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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游庐山日记》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探究

  《徐霞客游记·游庐山日记》中的浪漫主义色彩探究

    唐  娜

    (江阴职业技术学院 学生工作处,江苏 江阴,214405 ) 

[摘要]文章通过梳理中国古代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脉络,提炼其追求人本身的个性独立、寻求思想自由和解放的特质。结合明末文学中的浪漫主义美学理论及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特点,以此角度发掘《徐霞客游记》中的浪漫主义色彩。通过解读《游庐山日记》,剖析其具体描写,从走出文人内困、彰显主体意志两个层面探究徐霞客的浪漫主义思想,丰富对《徐霞客游记》的认知。

[关键词]徐霞客;徐霞客游记;游庐山日记;浪漫主义色彩

一、中国古代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脉络及其特质

早在文字产生之前的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先民就在劳动、生活中创作出了动人的歌谣和神话故事,并且代代口口相传。在文字产生后,一部分上古歌谣和神话传说被记录下来,得以保存在一些古代典籍中。《山海经》、《庄子》、《楚辞》、《淮南子》、《列子》等典籍中记录了一些上古神话的片断,如女娲补天、女娲造人等创世神话,夸父逐日、雷神、海神等自然神话,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上古的英雄神话。这些上古时期的神话故事是早期先民在生产力不发达、认识水平低下的情况下,对自然界和人类自身的诸多现象迷惑不解,继而大胆地运用想象、幻想进行探索的产物。它们真切地反映了我们祖先早期的思维、情感状态,其中所蕴含的雄壮想象成为中国古代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冉启江,翁婷玉主编.中国传统文化概论[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08,P97]]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当人类社会从远古图腾、原始歌舞走来,经过青铜时代的狞厉神秘,迎来先秦时期的理性精神和楚汉时期的浪漫主义遥遥相望。先秦时期的庄子尽管避弃现世却并不否定生命反而珍爱自然生命,是孔学儒家的对立和补充者,他一生向往和追求无所待(不依靠外界客观条件)的绝对自由,否定有所待的有限自由,他的文学性创作和言论开启了中国古代浪漫主义的文学传统。而楚文化的杰出代表屈原则强化和拓展了浪漫主义文学传统,并达至高峰。屈原作为积极浪漫主义的伟大旗手,他的诗篇标志着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成熟,是远古神话传说的直接的和完全的继承者。从不自觉的浪漫主义到自觉的浪漫主义,从原始神话到楚辞,显示出人类意识人间化发展的过程。人的个性自由,逐渐被看见、被强调、被彰显。

当历史走到中国古代最灿烂夺目的唐代,政治、财政、军事等各方面都非常强盛,唐的开放、包容、宏大,使得社会各方面都能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从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上为产生文艺上的“盛唐之音”做好了准备。而盛唐之音在诗歌的顶峰当然应首推李白,而李白无论是其人还是其文,都堪称浪漫的典范。在李白的作品中,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合二为一,达到了中国古代浪漫文学交响音诗的极峰。

明代中期,文坛上出现了《西游记》、《牡丹亭》等优秀作品,出现了李贽的“童心说”、公安派的“性灵说”、汤显祖的“意趣神色说”等浪漫主义的美学理论,冲击了明代的复古主义的藩篱,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为明代和后来的文艺发展廓清了道路。其特征表现为:(一)反对封建礼教,提倡个性解放,憧憬自由理想;(二)主张独抒性灵,强调激情,有感而发,反对无病呻吟;(三)想象丰富,夸张大胆,象征巧妙,构思奇特。[[[]董国尧著,苇草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8.05,P188]]这个时期作品中的感慨、抒写和景物描写等带有更为近代的日常气息,他们与世俗生活、与日常情感更为接近,下层的现实主义与上层的浪漫主义彼此渗透、相辅相成,显得更可亲近。

通过梳理中国古代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脉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古代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仿佛一个婴孩,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得以壮大,同时又能出淤泥而不染,与政治、宗法等保持相对的距离,从而保有了它相对独立的特质。无论是上古神话中的女娲、夸父,还是庄子梦中的蝴蝶,甚或是屈原开辟的“香草美人”的传统,直到明末《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均是在对人类社会本身、个体自身的认识和探索过程中,寻求个体的自我独立和精神的相对或者绝对自由。

二、《游庐山日记》中的浪漫主义色彩

文学作为一种最为源远流长的文艺形式,总是开时代风气之先而走在时代前面。明代中叶以来,社会酝酿着的重大变化,反射在传统文艺领域内,表现为一种合规律性的反抗思潮。在“阳明心学”对内在“心”的探索引导下,从李贽的“童心说”到公安派三袁的“性灵说”,晚明时期文学最突岀的一个特点,便在于一种个体意识的建立以及个性精神的倡扬。在这个时期,被誉为“千古奇人”的徐霞客更是晚明寻求个性独立、精神解放的杰出代表。西汉著名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徐霞客“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于江淮,游亦壮矣”,就是“那些卓越洒脱不平常的人”中的一个。他毕生践行“性灵游”、“躯命游”,以“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之志,著成《徐霞客游记》。《徐霞客游记》现存六十多万字,除地学、史学、科学等方面的重要价值之外,因其“所记时日之多、篇幅之浩大、内容之宏富,皆为古今第一”,是名副其实的文学巨著。每篇日记体游记或长或短,字里行间质朴真实,处处彰显真人真事真性情,同样也让我们感受到“奇人”徐霞客在“万里遐征”中的艰辛与浪漫。《游庐山日记》作为徐霞客早年游历的一篇游记名篇,文字自然细腻却又不乏豪迈壮阔之感,在日常记述中处处流露出自由洒脱,带着思想解放气息彰显出浪漫主义色彩。

(一)走出文人内困,寻求自然和谐  

《游庐山日记》是徐霞客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游庐山所写的游记。33岁的青年徐霞客身体健壮,豪迈奔放,与族兄雷门、堂侄白夫于八月同游庐山。虽然在前一年,徐妻许氏卒,然作者并未将妻子亡故的情绪带入游记中,可见其“游”即为“游”本身。既不是为了纾解烦忧,也不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无所为而为”的出游,一心“专志”于山水,专注于对山川美景的欣赏、探索、亲历和记录。在当时,这样的“游”岂不就是“怪”?在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国度,人们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感,尤其是诗人墨客,每每远行、远游往往都带着浓浓的乡愁。如卢照龄《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诗人们总是善于伤春悲秋,感慨乡愁,思念故土和友人,强化内心感受,美景更多的也只是彼时情绪的陪衬。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洋洋洒洒一番景色描写后,亦以“嗟夫”开启议论和抒情,表达“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远大志向,完美诠释了传统文学惯用的借景抒情、以景明志的写作手法。而徐霞客偏不,他不再拘泥于“诗言志”、“歌咏言”的文学传统,只遵循眼见之实景,尊重内心与自然的交互,真诚至极。

《游庐山日记》从八月十八日出游开始,记录了十九日至二十三日间每天的见闻。每日的记录分别以“出寺,循山麓西南行”、“晨雾尽收”、“别灯,从龛后小径直跻汉阳峰”、“出寺,南渡溪,抵犁头尖之阳”、“由寺后侧径登山”开头,又以“向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出,溯溪而行,抵方广,已昏黑”、“返宿于殿西之鹤峰堂”、“仍饭开先,遂别去”结尾。这样的开头和结尾乍读之难免会觉得徐霞客似乎“游”得太忙了,忙得只顾记录而吝于感慨矣,细读全文则完全改观。不得不说,《游庐山日记》的记录极其详尽,用字精妙,富于变化,足见徐霞客在自然美景前完全敞开心扉,心无旁骛,沉浸式地去看、去听、去感受,尽显细腻温柔和浪漫。如写“雾”,他就采用了多种描写:“雾色霏霏如雨”,“霏霏”二字叠词巧用,灵动非常;“碧条香霭”借用嗅觉强调视觉,精炼丰满;“浓雾”二字进行直接描写,突出视觉之“浓”;“云雾弥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展开联想,将云雾弥漫之态与海上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联系起来,神秘感立增;“晨雾尽收”简洁明了地写出天气之晴朗;“雾隙中时作窥人态”是描写峰顶上嶙峋的岩石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样子,岩石丛的“窥人态”就是山中雾气的“窥人态”,两者仿佛在捉迷藏,运用拟人手法,将雾气写得生动活泼起来;“雾复大作”中“复”字读来便知山中雾气甚多,气候多变,也可知其出游看似游玩,实则困难重重;“雾渐散”则用“渐”字写出雾在山中消散的过程。《游庐山日记》正式的记录仅为五日,而对雾的描写就有七处,且每处皆不相同。细腻、精准、丰富,徐霞客的文字功底可见一斑。徐霞客的游玩绝非到此一游,亦不是流水曲觞一番,而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敏锐的感知力,将自身融入自然,将情感引入山川河流的各种姿态中。他在“游”时眼睛仿佛摄录机一般不漏一处,且善于动用全身感官融入自然。他看雾是雾,看雾又能看出各种雾,眼中的景是景,呈现的又是各种变化的景,此时的他只为山水代言,说他“以身许之山水”,毫不为过。徐霞客眼中的景就是天然的景呈现出最自然的美感,在这样宏伟的自然巨制面前,个体情绪显得十分渺小,以往的伤春悲秋仿佛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就是人对自然的敬畏、自然给予人的美感(包括肃穆的、震慑的、柔美的、宏伟的等等),人与自然在圆融中保持距离,形成平等共生的对话关系。此刻的徐霞客,是自然景观的记录者,更能与山川河流产生交流,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仿佛从来便是如此,不畏不惧,不慌不忙,俗世的种种烦扰皆被隐去。正如台湾学者龚鹏程在《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中所述:“从游历的形态和游记的演变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到了徐霞客时,游已从不得已的、异常的、感伤的状态,转变成了对新世界的探索;也从以游来实现人生价值,变成了游本身就是价值。”[[[]龚鹏程著.游的精神文化史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44]]是的,霞客之游,不是对仕途不顺的逃避,不是对明末现实的远离,而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对“行万里路”的践行,他突破地理位置的禁锢,更突破寻常文人为功名俗世禁锢的圈套,追寻内心的解放,听从内心的感悟,体悟自然的力量,凸显个体的存在,于平凡中显露出能量。他将情绪内隐,将心绪收敛,用热烈的真诚书写游玩途中种种见闻,于日常世俗生活中寻求内心解放。这不同于庄子的虚幻梦境、屈原的华美辞藻,更不是李白的放浪不羁、奔放无形,而是走向日常、走向平凡、走向平静,这是另一种极为克制的浪漫。

(二)彰显主体意志,听从“心之所向”

徐霞客的出游,处处体现出强烈的主体意志。徐霞客年迈之时亦听从内心意愿,对出游保持了高度的热爱。他于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最后一次出游云南鸡足山,全身俱发疹块,依然不曾退缩,后来“两足俱废”,丧失旅游能力,被丽江木增土司官派滑竿护送,经湖北黄冈再乘船回家。出游、探索、考察,对徐霞客来说,是毕生所爱,是“心之所向”。游庐山时的霞客,年轻体健,在游记中更是处处透露出其主体意向,彰显出主体意志。他好险好奇,“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请、雇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在明知路几乎不能攀爬上去的情况下,又不想错过石门风景的奇异,于是自己请当地人为导游,与同行的族兄雷门、堂侄白夫分头行动。史料记载,其族兄雷门与霞客同岁,曾任兵马司指挥,能诗善游。从客观条件来说,同行的族兄雷门和堂侄白夫体能并不比霞客差,但常人未必愿意像霞客那般好险好奇,而他“吾自适吾意耳”。惟愿听从内心驱使,其他皆不重要。霞客的“游”,带着仗剑走天涯的豪迈,带着胸中装有天下的浪漫,无人能及。夏咸淳先生在《论洞穴美——徐霞客游记研究》一文中说:“徐霞客那么酷爱自然山水,那么喜探奇异洞穴,是因为受了探索自然奥秘的科学精神的激励,也因为受了寻求人性复归的超越意识的驱动。”[[[]夏咸淳.论洞穴美——徐霞客游记研究[J].天府新论1995,(05):61-66]]人性复归,主体自觉性被发现,人不再为政治利益、世俗评价所禁锢,人回归到人本身,方能与自然彼此感知和融合。我想,徐霞客每一次出游都是自我涤荡的过程,因此我们看到的“险”在他眼里并不“险”,因为那“险”本应该在,我们感到的艰辛在他的感知里也许并不艰辛,因为那是自然所赋予的亲近。

“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这种自然力量所赋予的生命体验,只有徐霞客有,所幸他用笔记录下来,让不敢攀越的我们有幸得以想象一二。我们现在游庐山,有汽车有索道,再也无法体会当年霞客出游的乐趣。他游庐山,经常是走走就路没了。读《游庐山日记》,总是为他捏一把汗。“上攀下蹑,蹬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石壁峭削,悬梯以度”、“攀茅拉棘,二里,至封顶”、“北行一里,路穷,渡涧”、“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明)徐弘祖著,朱惠荣校注.徐霞客游记校注[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1985.06

【作者简介】:唐娜(1982— ),女,江苏江阴人,文艺学硕士,江阴职业技术学院学生工作处讲师。联系地址:江阴市锡澄路168号江阴职业技术学院,邮编:214405,手机:13771225122,邮箱:913883985@qq.com]]……有人误读徐霞客,认为他是“败家子”,散尽家产只为游玩享乐;认为他是“不孝子”,身为读书人却不践行“父母在不远游”。现代人尚且误解,更别提明末那个时代,但徐霞客从来不关心这些误解。他的我行我素,一定是因为有信念、有勇气、有精神。他心中有路,脚下处处皆有路,我想,那是精神解放之路,那是他对“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突围,他身上所彰显的自然天成、不受羁绊、任情率性的精神气质和生命状态,体现出更具现世力量的哲学思想,极具感染力。

据明末清初被誉为东南文宗的钱谦益撰写的《徐霞客传》记载:“病甚,语问疾者曰:‘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据考查这段话是钱谦益自己想象、杜撰的,但用得如此贴切,让人觉得那本就该是霞客的临终之言。因为徐霞客从来不是悲凄的苦行僧形象,而是一个快乐的侠客、一个豪迈的游侠、一个浪漫的旅者。他以一己之力,遍历神州大地,成功地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度过充实的一生,成“千古奇人”,著“千古奇书”,以无为之事遣有生之涯,岂不浪漫哉!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