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山堂石刻》现存徐霞客故居,为明代原刻。审视原石,但见刀法精湛,可以想见当年刻石者“梁溪何世太”运刀如笔的风采。近四百年的时光,洗涤了人世间所有的繁华与落寞 ,留下的是石刻各具面目的书法图式,静静表达着当年作者各不相同的精神风采。
当年霞客以求诗文书法为雅事,而当时文人莫不以之为荣,更有自谦书法未必能传世,自己作诗,专门请人书写者,如李维桢文,李流芳书;张夑诗,李宓书:昆山张大复撰,张鲁唯书等等。在写墓志铭这样的重要文章时,有的作者落款上用的是全副头衔,如董其昌《明故徐豫庵暨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铭》落款是:赐进士出身资政大夫、南京礼部尚书、前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实录纂修副总裁、经筵讲官董其昌,其慎重可见一斑;有些作者则自己作文,专人书写,即使自己书法很好,如李东阳撰《明故中书舍人徐君墓志铭》,文壁徵明书。
诗文作者都是当时名人,学养深厚,用词古雅,后人学问不逮,释读总有不如人意处。吕锡生、薛仲良两先生主编释文(《晴山堂法帖》,顾廷龙题签,中央文献出版社)也是白璧微瑕,特提出商榷。
在释读《晴山堂石刻》时,我们必须要把《石刻》放在整个明代书法的大背景下看待。有明一代书法,自宋元以降,还是在二王帖学一路书风里翻筋斗。所以,我们主要参照王羲之、王献之书法风格来释读、推敲《晴山堂石刻》。
以下用“原释”表示吕、薛两先生主编释文《晴山堂法帖》。
p18:昌裔。(原释:昌庸)此文作者宋广,字昌裔,当然不可能落款“昌庸”。原文清清楚楚。“庸”字草书下半部圆形中有一竖,为字之主骨,不可缺省,这是与“裔”的明显区别。
p31:老去事幽寻。(原释:幽静)。这是很明显的错误,原帖上“寻”字很清晰。再者,“静”字与上下“林”、“引”不同韵。
p33:归化独后。(原释:归化独居后。)多一“居”字,不知从何而来。
p34:与广有斯文好。(原释:与广有斯父好。)文与父,在行草书中是容易混淆的。所以,古人凡写“文”字行草书,点与横必连起来写,写“父”字,两点必分开。书法是文人生死事,草法讲究是必须的。此文言及父子较多,此句似有难断处,原释可能从上下文考虑,释为“父”。但我看,此文书法温润,是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所书,绝非乱写之辈所能为,所以对其草法规范应该有信心。
p52:思极惭无广平赋。(原释:思极渐无广平赋。)其实在本书第三页,倪云林诗:“问字惭荒老,垂髫喜亢宗。 ”此处已有此“慙”字了。
此文为“海昌雪溪平”(今浙江海宁)苏平所书,书法似无所本,用笔亦不讲究,估计其人当时诗名很盛,遂少了临池功夫。
p62:云鳞鳞兮石磊磊。(原释:少一“磊”字。)原文重复记号很清楚。
p92:灵承而只应者。(原释:虚承而只应者。)此文作者李东阳,书法温润,筋骨内含,深得中锋奥妙,我以为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不低于董其昌。从上下文的意思看,似乎原释更能说得通。但是就字论字,此字就是“灵”字。或者是拓本不清晰?此处存疑。
p92:一庵生清平时。(原释:一庵生清乐时。)此“平”字为草书,比较规范,可参照王羲之《十七帖》中几个“平”字写法。
p122:亨有禄位。(原释:享有禄位。)从拓本一看便知,原释明显笔误。
p154:卯孙。(原释:用的是卯的异体字。)异体字当然不错,但问题是下一处同样也是“卯孙”,原释用的是常用体,可知原释者没有看懂陈继儒对同一“卯”字不同的写法。
在书法家看来,一个字只会一种写法是不可思议的。虽说赵孟頫字写得好,有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之美誉,因字形变化不大,也不免有万字一面之讥。陈继儒也是和董其昌平起平坐的人物,此处对卯字的不同写法处理很正常。
p162:其犹有诗礼之遗意,公父文伯母之家风乎?(原释:其犹有诗礼之遗,意公父文伯母之家风乎?)此处标点错误。上文说到:“诗曰蘋蘩,礼曰穜稑 ”,所以后文说,徐母弄杼种豆,虽细小庞杂,犹有诗礼遗意。
p194:巢阁于今一凤雏。(原释:“凤雏”下少一标点。)
p196:红芳翠荚。(原释:红芳翠英。)对照石刻原帖一看便知,不赘言。
p198:域内名山游八九。(原释:城内名山游八九。)江阴城内名山实在不多啊,就这个巴掌大一小片地方,沙包大的小山丘即使游了十成十,似乎也不值得当时名流大佬用诗文表达钦佩之心。只用半个字,就消磨殆尽了霞客一世英名,霞客地下有知,怕是要哭昏过去八九回了。
p211:好事名公争寄詠。(原释:好事名公多寄詠。)“多”字草书底下有交叉。此处“争”是带有章草意味的草书字。
p218:林釬。(原释:林钎)。林釬(1578-1636年),字实甫,号鹤胎,龙溪人(今龙文区蓝田镇蓝田村洞口社人),后移居南靖中埔总(今南靖县丰田镇古楼村),至今古楼村尚有阁老楼遗迹。从林釬的印章可见,金旁从干,而不是“千”。参看两字篆文。另,原释在附录二作者小传中林釬的出生时间空缺,可补上。
p232:当年豆落已成虚,犹忆余灰在荻芦。(原释:当年豆落已成虚,犹忆余厌在荻芦。)说实话,这个字释为“灰”还是“厌”?在成稿时反复推敲,我觉得还是释为“灰”字比较好。因为厌恶之“厌”,草书不从火,这是最关键的。其次,厌字这里作何解?
p244: 流冰坠雪虚岩中。(原释:流水坠雪虚岩中。)行书中,水字左上多一点就是“冰”,从隶书演变而来,约定俗成。
p245:乙丑。(原释:乙醜 。)丑是表示干支的专用字,醜是指长得不好看,不能混用。类似的还有王后和後宫,头髮与發财等等,简化字时可以一个样子,繁体字时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
此文沈应奎所作,可能是觉得自己的书法不足传世,就特地请当时的名家孙慎行书录。可见当时文人凡得霞客之请者,莫不认真对待。这也说明霞客当年在文人圈里是很被看重的。
p250:可似青柯眺白云。(原释:可以青柯眺白云。)似和以,在草书中略有不同,相比之下,似字比以字多了一小竖。因此相对应的两字的笔画顺序就完全不同了。所以,在释读行草书时,必须用笔势往来去揣摩文字,光看字形,往往是鲁鱼亥豕,先把自己搞糊涂了。
p253:国奢不俭意正微。(原释:国奢示俭意正微。)这个字到底是“不”还是“示”?首先,释为“不”字,上下文更通顺。其次,这是“不”字带有章草遗意的写法。章草有古意,在今草中加入章草,为帖学一路书家所爱。
而真正的草书“示”字,看起来倒像是“不”字,只是多了脑袋上一点。见图例,王羲之写的“不”、“示”字。
p255:仍送南还。(原释:仍近南还。)原释是不对的,上下文连不起来。什么叫仍近南还?近字怎么解释?这是草书“送”字,原释者明显没有想到这个字。请参看图例。
p257:麻姑三接侍。(原释:麻姑三接待。)从草法来看,侍和待两个字都可以用;从文意来说,侍和待似乎也都可以用;但从诗味来说,当然接侍比接待好多了。诗味没法解释。马克思放弃了做诗人的梦想,读其文章可知,他的选择是对的。
p259:燕鸟三倒鹿。(原释:燕鸟三倒哀。)可以肯定不是“哀”字。我们看王羲之《姨母帖》、《频有哀祸帖》中的“哀”便知道了,释为“哀”字,草法不合;并且,哀字为平声,也不合此处平仄。我学识浅薄,不知道“三倒鹿”为何典故,但从草书字法看,此字应为“鹿”。不敢自信,姑且存疑。
p262:因纪母氏之徽。(原释:因幻母氏之徽)从石刻原文可以知,原释为明显笔误。
p263:既淑且嫕 。(原释:既淑且嬺。 )嫕,读如“异”音,柔顺和善的意思,“婉嫕有妇德”。
嬺,读如“昵”,也同昵,有狎近的意思。在明代,说人家母亲与人很好亲近喜欢与人打打吵吵,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架势,与挖人祖坟有什么区别?而且石刻原文清清楚楚的就是从矢,不从若。
p266:晨鸡乍鸣。(原释:晨鸡乍唱。)参看图例相关的几个字可知,鸣字右侧之鸟字,草书要在下腹部绕一下,而昌字,下半部则是横折,没有圆弧形的绕一下。
p270:或乘欵段。(原释:或乘款段)欵,读如款。欸段:马行迟缓的样子,指驽马。也可作款段。但问题是这里石刻原文就是欵段,并且也有这个词,原释为什么要随便改呢?
p270:几席可收。(原释:幾席可收。)几,繁体字中是个象形字,就是长条形桌子。幾,表示不确定的数目。还是和上文中提到的一样,在现行的简化字中,两个字长得可以一样,但在繁体字中,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
所以,有时我也想,简化字推行不过60年,汉字的精微处已经少人释读了,这部《晴山堂石刻》释文作者,是十七人的编委团队,且都是术有专攻的学者,犹有这样那样的小瑕疵,那么普通读者呢?百年之后,古人的手稿还有多少人能看懂?
p272:吞八九烟云之变态。(原释:吞八九云烟之变态。)烟云上下错了一下位置,笔误。
p274:嘉宾卷韝。(原释:嘉宾卷鞴。)韝,读如“沟”音,古代射箭时戴的皮制袖套,生活中常见。河北宣化辽代张文藻壁画墓m7前室东壁有一幅备茶图,图中右侧有一跪跽之人,左臂正帶有“韝”。(转引自复旦大学出土文物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刘钊先生文章中的插图。)
鞴,读如“备”音,车絥,覆盖在车轼上的一种饰物。絥,《说文》:“车絥也”;《广韵》:“鞴,絥同。”联系上下文,席间唱和,正吃得开心,去把车前架子上的饰物卷起来是怎么回事呢?仔细看石刻原文,正是“韝”字。原释是错的。
p278:世掌丝纶。(原释:世掌孙纶。)孙,楷书为孫 ,草书就是现在的简化字孙。而丝,草书左侧为“子”。两者区别,不可不察。请查看王羲之这两字的写法。
p292:又见南山雨晴卷。(原释:又见南山晴雨卷。)看石刻原文,可知是笔误。
p294:峰顶。(原释:峰头。)看石刻原文,可知是笔误。
p307:皆周亲相善。(原释:皆周视相善。)“视”字草书,左侧点必然清晰,很少与下横连接,即使连接,也是虚接,这与“亲”字有明显区别。请参考羲献父子的标准写法。
或许有人会问:有没有可能原文作者笔误?从晴山堂石刻众多作者对霞客求字的认真程度看,不可能。又问:有没有可能原文作者写错了?这要看是谁在写了。如果是马镇集镇上王屠夫李酒保写,或许有可能,而此文作者是董其昌,当时就是海内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你觉得会有问题吗?
p324:怀琦抱玮。(原释:怀琦控玮。)这和握瑜怀瑾是同一意思。“抱”字草写就是如此。
p326:婉嫕淑慎。(原释:婉嬺淑慎。)上文已详,不赘言。
p327:杯捲遗泽。(原释:杯捲远泽。)请参看草书“遗”和“远”的区别。原释者不解草法。
p334:反输其轻妙。(原释:反输其轻纱也。)不懂原释者什么思路。难道说秋圃晨机就一定与运输贩卖相联系?
p349:又涵霜华章。(原释:文涵霜华章。)参看石刻原文,很清晰的“又”字。
p354:授产勿埒两儿。(原释:授产勿捋两儿。)埒,读如“列”音,等同的意思。如:“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此处就是说:分家产时不要等同其他两个儿子。
捋,多音字,1、读如“裸”音,如:捋臂揎拳、从左手上捋下一只手套等等;2、读如“侣”音,可作整治、抹的意思,如:《乐府诗集•陌上桑》:“下担捋髭须。”
联系上下文,此处若是用了“捋”字,那意思就完全反过来了。
p372:中年复走西鐘山。(原释:中年复走西鍾山。)简化字可以一样,繁体字这两个字还是有区别的。作为地名时,尤其不能含糊。
p374:引人拔岭扪青天。(原释:引人攀岭扪青天。)石刻原文虽有残损,字形还是清楚的。
p389:其云石人急就章。(原释:其雲石人急就章。)云,是说话的意思,动词,如:人云亦云;雲,是名词,如白雲朵朵。
p391:尝徒步万里。(原释:当徒步万里。)原释还是把草书当作楷书硬套了。
p394:令人雲卧之念弥坚矣。(原释:令人云卧之念弥坚矣。)原释还是搞不清这两个字的区别。
从原释者对《晴山堂石刻》的释读看,大部分是正确的,我也只找出了44出错误,两处存疑。原释者的主要问题还是在草法不熟、繁简不分、笔误较多。
江阴有这么好的明代原刻,却没有好的精拓精印本,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遗憾。吕薛两先生主编的这一本《晴山堂法帖》,印刷效果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水平,如果不是专门研究,书法人士也就随手翻翻而已。其实把里面书法水平好的,精拓精印,搞几个单行本折页,不仅能作为高档的文化礼品,也是不可多得的书法学习好范本,将来传播甚广,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