霞客写下这首武塘诗。
这42天里,徐霞客是什么行程呢?这对弄清武塘在何处是个关键的情况。
好在有史料可查:钱谦益的《徐霞客传》和陈函辉的《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说了同一件事:徐霞客“游台、荡还,过(临海)陈木叔小寒山”,陈函辉问他“君曾一造雁山绝顶否?”徐霞客听后“色动”,第二天再往雁宕,“十日而返”。
那么,这42天时间里,可以明确的行程有二:
第一段,下雁宕后到临海访陈函辉,时间大概为四月十六日至十八日;
第二段,二上雁宕,在山上住了3宿,再回到临海,估计是四月十九日至二十九日(月末)。
此后的情形,就没有史料了。但是,有几个情况应该留意:
一是,从临海回到江阴马镇,尚有近900里,路上需时13-15天;
二是,这一年前后,是徐霞客初期的“有方之游”,大体上是在“四周围”走一走,南京(南直隶)、浙江两地,日程应该限制在1-2个月内,且每出行必与老母约订归期。吴国华《圹志铭》记:“以母在室,定方而往,如期而还”。
三是,徐霞客此行是专游天台、雁宕二山,下山后即往家里赶,临海是必经之地,访陈函辉完全是顺路。
 
二、地点考:
感谢互联网时代,余在网上各处查寻,得当代“武塘”村(镇)有8处,以距离江阴马镇近远为序:
1、浙江嘉善县·魏塘镇(武塘)   132公里
2、江苏扬州市·双桥乡武塘村     138公里
3、江西樟树市·临江镇武塘村     819公里
4、湖南长沙县·春华镇武塘村     971公里
5、广东大埔县·百侯镇武塘村     1279公里
6、湖南永州市·岚角山镇武塘村   1308公里
7、宁夏固原市·炭山乡武塘村     1722公里
8、宁夏海原县·甘城乡武塘村     1740公里
嘉善县魏塘镇(武塘)在宋朝时迁来两大家族,一姓魏,一姓武,以溪流为界各建村落,多年后“聚商成市”,因姓氏得名,一称魏塘,一叫武塘。到了元代,两村合并为镇,官方称为“魏塘镇”,但武姓人则坚持称“武塘”,这地方就维持了一地两名的现象。
此8处武塘中,粗一看,可排除宁夏2处:其时还未纳入明朝的行政版图(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徐霞客不可能去。
再细分析,可排除3-6选项:距离太远。徐霞客二上雁宕,来回400多里,已经额外地花了10余天时间,十分担心误了与母亲的约期,应该是归心似箭。且,同行的五十多岁的莲舟和尚,跟着徐霞客游雁宕、寻雁湖时,就已经弄得疲惫不堪了,也盼着早一天到家。下雁宕后往临海访陈函辉,很明确是归途中了,不可能再折转方向往西南的江西、湖南、广东。再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那么,有可能的只在1、2两个选项了。是嘉善魏塘镇(武塘)?还是扬州双桥呢?
嘉善魏塘镇(武塘):处县城西北,北城河之北,张丰桥港之西,沪杭铁路之南,现为魏塘街道,县政府所在地。
扬州武塘村:在今天扬州市邗江区的宝带河边,大致在康乐街、邗江中路、文汇路、扬子江中路这个范围。虽然古武塘村已不存,但维扬路上仍保留有公交的“武塘站”,以此往北2-3里有“武塘小区”、“武塘新村”、“武塘社区”。
此两武塘哪个是徐翁笔下的武塘呢?
笔者首先从诗作中找到了一个参照条件:“舫次”,即此武塘必须是乘船经过的地方。但是,查阅两处卫星地图,皆是河港纵横之地,皆有水路连通马镇,都满足“舫次”的要求。再依诗中所言:“有园曰和南”,查找“和南”或“和南园”,两地皆无法查到,看来,此园若不是无缘上图、即是早被废弃了。
转而从两处武塘的地址来分析:以马镇为中点,嘉善处东南,扬州处西北,与马镇的距离都不到300里。但是,从临海往江阴这个方向看,嘉善算是回程的必经之地,而扬州已经过了马镇。如果到嘉善,是顺路一游;如果是扬州,必须是另做的安排。
那么,徐霞客是否在回家途中顺路游嘉善呢?
笔者认为不可能。其一,游嘉善虽顺路,但仍要拐一个小弯子,徐霞客既然归心似箭,不会去拐那个弯、多费1-2天时间;其二,嘉善一没有大山大川,二没有名胜古迹,不值得去绕这个弯;其三,武塘诗作于五月二十八日,先生是四月底或五月初离开临海,临海到嘉善600多里,10天就到了,他不可能在那里呆到五月二十八日这个时间。
那么,只能是扬州那个武塘了。
也就是说,徐霞客写那一首诗,是另一个游程期间发生的事情。
笔者注意到一个现象:徐霞客在青壮时期,若做旅游观光性质的远足,是不写日记的(但做诗),比如邀岳叔许学夷泛太湖、陪母亲王孺人游荆溪、与黄道周游大峰岩等,只在名山游时才做“程纪”(也做诗)。
因有诗而无记,“武塘诗”应该是观光旅游的即兴之作。即是徐霞客在游览扬州瘦西湖(古运河、观音山、大明寺等)途中,路过武塘时写下的这首诗。大体安排如下:
徐霞客五月初出临海,800多里,五月中旬回到马镇,休息10余天后,赶在炎夏来临之前,二十五日一大早从胜水桥头解缆,一路欸乃往扬州去游瘦西湖。乘着自家船,一路由奴子服侍,有好景致就上岸,没看头即听橹声,真是轻松怡情,与不久前的天台、雁宕之行的千辛万苦有天壤之别,徐霞客心情舒畅、兴致勃勃。进扬州城后,小船缓缓荡过宝带河时,徐霞客被两岸田野风景所吸引,泊舟登岸小游。漫步到“和南园”,在小亭问路之后小歇,抬头见南方满天彩霞,恰好有点细雨微风,一时诗兴大发,吟出一首五言律诗来……
三、存疑:
武塘诗是徐霞客26-7岁时写的,但诗稿中用印除一枚 “弘祖”朱文印,还有一枚“徐霞客”白文印,这就有个问题:依目前的共识,“霞客”之号是他40岁左右时,陈继儒给他取的。
26-7岁时,“江阴振之”还没有“霞客”这个雅号,写诗后,怎么会钤“徐霞客”印呢?
是多年后补钤的么?依钤印的章法,若为两枚,本就应该一朱一白,一姓一名或一名一号;徐霞客在诗稿上钤印,有盖两枚的习惯,比如写给鸡足山妙行和尚的诗。所以看真迹的图片,并不象后来加盖的。
若此手迹是真品,难道说,“霞客”之号是他青年时即有了的么?
四、徐霞客为何没到长沙
徐霞客一生最惊人的壮举、最艰难的旅程,是51岁后西南六省的“万里遐征”,即他所说的“西行大愿”或“西游”。
徐霞客的西游期间在湖南境内115天,由江西进茶陵,从东安进广西。他在湖南的旅行,主要是以衡阳为枢纽,前后三进三出,一共停留约33天。
衡阳往北就是长沙,长沙是西汉故国、文明古城,乘船又顺水顺风,对他这样性情的人来说,必然十分向往。但是,他在衡阳几进几出,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并有多次机会或原因应该去长沙,却始终未曾北上。
徐霞客为何没到长沙一游呢?这里自有缘由。
徐霞客游完南岳后,并不象一般游客那样,走樟木、松木道去衡阳,而是从寻常游客不走的西麓下山,去考察那一边的山脉水源。经一路踏勘和分析,他否认了回雁峰是“南岳之首”的传统说法,认为南岳的山脉应该始于西麓马迹镇的孟公坳。到衡阳游览了全城后,他进一步发现,回雁峰与岳屏山、石鼓山,由南至北组成衡阳城的山脉,与衡山并不搭界,中间隔着蒸水。
由此,远在300里之外的岳麓山被称为“南岳之足”,这种说法也引起了徐霞客的怀疑。依着他的习惯,必定要亲历其境,得出自己的结论。他可以从衡阳搭顺水船,直往长沙考察。
但是,他预先规划的路径是,游南岳到衡阳后即经永州(零陵)到广西去,桂林也是他向往的胜境。这个安排使他不得不克制了自己去长沙考察岳麓山的意愿。这是徐霞客第一次放弃了游长沙的机会。也可能他已经考虑到归途还有机会吧。
徐霞客乘船出衡阳往永州,第二天晚上船停在新塘站时,遭遇流寇的伏击、抢劫,虽然跳江逃脱了性命,但“身无寸丝”了,只得带着同伴静闻和尚、家仆顾行返回衡阳,去找朋友借银子。这是二进衡阳。
他一个外地人,又没有什么功名或正经的身份,要借到足够三个人走广西、贵州,到云南的钱,实在是太难了。朋友们便劝他先回江阴家中去,以后再找机会继续西游。当然,这个主意徐霞客是断断不能接受的,他自己便想到去荆州,找那里一个做官的亲戚借钱。如果这样的话,往荆州顺江而下必须路过长沙。
但是,往荆州有1000多里路程,一路都是船行,还会不会遭遇流寇匪徒呢?新塘站遭流寇打动,他是死里逃生,心里有些后怕。
若按原计划从衡阳经永州往广西,要借到足够的银钱是一件太难的事;若转道去荆州,借钱是很方便的,但湖南匪盗这么猖獗,又难保一路平安。何去何从,他左右为难了。
徐霞客有一个习惯,每当自己有难以决策的事,干脆就不决策了,去找寺庙抽签求卦,请神灵来决定。他听人说,回雁峰下水府殿的签卦非常灵验,就带了静闻去,将广西、荆州两个方向求签。签词明白地说往西才是“大吉”,他便放弃了去荆州的打算,重新坚定了一路西行的决心。
因这一签,徐霞客第二次断绝了自己到长沙的可能。
他再将借银钱的事抽一签,签词示意都不能成功。这就出了一个矛盾:又该往西走,又借不到钱,怎么走呀。莫非,此中有玄机不成?徐霞客借了道士的笔墨,将签词抄录下来,留待以后做个验证。
果然,正当徐霞客为借钱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时,一个江阴老乡“打会”得了100两银子。徐霞客以为这就是自己等待的玄机,要老乡将这些银子借给自己,他以家里同数的田租来做抵押。人家“打会”本就有急,他这是一厢情愿、强人所难。最后,人家没办法,还是借了20两给他。
虽然有了20两银子,但对于三个人未来的行程来说仍是杯水车薪,徐霞客却被搞得焦头烂额、心烦气躁了。他把静闻和尚留在衡阳继续筹款,自己拿点散碎银子,带着顾行去游湘南。
本来,往广西必须过永州,顺路就游了湘南,不用专程去,再返回衡阳。他既然只是想逃避筹资借钱的宭境,本可以趁这个机会去长沙,考证岳麓山到底是不是“南岳之足”。甚至还可以去岳州,游岳阳楼,泛洞庭湖。这应该是符合常情常理的一种安排。实际上,他游湘南用了40多天,这么看,他是有足够的时间深入湖南腹地看一看的。
但是,因为水府殿那一支签,徐霞客不敢动往北走的念头。他再一次放弃了去长沙的机会。
徐霞客在湖南期间,应该是有三次机会来长沙的,却阴差阳错,一次也没来成,他的“楚游”,虽然历时4个月,行程近3000里,却只是在湘南划了一个圈。
这是历史为徐霞客造成的遗憾,也是历史为长沙留下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