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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元阳到徐霞客的大理山水情结

从李元阳到徐霞客的大理山水情结

李云珠 郭镇

明代的李元阳和徐霞客两位名士,不仅渊源颇深,且有共同的大理山水情结。他们钟情大理,登临述怀状山水之妙。寄游山水的同时,以情入景,以景抒情,以淡泊之心得山水之真谛。

崇祯十二年(1639)农历三月十五日,徐霞客住在大理崇圣寺。在骑马赶街路过崇圣寺后面的山坡时,在一座坟茔前,徐霞客忽地下马跪拜。原来这是明代著名白族学者李元阳的墓。究竟是什么让徐霞客如此敬仰呢? 

李元阳(1497—1580)字仁甫,号中溪,别号逸民,云南大理人。明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因参与“大礼议”而被贬江西分宜,后改授江苏江阴知县。任职江阴期间,李元阳清正廉洁,体恤民情,颇有政声,期满晋京任户部主事,又改监察御史。后又上疏谏阻世宗承天之行,再次被贬,任荆州知府。宦海仕途几番沉浮,使他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彼时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嘉靖二十年(1541)借奔父丧,44岁的李元阳怅然返回千里之外的家园。

古人云:“学而优则仕”,可以说出仕是古代读书人普遍的理想。突然间辞官归隐,虽说是自己的选择,但内心的怅惘和失落是难免的。宦海沉浮二十载,归去来兮回故里。窗竹、园花依旧在,或许只是没有了旧日的光艳。因而推及时物之变,又何必抱怨世情呢?人生苦于欲望过多,无欲则刚,觉今是而昨非。归隐的心境也就变得旷达,从此他为家乡的史籍重修、名胜修复、兴学书院、行善公益,道德文章振文献名邦,登临述怀状山水之妙。

李元阳对故乡的山水有着深厚的感情,后半生约40多年中,勤于著述,寄情山水,游目骋怀,与杨士云、杨慎等名士交游唱和,来往于苍云洱月之间。由于对山水的钟情与喜爱,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山水诗文游记,李元阳曾在《苍洱图说》中描绘大理山水云:

此大理之地图也。嶂峦万叠,戴雪腰云,如列屏十九,曲峙于后者点苍山也;波涛万顷,横练蓄黛,如月生五日,潴于前者叶榆水也。按《水经注》:叶榆水,一名洱水。夏秋之交,山腰白云,宛如玉带,昔人题云:“天将玉带封山公。”五月,积雪未消,和蜜饷人,颇称殊绝。峰峡皆有悬瀑,注为十八溪;溪流所经,沃壤百里。灌溉之利,不俟锄疏;舂碓用泉,不劳人力。石家金谷园最夸水碓,此地独多。剨山取石,白质黑章,以蜡沃之。则有山林云雾之状。……若夫四时之气,常如初春,寒止于凉,暑止于温,曾无能褦襶冻栗之苦,此则诸方皆不能及也。且花卉蔬果,迥异凡常;岛屿湖陂,偏宜临泛。一泉一石,无不可坐;风帆沙鸟,晴雨皆宜;浮图钜丽,玉柱标穹;杰阁飞楼,连幢翠影;翠微烟景,荫蔚葳蕤;千姿万态,不可为喻。至其地者,使人名利之心消尽。崇圣鸿钟,声闻百里;诸峰钟韵,递为连属。沧波渔火,满地星辰;峡壁涧峰,植圭攒剑;时有隐君子诛茅其中。唐人诗云:“灯悬千嶂夕,幔卷五湖秋。

这可以称得上是对大理山水最高的赞美和最生动的写照了。他在大理的山山水水之间都留下了足迹,《游石宝山记》《游花甸记》《游清碧溪三潭记》《游石宝山记》《苍山夏雪》《叶榆水》等等都是对大理山水生动传神的描绘。“点苍山月碧玻璃,光发榆河万顷波”(《山月有怀》)“点苍山势若游龙,深入烟霞第几重。二十四峰青欲滴,中间一朵白芙蓉”(《游苍山背白石岩》)“翠盖苍帷松路凉,新裁白苧作衣裳。骑穿红树花沾鞯,酒对芳丛鸟弄簧。伐木丁丁闲白昼,飞岚袅袅属青阳。片云莫是催诗雨,夕炊山家有裹粮。”(《石宝山道中》)“三塔浮图洱水西,罡风吹我上丹梯。茫茫鸟背清江迥,扰扰人寰白日低。物外悬壶收海岳,天边挥翰拂虹霓。一樽倾尽便归去,十九峰莲送马蹄。”(《鉴湖楼》)在优游之中,俱怀逸兴,徜徉山水,不论是苍云洱月、碧潭清溪,又或是风帆沙鸟、杰阁飞楼,都是笔下一幅幅大理山水的优美画卷。

胡僖在《<中溪汇稿>后序》中说:“先生结盟山水以类钟情酷爱,登眺所至,为葺禅房,辟溪径,凿池引流,探幽扶玄,独得苍洱胜妙。又随家所有,倾施贫缁,蔼乎济人。活物之念,胸次略无尘垢,与溪水之洁而不滓一致。而其锦心绣口,茹华漱芳,又若诸溪之孕苍山灵秀,吐纳不穷,烂然目前者。今读所为诗歌,半属山水幽趣,非亲至其境者不能。其他序记志铭诸作,议论感慨,一自胸中流出,且起伏顿挫,波澜层叠。殆十八溪之所以为文,而谓非得溪山之助不可也。故观于先生汇稿,而苍洱之大观备是矣。”李元阳结盟山水,独得苍洱胜妙,与他“亲至其境”的游历是分不开的。山水本是客观存在的自然之物,没有人的游历观赏,其价值自然无从体现,正如王阳明所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反之,山水美景的荡涤陶冶,亦能获取灵感、启迪诗意,正所谓“溪山之助”。且诗人写景状物,并非是照相取景式的原样描摹,一定寄寓了诗人的理解与感悟,是诗人自身独特的审美体验。他为《玉湖游录》作序云:

夫伊瀍细而经传,滹沱钜而典阙。山水之系人文尚矣!然惟得山水之状者能述,得山水之情者能作。登临感触,啸咏赋形,至誉拳石为岱、华,侈勺水为沧、溟。 ……盖得山水之情于形状之外,悠悠乎将灏气与俱,而莫知所穷。此古人所为大游观而重自得也。若夫地以文显,景因人胜,固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地以文显,景因人胜”山水和诗文是相互塑造的关系,山水与人文休戚相关。山水因诗文而著,诗文因山水而传。他在《送元冈马大夫之任序》中写道:“……余闻之,人由地佐,地以人重。自昔守山水郡者,惟词人为雄,蘋州以柳,西湖以苏。然惟有政,其文益传;有文,而后其地益显。”

李元阳诗文的山水情怀,是其长时间的游历、体会和感悟,以及深厚的文学底蕴和哲学思考,才能在寄游山水的同时,以情入景,以景抒情。

徐霞客在李元阳卒后六年才出生,这两位名士的渊源可以从江阴说起。明嘉靖十年(1531),李元阳任江阴知县,在任期间兴学校、抑豪强,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徐霞客也是江阴人,自幼听到李元阳的故事,受其影响也在情理之中。崇祯十年(1637)二月,徐霞客在湘江遭遇盗匪,损失惨重,游记中记到“……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其中的《云南志》即万历年间李元阳编纂的《云南通志》。后来徐霞客到达鸡足山,见到放光寺中有李元阳的铜碑,便在饥饿和昏暗中抄录了碑文。游记中是这样记录的:“李元阳有碑,范铜而镌之,然镌字不能无讹。其后嗣归空更建毗卢阁,阁成而神庙赐藏。余录铜碑,殿中甚暗,而腹亦馁。时主僧俱出,止一小沙弥在,余畀之青蚨钱,乃爇点燃竹为炬,煮蔬为供。”后来徐霞客进入苍山洱海间,住在崇圣寺,而此寺是李元阳在嘉靖年间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主持修缮的。所以徐霞客过李元阳墓时,才会“下马拜之”,其中的崇敬之深可想而知。

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年过半百的徐霞客经过艰苦的跋涉来到大理。在游记中,绚丽瑰奇的大理风光让徐霞客痴迷,例如在到达洱源茈碧湖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于是又西南行塍间,三里,转而西,三里,过一小石梁,其西则平湖浩然,北接海子,南映山光,而西浮雉堞,有堤界其中,直西而达于城。乃遵堤西行,极似明圣苏堤,虽无六桥花柳,而四山环翠,中阜弄珠,又西子之所不能及也。湖中鱼舫泛泛,茸草新蒲,点琼飞翠,有不尽苍茫、无边潋滟水势浩大,水波流动之急,湖名“茈碧”,有以也。西二里,湖中有阜中悬,百家居其上。南有一突石,高六尺,大三丈,其形如龟。……南湖北海,形如葫芦,而中束如葫芦之颈焉。湖大而浅,海小而深,湖名茈碧,海名洱源。……海子中央,底深数丈,水色澄莹,有琉璃光,穴从水底喷起,如贯珠联璧,结为柱帏,上跃水面者尺许,从旁遥觑水中之影,千花方蕊,喷成珠树,粒粒分明,丝丝不乱,所谓‘灵海耀珠’也。

如此生动的描绘,让人叹服。可以说,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无比的喜爱之情,无法如此优美细腻地描绘出这样的美景。

“榆城有风花雪月四大景,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崇祯十二年(1639)三月十一日,徐霞客进入上关。在将近十天时间中,赏蝴蝶泉、探古佛洞、游清碧溪,徜徉在苍山洱海之间。在到达蝴蝶泉时,游记中这样写道:

其西山麓有蝴蝶泉之异,余闻之已久,……半里,有流泉淙淙,溯之又西,半里,抵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小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形态生动,其状酷肖,与生蝶真正的蛱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游人俱从此月,群而观之,过五月乃已。

蝴蝶泉位于苍山云弄峰神摩山下的密林间,泉水清澈如镜,泉边一棵古树横卧泉上,每年四月开花状如蝴蝶,引来万千彩蝶,连须钩足,倒挂在树上,霎时间缤纷络绎、五色焕然,实为一大奇观。徐霞客早在广西时就听闻这一奇景,虽然时节未到,但也身临其境,不虚此行。此段文字曾经作为教材编入课本,其间的文学魅力毋庸置疑。

在大理游记中,除了写景状物的同时,徐霞客还会加以评论,或者抒发自己的感受。如游览邓川西湖时写道:

湖中菱蒲泛泛,多有连芜为畦,植柳为岸,而结庐于中者。汀港相间,曲折成趣,深处由旷然展镜,夹处则悠然罨画,翛翛有江南风景;而外有四山环翠,觉西子湖又反出其下也。

他认为,邓川西湖青山环抱周围,这是杭州西湖所不具备的,其间的赞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又在游览清碧溪时,写道:

再逾西崖,下觑其内有潭,方广各二丈余,其色纯绿,漾光浮黛,照耀崖谷,午日射其中,金碧交荡,光怪得未曾有。潭三面石壁环窝,南北二面石门之壁,其高参天,后面即峡底之石,高亦二三丈;而脚嵌颡突,下与两旁联为一石,若剖半盎,并无纤隙透水潭中,而突颡之上,如檐覆潭者,亦无滴沥抛崖下坠;而水自潭中辄东面而溢,轰倒槽道,如龙破峡。余从崖端俯而见之,亟攀崖下坠,踞石坐潭上,不特影空人心,觉一毫一孔,无不莹彻。

“光怪得未曾有”“不特影空人心,觉一毫一孔,无不莹彻”在惊叹清碧溪纤尘不染、光怪陆离的同时,也使人心灵荡去一切杂念,全身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晶莹透彻起来。这与李元阳“至其地者,使人名利之心消尽”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唯有发自内心的喜爱,唯有淡泊宁静的心境,才能感受到这样的幽微细腻、莹彻通灵。同时身在其中,山水似乎是赋予了人一种灵气,使人摒弃俗世的杂念,身心完全沉浸在自然间,情与景得到了交融。

徐霞客在大理地区的考察前后历时3年,时间长达8个月之久,滇游日记中有一半以上也是大理游记,大理之游可以说是整个游记中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他投身自然,徜徉山水,对苍洱之间的众多风景名胜“亲至其境”。他“以性灵游、以躯命游”的情怀和魄力,在这里再一次得到诠释和升华。旅途中景观审美的意趣始终浓烈,而情感的色彩亦复彰显。他以生花妙笔描摹一处处景观,据景直书,情景交融,读来引人入胜、荡气回肠。

李元阳《苍洱图诗》序中说:“……夫点苍为山,戴雪腰云,洱水为泽,渟膏蓄黛,人之见者,孰不爱之。独归于公者,我知之矣。夫人之于山水,心烦者不知爱,神躁者不能爱,志淆者不暇爱。烦则有所蔽,躁则有所逐,淆则有所染。夫子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山水之乐仁知之事。而蔽、而逐、而染,无怪乎有山水而不乐也。”唯有心境的平静和淡泊,不被外界的喧嚣尘诟所染,才能深切体会到山水之美,感悟山水的真谛。

在这个意义上,李元阳和徐霞客都有着相同的大理山水情结。由于对大理山水的钟情酷爱,如痴如醉地徜徉在大理的山水之间,登高望远、探幽扶玄,摒弃了凡尘俗世的种种羁绊,心无尘诟,以淡泊、空灵、怡然自得的心境去感受山水之妙。

[作者简介]

李云珠,大理元阳书院创始人;郭镇,大理大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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