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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皇帝与徐霞客“江源金沙论”清代传播考

康熙皇帝与徐霞客“江源金沙论”清代传播考

  周  琦

 【提 要】:在中国古代主导“长江源”数千年的观点,则是《禹贡》的“岷山导江”说。自明末徐霞客在《江源考》中首倡“金沙江源论”后,明末清初,虽有钱谦益的支持,但也遭到胡渭、全祖望、万斯同等人的质疑与否定。自康熙皇帝在《几暇格物编》中赞襄徐霞客“金沙江源论”后,才出现转机。清初史学家与地理学家李绂、杨椿、齐召南等人在一系列著述中支持徐霞客“金沙江源论”,最后取得完胜。其中康熙皇帝支持徐霞客“金沙江源论”,徐学界始终未见学者提及,笔者作一论述。

【关键词】:徐霞客  康熙皇帝  江源考 

【作 者】:周  琦,《台州文献丛书》编委会副主任,台州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长江、黄河是中华民族的两大母亲河。现在人们均知:长江源头是位于青海省南部唐古拉山脉的主峰各拉丹东大冰峰,黄河则发源于青海省巴颜喀拉山。而在中国古代主导“长江源数千年的观点,则是《禹贡》的“岷山导江”说。明末徐霞客亲临实地考察,撰《溯江纪源》,得出了“金沙江源论”,这在“岷山导江”主导中国古代两千余年的封建时代,确是“石破天惊”之语。明末清初虽有钱谦益的支持,但也遭到当时史地学家胡渭、全祖望、万斯同等人的质疑与否定。而李绂、杨椿、齐召南等一批史地学家却坚决支持徐霞客的“金沙江源论”。其中有何玄机?其玄机则是康熙皇帝支持徐霞客的“金沙江源论”,因此论战以徐霞客“金沙江源论”取得完胜。由于徐学界始终未有学者论及康熙皇帝支持徐霞客的“金沙江源论”和徐霞客“金沙江源论”与“岷山导江”争鸣过程,故本文分徐霞客《江源考》的主要观点、“金沙江源论”与“岷山导江”争鸣过程、康熙皇帝支持徐霞客“金沙江源论”三方面作一论考。

一、徐霞客《江源考》的主要观点

《溯江纪源》又称《江源考》,是徐霞客自然地理科考著述的代表作。全文如下:

江、河为南北二经流,以其特达于海也。而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邑以江名,亦以江之势至此而大且尽也。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余初考纪籍,见大河自积石入中国。溯其源者,前有博望之乘槎,后有都实之佩金虎符。其言不一,皆云在昆仑之北,计其地,去岷山西北万余里,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岂河之大更倍于江乎?迨逾淮涉汴,而后睹河流如带,其阔不及江三之一,岂江之大,其所入之水,不及于河乎?迨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而后知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南直隶。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西北自陕西、四川、河南、湖广、南直,西南自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浙江。计其吐纳,江既倍于河,其大固宜也。

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其远亦同也。发于北者曰星宿海,佛经谓之徙多河。北流经积石,始东折入宁夏,为河套,又南曲为龙门大河,而与渭合。发于南者曰犁牛石,佛经谓之殑伽河。南流经石门关,始东折而入丽江,为金沙江,又北曲为叙州大江,与岷山之江合。余按岷江经成都至叙,不及千里,金沙江经丽江、云南、乌蒙至叙,共二千余里,舍远而宗近,岂其源独与河异乎?非也!河源屡经寻讨,故始得其远;江源从无问津,故仅宗其近。其实岷之入江,与渭之入河,皆中国之支流,而岷江为舟楫所通,金沙江盘折蛮僚溪峒间,水陆俱莫能溯。在叙州者,只知其水出于马湖、乌蒙,而不知上流之由云南、丽江;在云南、丽江者,知其为金沙江,而不知下流之出叙为江源。云南亦有二金沙江:一南流北转,即此江,乃佛经所谓殑伽河也;一南流下海,即王靖远征麓川,缅人恃以为险者,乃佛经所谓信度河也。云南诸志,俱不载其出入之异,互相疑溷,尚不悉其是一是二,分北分南,又何由辨其为源与否也。既不悉其孰远孰近,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遂以江源归之,而不知禹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之始也。导河自积石,而河源不始于积石;导江自岷山,而江源亦不出于岷山。岷流入江,而未始为江源,正如渭流入河,而未始为河源也。不第此也,岷流之南,又有大渡河,西自吐蕃,经黎、雅与岷江合,在金沙江西北,其源亦长于岷而不及金沙,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

不第此也,宋儒谓中国三大龙,而南龙之脉,亦自岷山,濒大江南岸而下,东渡城陵、湖口而抵金陵,此亦不审大渡、金沙之界断其中也。不第此也,并不审城陵矶、湖口县为洞庭、鄱阳二巨浸入江之口。洞庭之西源自沅,发于贵州之谷芒关;南源自湘,发于粤西之釜山、龙庙。鄱阳之南源自赣,发于粤东之涮头、平远;东源自信、丰,发于闽之渔梁山、浙之仙霞南岭。是南龙盘曲去江之南且三千里,而谓南龙濒江乎?不第此也,不审龙脉,所以不辨江源。今详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而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亦只南向半支入中国。俱另有说。惟南龙磅礴半宇内,而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持南下,经石门、丽江,东金沙,西澜沧,二水夹之。环滇池之南,由普定度贵竺、都黎南界,以趋五岭。龙远江亦远,脉长源亦长,此江之所以大于河也。不第此也,南龙自五岭东趋闽之渔梁,南散为闽省之鼓山,东分为浙之台、宕。正脉北转为小筸岭,闽浙界。度草坪驿,江浙界。峙为浙岭、徽浙界。黄山,徽宁界。而东抵丛山关,绩溪、建平界。东分为天目、武林。正脉北度东坝,而峙为句曲,于是回龙西结金陵,余脉东趋余邑。是余邑不特为大江尽处,亦南龙尽处也。龙与江同发于昆仑,同尽于余邑,屹为江海锁钥,以奠金陵,拥护留都千载不拔之基以此。岂若大河下流,昔曲而北趋碣石,今徙而南夺淮、泗,漫无锁钥耶?然则江之大于河者,不第其源之共远,亦以其龙之交会矣。故不探江源,不知其大于河;不与河相提而论,不知其源之远。谈经流者,先南而次北可也。

徐霞客生长在长江口附近的江阴,面对“流尽天际”大江,从立志“欲究江河之源”。他运用追踪和目击的办法考察江河。晚年到云南,面对盘绕不定、岸陡水急的金沙江,既不通航,又不能沿江步行,他则认真考察分水岭,即他所说的“龙脉”,追踪江流的走向。他舍弃传统官道不走,迂曲北出,选择昆明—武定—元谋—大姚—宾川一鹤庆—丽江一线,主要目的就是考察金沙江的流向,在元谋得以足勘目验了他怀念思索过一辈子的真正的长江正源。《溯江纪源》不但是徐霞客一生延续时间最长、所耗精力最多的研究课题,也是他一生地理考察的最后一篇封笔之作。

徐霞客为何在丽江住那么长日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长江第一湾“虎跳峡”在丽江,“虎跳峡”至今道路崎岖难行,徐霞客考察江源,不能不考察“虎跳峡”,当然逗留时间较长;二是编纂《鸡足山志》四卷。编纂志书,需要时日;尽管该志已佚,但该书纲目尚存,于中可见辛勤一斑。

徐霞客在丽江“病足”而不能行走,后木府用轿子送归江阴。究其原因,很可能是丽江一带都在海拔三千米以上,丽江的玉龙雪山更是高达四千五百余米。一般人都有高原反应,徐霞客很可能是得了“中风”,故而“病足”。笔者曾到青海、西藏考察,在青海西宁犹可,到青海湖就已经左足亦“病足”,腿软无力,行走跛足。至西藏左足“病足”亦然。青海、西藏归来虽经住院四十天治疗,仍然是“中风”,左足“病足”,至今疲软无力,行走跛足。经切身体会,徐霞客应是“双腿中风”,故无法行走,最后木府用轿子将徐霞客送归江阴。

长江及各主要支流,中国汉代以来已有记载。《溯江纪源》敢于大胆否定被视为圣经的《尚书·禹贡》“岷山导江”的传统说法,提出了“其所纪核,从足与目互订而得之”足勘目验的“金沙江源论”;在历史上第一次论证了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溯江纪源》成为科考名篇,是最早被介绍到西方的徐霞客著作。

 二、“金沙江源论”与“岷山导江”争鸣过程

 在“长夜难明赤县天”的中国古代数千年主导长江江源的“岷山导江”说,徐霞客的“金沙江源论”,犹如一石击水,掀起巨大波澜,数千年传统的““岷山导江”说,遭到了徐霞客“金沙江源论”的新挑战。据陈桥驿先生研究: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古人就已认识到“岷山导江说”的局限性;如《山海经·海内经》就“有巴遂山,绳水(即金沙江)出焉”之记载。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36)记载更详(陈桥驿:《关于徐霞客与江源问题》,载《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这说明古人长江之源已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始终未能突破《尚书?禹贡》“岷山导江说”的藩篱。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对大禹的文化认同”,因大禹是中华民族的治水英雄,北起西戎,南至百越,均奉为“正朔”。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治水精神,更是历代“公而忘私”的典范。又因《禹贡》历来公认为是大禹所作,故司马迁的《史记·夏本纪》录有《禹贡》全文。古人也并非没认识到《禹贡》“岷山导江说”的局限性,而是出于对大禹的一种文化认同。

   最先支持徐霞客“金沙江源论”的明末清初的著名文学家钱谦益(1582—1664)。钱谦益《徐霞客传》载:

霞客名弘祖,江阴人,平生好远游。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杖,二襆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数百里,凌绝壁,冒丛箐,扳援下上,悬渡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尝过丽江,憩点苍,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又数千里至西番,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以《溯江纪源》一篇寓余,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非江源短而河源长也。

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只南向半支入中国,惟南龙磅礴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其书数万言,皆《桑经》、《郑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载清胡渭《禹贡锥指·卷14下·附论江源》)。

钱谦益的充分肯定,导致了当时着名学者万斯同(1638—1702)的激烈反对,“力辨以为妄”:

万(斯同)季野云:“朶甘思去云南丽江西北,止一千五百里;去四川马湖正西,亦止三千里;苟欲穷星宿海,既至鸡足山,便当由丽江而往,不半月即可达其地。舍此不由,而更远走玉门关,何也?玉门东距肃州之嘉峪关约九百里,嘉峪南至丽江约五千里,朶甘思去玉门,则六七千里矣。不走千五百里之近,而走六七千里之遥,必非人情。意者以汉武所名之昆仑,即都实所指之昆仑乎(载同上)?”

万斯同针对钱谦益《徐霞客传》所载徐霞客“尝过丽江,憩点苍,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而反驳道:“苟欲穷星宿海,既至鸡足山,便当由丽江而往,不半月即可达其地。舍此不由,而更远走玉门关,何也?”万斯同认为,徐霞客假如要去星宿海,当由鸡足山至丽江而往,半个月即可到达星宿海。为何徐霞客舍近求远,“不走千五百里之近,而走六七千里之遥”;万斯同以为此举不合情理,“必非人情”。并质疑徐霞客所至星宿海之昆仑,或是汉武帝所命名之“昆仑(于阗昆仑)”,并非元代旅行家都实(蒙古人)考察黄河源至星宿海时之昆仑:“意者以汉武所名之昆仑,即都实所指之昆仑乎?”进而否定徐霞客到过昆仑山。

昆仑山则是指昆仑山脉。最早确定昆仑山位置的是汉武帝。张骞“通西域”,回来报告黄河源头就在于阗(即今新疆和田附近)。《史记·大宛列传》说:“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于是,武帝即拍板定案:昆仑即于阗的南山。又称于阗昆仑山,亦即今地图上的“昆仑山脉”之来由。昆仑山又称昆仑虚、昆仑丘或玉山,是中国西部山系的主干。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间,伸延至青海境内,全长约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6000米,宽130—200公里,西窄东宽总面积达50多万平方公里。昆仑山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具有“万山之祖”的显赫地位,古人称昆仑山为中华“龙脉之祖”。

康熙皇帝在《康熙几暇格物编》下之下《江源》一文引徐霞客《江源考》中指出:“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自昆仑之南[按:昆仑,即科尔坤之讹,非真昆仑也]。”康熙皇帝按语认为:徐霞客所说“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自昆仑之南”所指昆仑,实为“即科尔坤之讹,非真昆仑也”。

星宿海,位于青海鄂陵湖以西的浅胡群,因罗列如星故名。其地形是狭长的盆地,东西长30多公里,南北宽10多公里。其西南百余里即卡日曲。康熙皇帝亲征厄鲁特曾亲临其地。故在文集《康熙几睱格物编·星宿海》中予以记载:

“黄河发源星宿海。后人以星宿之名,疑黄河从天上来,非也。朕尝遣侍卫西穷河源,至星宿海,蒙古名鄂敦他腊[鄂敦即星,他腊即野]。地上飞泉杂涌,成水泡千百。从高下望,大小圆点烂如列星,故名星宿耳。朕亲征厄鲁特时,于宁夏回銮,出横城口,自船站登舟顺河而下,至湖滩河所二十一日,皆前人未施舟揖之地,波流起瀚,水色黄浊,日光摩荡,闪铄如熔金,船中上下人员无不目眩也。”

如果说万斯同仅是质疑徐霞客,那胡渭就近乎“人身攻击”了。胡渭(1633—1714),为清朝沿革地理学开山之一。初名渭生,字朏明,一字东樵,浙江德清人。后屡试不第,遂绝功名之念,潜心专攻学术。康熙二十九年(1690),应徐乾学之请,参与编修《大清一统志》。后专攻《禹贡》数十年,终成一部二十卷四十余万言的专著,取《庄子·秋水篇》“以管窥天,以锥指地”之意,定名《禹贡锥指》;蔚为“禹贡大家”。

其《禹贡锥指·卷14下《附论江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版)中亦有评述徐霞客。一是拾万斯同之旧说,质疑徐霞客考察江源是“妄言”。胡渭认为:“昔刘元鼎奉使,自廓州、洪济梁,南行二千三百里,便得昆仑,东距长安止五千里。而都实(即元旅行家都实,曾奉命考察黄河源头)使还,自星宿海东北至昆仑,亦不过三十日程,何至如霞客所言之远?且西域之昆仑,与星宿海绝无交涉。”

胡渭又说:“古书言昆仑者非一处。一在槐江山南;一在西海之外;《山海经》所言是也。一在于闻,汉武所名之山是也;一在吐蕃,刘元鼎所称‘紫山’者是也。霞客云‘河出昆仑之北,江出昆仑之南’。其所谓昆仑者,在何地乎?据彼言: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则昆仑当在西域玉门以东,即是中夏之地。既云出玉门数千里,何又云去中夏三万四千余里乎?即谓‘星宿海’,在若是之远,亦属妄言。”

二是妄评徐霞客“不学无识,大言欺人”。胡渭认为:“夫汉之昆仑在于闻,元之昆仑在吐蕃,相距可四五千里。而霞客乃浑而一之,其不学无识一至此乎?余谓霞客所言东西南北,茫然无辨,恐未必身历其地。徒恃其善走,大言以欺人耳!非但不学无识也。牧齐以为能补《桑经》、《郑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过矣。或曰:僧宗泐(明初台州临海籍高僧,曾奉使出使西域)云:黄河出西番抹必力赤巴山,东北流为河源,西南流为犛牛河。犛牛河即丽水,一名金沙江者;自丽江府界,东北流,合若水为泸水。又东北至叙州府,而注于江。霞客言江源自昆仑之南,殆谓此耳。然抹必力赤巴非昆仑也。且岷山导江,《经》有明文,其可以丽水为正源乎?霞客不足道,牧斋一代鉅公,文采炫耀。最易动人,故吾特为之辩。”

胡渭自以为研究《禹贡》卓有成就,就踌躇满志,瞧不起布衣徐霞客。万斯同、胡渭质疑徐霞客舍近求远,“不走千五百里之近,而走六七千里之遥”;不合情理。初看万斯同、胡渭之质疑亦有道理,但徐霞客是自然地理科学家,并非一般“自助游”。徐霞客要考察真正的长江之源,以科学考察为目的,故不计路途遥远,不畏艰险,舍近求远,敢走前人从未走过的路:“持数尺铁作磴道,无险不破。能霜露下宿,能忍数日饥,能逢食即饱,能与山魈野魅夜话,能袱被单夹耐寒暑。尤异者,天与双研,不假舆骑;或丛箐悬崖,计程将百里,夜就破壁枯树下,即然脂拾穗记之(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万斯同、胡渭错就错在以常人目徐霞客,殊不知徐霞客是位千古奇人,不能以常人格之。“实践出真知”,正因为徐霞客敢走远路,敢走险路,敢走前人未走过的路,才得出了“不与众山同一色,敢于平地拔千仞”与众不同、独树一帜的“金沙江源论”。

后全祖望(1705—1755)在《鲒埼亭集外编·卷48·江源辨》(四部丛刊本)中,亦有评述徐霞客。其主要观点有二:

一是批评李绂“江源金沙说”,系“乃祖霞客而复变之”。全祖望认为:“自明崇祯间,江阴徐霞客谓“河源在昆仑之北,江源在昆仑之阳”。常熟钱氏为作《(徐霞客)传》盛称其言。而吾乡万处士季野(斯同),已力辨以为妄。或曰:“霞客所指,殆即金沙江也”。然钱氏述霞客语谓“江源与金沙水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则似乎别有可以称一江者。”今以舆地按之,殆即鸦砻之泉,霞客未知其名耳。

至近日,李侍郎穆堂(按:江西临川人)则直以金沙为江源,乃祖霞客而复变之。按《方舆路程图》(按:清康熙帝御纂《方舆路程图》):“西番之阿克达毋必拉(西番人云‘必拉’者,江也),南行千八百里,始有‘金沙’之名。又东南九百里,至云南之丽江府;又行千四百里,至四川境;又行千二百里,有打冲河来会之;又行千四百里,至马湖府;又东行二百里,至叙州府与岷江会;凡六千九百余里。而岷江自羊膊岭至此,仅一千八百余里。”故侍郎谓“水必以源远者为主,而近者从而附之”。今不以六千九百余里之水为源,而反主一千八百余里之水;其势不能以相统。然无如《禹贡》明文,确不可易。

如侍郎之说,当自金沙入四川以后,穴山通道,直抵羊膊岭,而后与岷山导江合,且可与河源之自昆仑而积石者相比。不然,姑无论岷山之不得以羊膊尽之也。即羊膊以来之水,已由松而茂而叙,历一千八百余里矣。安得忽指金沙之自滇来会者,以为之源也哉。

且如侍郎之说,当自金沙入四川以后,穴山通道,直抵羊膊岭,而后与岷山导江合,且可既以金沙为江源,而又自狐疑。其辞谓“西番之查楚必拉,亦发源于昆仑。南行二千余里,纳东西大水十余,名”鸦砻江(按:即“雅泷江”)”;又南行六百里,即所谓“打冲河”;又八百里而会于金沙;凡五千里。而至叙,似亦可以为江源。特以视金沙,较近一千余里,故弗取。按此,即霞客所云“与金沙并行南下”者,更就其远近,以为定说。”

二是批评李绂“江源金沙说”难圆其说,“失之好奇”。全祖望认为:“夫以四渎之在天壤,且明着其文于遗经,而可任吾之择而取之乎?且以洪武间宗泐(按:宗泐,台州临海籍高僧,明初曾奉诏出使西域求经)之言证之。其云:“西番抹必力赤巴山者,东北为河源,西南为江源。”然胡处士朏明(按:胡渭(1633——1714),初名渭生,字朏明,一字东樵,浙江德清人;着有《禹贡锥指》),以是山为共龙。山非昆仑,若据都实昂霄所记“以西番朵甘思之西为河源”,虽不知其即抹必力赤巴与否。要之去昆仑尚远,斯皆前代史书与方舆图之可考者也。

然则侍郎所谓”高山耸峙,因据之以为昆仑者”;侍郎自以意定之耳。况累代之穷河源也,皆以天子之力,不能得其要领。是故汉武张骞所定,则唐人非之;薛元鼎(按:唐人,曾出使吐蕃)都实所定,则明人疑之。今欲凿空求一江源,视河源为更远,不亦过欤?陆放翁曰“吾尝登岷山,求江源不可得”,盖自蜀郡之西,大山广谷,谽牙起伏,走蛮箐中皆岷山也。李赞皇曰“岷山连岭西,不知其极”。薛士隆曰“今自岷洮松叠以南,大山峻岭,班班可考者,皆岷山。之随地立名者也”。《括地志》谓“岷州溢乐县南,连至蜀几二千里,皆名‘岷山’”。

朏明(即胡渭)墨守班(固)《(汉书·地理)志》,以为必在氐道西徼之外,方可当之,亦非通人之论。近有引《江源记》者,谓“在临洮郡之木塔山”。朏明驳之。然木塔亦岷山之支峰,必有水入江,故云然也。愚最取范石湖之说,以为大江自西戎来,自岷山出。举其大略,而不必确求所证于大荒之外。盖河山两戒,南纪以岷山嶓冢,负地络之阳为越门。北纪以三危积石,负地络之阴为胡门。而河源、江源,并在极西。以其九州岛,岛之表,故《禹贡》略而不书。必指其地以实之,恐如宋孝宗之所以诮程泰之者矣。侍郎之学,淹贯古今,方今人物,愚所首推。而《江源考》失之好奇,故不敢不辨。”

全祖望虽作为清代浙东史学的领军人物,但其观点是有失偏颇。从地理发展的观点看,仍有“墨守成规”之嫌。中国古代地理发展到清代“康乾盛世”,已形成一个东至外兴安岭、库页岛,南至海南岛、团沙群岛,西至葱岭(帕米尔),北至恰克图的幅员辽阔、国势强大的统一国家。其地理视野随着康熙、乾隆两次组织的大范围全国地图测绘工作的完成而日益拓展。传统的“岷山导江说”虽未否定,但也“岌岌可危”。

徐霞客在《江源考》中却敢于突破《尚书·禹贡》“岷山导江说”的藩篱,提出了“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的着名论断。这在明代确实是惊世骇俗之举。然而,这一观点并未为时人所接受。直至明末清初,钱谦益为撰《徐霞客传》,才肯定了徐霞客“江源金沙说”。钱谦益的充分肯定,导致了当时着名学者万斯同的激烈反对,“力辨以为妄”。后来清代史学家李绂(1675----1750)又肯定了徐霞客“江源金沙说”:“以源之远论,当主金沙江;以源之大论,当主鸦砻江。然不如金沙为确,盖金沙较鸦砻又远千九百里,源远则流无不盛者,若岷江则断断不得指为江源也(《穆堂初稿·卷十九·江源考》,续四库本)。”

全祖望(1705—1755)与万斯同作为明末清初浙东学派黄宗羲的传人,虽对李绂才学“淹贯古今,方今人物,愚所首推”,十分佩服。为偏袒万斯同的观点,转而批评李绂“江源金沙说”,“失之好奇,故不敢不辨”。这就是全祖望撰写《江源辨》的主客观的原因。

清代着名的地理学家,天台齐召南(1703—1768)的江河地理巨着《水道提纲》的问世,记述全国河流达8600多条,代表了清代江河地理学的最高成就。是中国古代记述河流水系最全面、最系统的一江河地理巨著。

齐召南“江源论”与徐霞客一样,也是“江源金沙论”。他在《江道编》中指出:“金沙江即古丽水,亦曰绳水,亦曰犁牛河,蕃名木鲁乌苏……出西藏卫地之巴萨通拉木山(即当拉岭,今唐古拉山)东麓。山形高大,类乳牛,即古犁石山也。”(原注:‘西二十五度四分,极三十四度六分,在黄河源之西经一千五百里,……一名布顿楚河,又名巴楚河’)这里的巴楚河,或布顿楚河,即今长江源头布曲。此外,《江道编》还提到江源地区的克托乃乌兰木伦河(即今沱沱河)、喀七乌兰木伦河(即今朵尔曲)和阿克达木曲(即今当曲)。

齐召南与全祖望同一时代,年龄仅长全祖望两岁,且同为学识渊博的着名学者,其“江源论”竟大相径庭。全祖望批评李绂“江源金沙说”系“乃祖霞客而复变之”,及“难圆自说,失之好奇”的观点,除了“意党万氏”外,仍未“与时俱进”:“不始于岷山则可,离岷山以求江则不可”;“愚最取范石湖(成大)之说,以为大江自西戎以来,自岷山出,举其大略,而不必确求所证于大荒之外”。依然固持旧见,认为长江正源仍在岷江,只是其上源可能更长,而未被发现罢了。这实质上是“墨守旧经”的一种表现(详赵荣、杨正泰《中国地理学史》第六章《地理视野》,商务印书馆,1998年12月版)。

清代对徐霞客“江源金沙论”作出正确评价的是清代史学家杨椿的《孟邻堂文钞》卷14《江源记》((《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23册》)。全文如下:

江源记

江源有三,在番界。黄河西巴颜哈拉岭七七勒哈纳者,番名岷营合焉,西支自杀虎塘至黄胜关亦合焉。径四川松潘卫西,又南径长宁堡,又东南径茂州西,又西南径灌县城南,分为十余水,绕成都府西至新津县南合为一。又南径嘉定府城东,又径叙州府城东南与金沙江会。金沙江一名阿达母必拉。必拉者,河也。径母鲁乌苏之拜图浑,名母鲁乌苏。又径巴塘,名巴除。又径里雍河屯,名金沙江。又径喀木,又径中甸,又径塔城关,又径云南丽江府,名丽江。其南岸则鹤庆府。又东南径北府土顺州西,与其岸则大理府、姚安府。又东径四川宁远府之红卜苴,与鸦龙江会。鸦龙江其源在青海南,有泉百余,平地涌出,西番名以查楚必拉,蒙古名以七察尔哈瑚,汇为一大川,名杂麻木特河。径里塘,纳东西大水十余,名鸦龙江。径打箭炉之米尼雅克山,名米尼雅克除。又径占对安抚司西,又径喇滚安挖墙脚司西,又径盐源县,名打冲河。又径红卜苴,与金沙江会。其河内属四川,河外属达赖喇嘛。又东径武定府北,其北岸则会理州。折而东,径东川府西,又径昭通府西,其西岸则西昌县。又径马湖府城,马湖江入之,名马湖江。又径叙州府城,与岷江会。自此东南流,径四川、湖北、江西、安徽、江苏五布政司地,几十千余里,至镇洋县入于海。

明天启中,江阴徐弘祖字霞客,尝至西番,还抵峨眉山下,撰《溯江纪源》,又撰《江源考》几数万言,其书大抵以金沙江为源。德清胡氏朏明力诋之。康熙五十七(1718)年,椿初入史馆,馆师常熟蒋漱芳先生,以圣祖仁皇帝所赐《皇舆图》见示,既又伏读《御制文集》,又得桑格所撰《奉使录》观之,乃知金沙江之源至叙州府六千九百余里;鸦龙江之源至红卜苴三千四百里,又一千六百里至叙州府;而岷江之源至叙州府只一千六百里耳。则言江源自当以金水沙为主。而《禹贡》导江,但言岷山,不言金沙、鸦龙者,以岷山在五服内,金沙、鸦龙之源在五服外也。《汉书·地理志》:蜀郡湔氏道。《禹贡》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盖亦知江水源于徼外,而未穷其所在。又泥《禹贡》岷山之文,故谓岷山在徼外也。若仅今陕西、四川番界之岷山,则汉尝郡县其地矣,乌得谓西徼外乎?夫穷河源者,汉以来不一人,而江源则未有朝使究之者。我朝贡译讫于西戎,圣祖仁皇帝好学之勤,下问之初,故兼得江河之源。而谕旨所颁布乐与人同之,意尤远迈往古。

椿敬案之图录,撮其大概,恭记之如右。而徐霞客以贫老布衣、担簦蹑蹻、远涉万里之外,身殁百余年,其言始征信于圣世,士之遭际,远近固有时乎?附著之,毋使蒙不学无识,大言欺人之恶名焉。

杨椿(1675-1753)幼颖异。弱冠工古文词,为姜宸英、朱彝尊所赏。康熙五十七年(1718)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分修《政治典要》。雍正初,充《明史》及《一统志》、《国史》三馆纂修官。历擢侍读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兼修《三朝实录》。又与修《宪皇帝实录》。乾隆二年,(1737)以原官致仕。家居二载,特召修《明监纲目》。前后居馆局二十余年,校理精密,为三馆所推重。晚年,留京就养,犹日研诸经不辍。椿所为古文,李绂、方苞皆极推服。著有《孟邻堂集》二十六卷,别集六卷,又有《周易尚书定本》、《诗经释辨》、《春秋类考》、《周礼订疑》、《稽古录》、《水经注广释》、《古今类纂》及《毗陵科第谱牒》等(《清史列传》),并传于世。

杨椿《江源记》终于解开了长江源之谜。杨椿在《江源记》中追述了旅行家徐霞客西探江源的事迹:“尝至西番,还抵峨眉山下,撰《溯江纪源》,又撰《江源考》几数万言,其书大抵以金沙江为源。”而胡渭《禹贡锥指·卷14下·附论江源》非但不信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说”,而推论徐霞客“未必身历其地”,此说是“自欺欺人”:“余谓霞客所言东西南北,茫然无辨,恐未必身历其地。徒恃其善走,大言以欺人耳!非但不学无识也。”

康熙五十七年(1718),杨椿“初入史馆,馆师常熟蒋漱芳先生”;蒋漱芳便以1718年康熙帝组织人员绘制完成的第一幅全国地图《皇舆全览图》(内有分别为黄河、长江绘制的河源图、江源图)见示杨椿,杨椿既阅《皇舆全览图》,又读“《御制文集》”,“又得桑格所撰《奉使录》观之”,乃知“江源自当以金水沙为主”。在认同徐霞客“江源金沙论”的同时,杨椿亦无意否定《禹贡》“岷山导江说”:“而《禹贡》导江,但言岷山,不言金沙、鸦龙者,以岷山在五服内,金沙、鸦龙之源在五服外也。”当然,杨椿也出于对大禹的文化认同,而不愿否定《禹贡》的“岷山导江说”。

然而杨椿毕竟印证了徐霞客“江源金沙说”,推翻了胡渭对徐霞客的不实之词:“徐霞客以贫老布衣、担簦蹑蹻、远涉万里之外,身殁百余年,其言始征信于圣世。士之遭际,远近固有时乎?附著之,毋使蒙‘不学无识,大言欺人’之恶名焉!”

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论”,经康熙朝《皇舆全览图》的印证,杨椿的《江源记》的褒扬,才“身殁百余年,其言始征信于圣世”。这说明真理在未被多数人接受理解的条件下,“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论”,即是非常典型的一例!

三、康熙皇帝赞同徐霞客“江源金沙论”

杨椿在《江源记》中提及《皇舆全览图》,又“读《御制文集》”。《御制文集》即康熙皇帝文集《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四库本),其第四集卷三十一,即《康熙几暇格物编》。其下之下《江源》一文,其主要观点即是康熙皇帝(下简称康熙)非常赞同徐霞客“江源金沙论”。下予以阐述:

第一,康熙追溯了长江、黄河源的由来。

康熙认为:中国最长的江河是长江与黄河,其源头都在西番界。黄河之源头自《元史》首先记载以来,人能知其大略。但长江源头,则从来无人指出其明确地点。即使郦道元的江河名著《水经注》亦只是说“以今所闻,殆未滥觞”;无法确定其源头。

第二,康熙否定传统的“岷山导江”说。

康熙认为:江水泛滥中国之始,大禹由此疏导治水,形成“岷山导江”说,但长江源头并非在此:“江之源实不在是也,江源发于科尔坤山之东南;”江源发源于科尔坤山(即青海之昆仑山脉)之东南,此处有三股泉水流出:“一自匝巴颜哈拉岭流出,名七七拉噶纳;一自麻穆巴颜哈拉岭流出,名麻穆七七拉噶纳;一自巴颜吐呼母巴颜哈拉岭流出,名古科克巴哈七七拉噶纳;合而东南流,土人名‘岷捏撮’。岷捏撮者,译言岷江也,是为岷江之源。”

匝巴颜哈拉岭、麻穆巴颜哈拉岭、巴颜吐呼母巴颜哈拉岭均为昆仑山脉东南段支脉,今青海境内。这三股泉水“合而东南流”,当地俗称“岷捏撮”,译成汉语即岷江,此为岷江之源。又“南流至岷纳克,地名鸦龙江,又南流至占对宣抚司,会打冲河(鸦龙江下游,四川渡口市),入于金沙江,东流经云南境,至四川叙州府(四川宜宾市),与川江(指从四川宜宾市至湖北省宜昌市之间的长江上游河段,又称蜀江)合;是真江源根据。后人但见打冲河之入金沙,金沙之入川江。而又据《禹贡》“东别为沱”之文,谓川江为岷江,溯流以穷源,谓江源必在黄胜关(四川松潘县北)外。不知鸦龙江之上流实为江源也。故导江之江,有蜀江、离江、锦江、都江之称,随地、随时异名,而不得专。岷江之目者,非其源也。”

其南流经雅砻江而入于金沙江,东流经云南境,至四川叙州(宜宾市),与川江合,此为真江源的根据。后人仅见鸦龙江下游之打冲河入金沙江,又据《禹贡》“东别为沱”之文,称川江为岷江。又称江源必在四川松潘县北的黄胜关外,其实雅砻江上游即是江源。因此导江之江有蜀江、离江、锦江、都江(都江堰简称)等,此均是随地随时而名,不能以一名而专之;故“岷江之目者,非其源也”! 康熙又认为:宋范成大《吴船录》、陆游《入蜀记》都知道“黄胜关流入之江非江源”,但亦“而不能定其所在”。而后人反据《禹贡》之文,以辨其非;岂不悲哉!

第三,康熙列举江源诸说,并非常赞同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论”。

康熙列举了《汉书》、《隋书》、《元史》《明史》中有关江源诸说,并逐一作了自己的分析。《汉书·地理志》说“岷山在湔氏道西,徼外江水所出,言虽无弊,特不知所谓徼外者,今科尔坤山之东南耶,抑即黄胜关外地也。”又举《隋书经籍志》为例:“《隋(书)·经籍志》有《寻江源》一卷,其书不传,间见《地记》有引之者。其说云,岷江发源于临洮木塔山。临洮今洮州卫,洮河横亘于南,江岂能越洮河而南下耶?即有其书,必多舛错,亦不足观已。”又举《元史》云:“江水出蜀西南徼外,东至于岷山,而禹导之,可谓得其方矣,而不能明悉如记河源者。盖河自都实奉使后,始得其源。大江濬发之地,从无人至者。元世祖南征,即从葱岭而南,直达天竺、缅甸,由云贵经湖广以返,路在江源之外,故不得其详也。”又列举明代高僧台州宗泐为例:“然亦有至其地,而究未能辨之者,明之宗泐是也.宗泐使西域归云,西番抹必力赤巴山有二水,在东北者为河源,在东南为犁牛河,江源也。犁牛河即丽江,一名金沙江者。宗泐但见是水之先合于金沙江,而后合于川江,不知金沙江别源于西番之乳牛山,去江源西千余里,乃谓岷江即金沙,误矣。数家之说,尤近于影响,其余荒唐散漫,更无可采。”

最后康熙认为:江源诸说纷纭,“此皆未得其真,惑于载籍,以意悬揣,而失之也”;但非常赞同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论”:“惟明徐弘祖有《溯江纪源》一篇,颇切于形理。弘祖曰:‘河入中国历省五而入海,江入中国亦历省五(按此误:徐霞客《江源考》云‘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而入海,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自昆仑之南[按:昆仑,即科尔坤之讹,非真昆仑也]。非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又云:“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北龙祗南向半支入中国,惟南龙旁薄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

康熙《江源》一文,旁征博引,列举江源诸说,逐一分析,得出了“惟明徐弘祖有《溯江纪源》一篇,颇切于形理”的结论。徐霞客“江源金沙论”在清代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首肯,由此李绂、杨椿、齐召南等清代史学家纷纷发声支持徐霞客的“江源金沙论”。这就是徐霞客“江源金沙论”完胜历经数千年主导江源的“岷山导江说”的关键因素!后《徐霞客游记》(含《江源考》)编入《四库全书》,与康熙皇帝的赞许与首肯是分不开的。

《康熙几暇格编》是清朝康熙皇帝在万几之暇所作的一本笔记,书称“几暇”,可见系日理万几(机)余暇所作,谓“格物”,则是探究事物原理之意。内容主要是对天文、地理、古生物、动物、植物、医药、哲学等科学文化现象的调查、实验。其中有不少独到的见解,如“白龙堆”条中对沙丘形状、走向是由当地的风向决定的;“御稻米”条中采用单穗选择获得优良稻种的方法等。全书计收短文93篇,约2万字。此书篇幅虽不大,但内容却涉及了自然科学的许多领域;也有七八篇是属于社会科学方面的。在历代统治者中, 康熙皇帝是一位最重视科学的皇帝。2007年1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中国古代科技名著译注丛书”出版了此书。

本文最后将康熙皇帝的《康熙几暇格物编·江源》一文附录于下,供学者研析。

江  源

中国水之大而流长者,惟河与江,其源皆出西番界。河之源,自《元史》发明之后,人因得知其大略。江之源则从未有能确指其地者。郦道元《水经注》颇言其端委,而于发源之处,则云:“以今所闻,殆未滥觞。”道元亦阙疑而弗敢定也。

今三藏之地俱归版籍,山川原委,皆可按图以稽。乃知所谓岷山导江者,江水泛滥中国之始,禹从此水而导之,江之源实不在是也。江源发于科尔坤山之东南,有三泉流出[一自匝巴颜哈拉岭流出,名七七拉噶纳。一自麻穆巴颜哈拉岭流出,名麻穆七七拉噶纳。一自巴颜吐呼母巴颜哈拉岭流出,名古科克巴哈七七拉噶纳],合而东南流,土人名“岷捏撮”。岷捏撮者,译言岷江也,是为岷江之源。

南流至岷纳克,地名鸦龙江,又南流至占对宣抚司,会打冲河,入于金沙江,东流经云南境,至四川叙州府,与川江合。是真江源。根据后人但见打冲河之入金沙,金沙之入川江。而又据《禹贡》“东别为沱”之文,谓川江为岷江,溯流以穷源,谓江源必在黄胜关外。不知鸦龙江之上流实为江源也。故导江之江,有蜀江、离江、锦江、都江之称,随地随时异名,而不得专岷江之目者,非其源也。

宋范成大、陆游亦尝言之。范成大《吴船录》曰,江源自西戎由岷山涧壑中出,而合于都江。今书所云,止自中国言耳。陆游《入蜀记》曰,尝登岷山,欲穷江源而不可得。盖自蜀郡之西,大山广谷,西南走,蛮箐中皆岷山也,则江所从来远矣。二说皆知黄胜关流入之江非江源,而不能定其所在。

后人反据《禹贡》文,以辨其非。《汉书•地理志》谓:岷山在湔氏道西,徼外江水所出,言虽无弊,特不知所谓徼外者,今科尔坤山之东南耶,抑即黄胜关外地也。《元史》云,江水出蜀西南徼外,东至于岷山,而禹导之,可谓得其方矣,而不能明悉如记河源者。盖河自都实奉使后,始得其源。大江濬发之地,从无人至者。

元世祖南征,即从葱岭而南,直达天竺、缅甸,由云贵经湖广以返,路在江源之外,故不得其详也。然亦有至其地,而究未能辨之者,明之宗泐是也.宗泐使西域归云,西番抹必力赤巴山有二水,在东北者为河源,在东南为犂牛河,江源也。犂牛河即丽江,一名金沙江者。宗泐但见是水之先合于金沙江,而后合于川江,不知金沙江别源于西番之乳牛山,去江源西千余里,乃谓岷江即金沙,误矣。数家之说,尤近于影响,其余荒唐散漫,更无可采。

《隋(书)•经籍志》有《寻江源》一卷,其书不传,间见《地记》有引之者。其说云,岷江发源于临洮木塔山。临洮今洮州卫,洮河横亘于南,江岂能越洮河而南下耶?即有其书,必多舛错,亦不足观已。

惟明徐弘祖有《溯江纪源》一篇颇切于形理。弘祖曰,河入中国历省五而入海,江入中国亦历省五而入海,计其吐纳,江倍于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自昆仑之南[按:昆仑,即科尔坤之讹,非真昆仑也]。非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又云,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北龙祗南向半支入中国,惟南龙旁薄半宇内,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于河也。至李膺《益州记》云,羊膊岭水分为二派:一东南流为大江;一西南流为大渡河。元金履祥释《禹贡》从之。

夫大渡河源发于四川大邑县之雾中山,至嘉定州合川江。其去岷江真源,东西相隔千余里,去禹导江之处,南北亦相悬五百余里(《禹贡》导江之处在今黄胜关外,乃褚山]。而云俱发于羊膊岭,何其谬耶?此皆未得其真,惑于载籍,以意悬揣,而失之也。学者孰从而征之。故详记江源,并论列诸家之说于篇。

 (作者系台州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