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被神化原因解析
◎ 陈锡良
题解：徐霞客被神化指被扶乩（jī占卜问疑）术神化为仙人。本文通过清代乾隆年间两位苏州文人，先在江阴与神化徐霞客的扶箕之术者交流，后在京城为徐霞客像题诗这两件事，分析徐霞客被神化的过程和原因。这对研究徐霞客在清代的影响力颇有价值。
一、石韫玉和和王芑孙遇到扶乩之术者
扶乩术又称扶箕术，因传说神仙来时御风乘鸾，又称扶鸾术。这是道家古老的占卜、预测的一种方法。一般由两人扶持筲箕或簸箕（也有用其它工具的），用小木棍的一头竖插其下，箕下放竹筛或木盘等盛器，放一层米或糠、细沙、土灰。点燃香烛，在神秘寂寞气氛里，扶箕者呼神明附身，求卜者或跪或坐，默念诉求，箕就抖动，小木棍另一头在盛器里写出字符。扶箕者据此向求卜者告知神明的回复①。
却说乾隆四十四年（1779）春，有苏州两位年轻饱学秀才，23岁的石韫玉②和24岁的王芑孙③，奉江苏学政刘墉的邀请，从苏州各自来到在江阴的江苏学政衙署，考评秀才们的古诗文辞。被考评的秀才被安排在暨阳书院。石、王学问得到刘墉赏识④。石韫玉与参加考评的赵基、王芑孙等四人成了朋友。后来石、王成为莫逆之交，双方夫妇多有往来。
就在暨阳书院里，江阴两位有扶箕之术的职业操手，带着绘有徐霞客小像的手卷和工具，向石、王二人打招呼，说明要演示仙人徐霞客降箕的扶乩术，要与两位饱学之士作心灵交流。石、王二人粗知晚明江阴徐霞客奇人奇事，当即应允。于是，操手点烛布局。细节后述⑤。
二、石王二人在徐霞客小像手卷题诗文
就在这乾隆四十四年，石韫玉遇秋闱，南京贡院乡试考中第十三名举人。他从此每三年都参加会试，竟然10年不第。但时来运转，到了乾隆五十五年（1790），35岁会试后殿试，得一甲四名。乾隆帝拔为一甲一名，荣登状元。这事一时在民间成为街谈巷议热点，更使江阴原先两位扶乩老手感到大有商机，若能请到新科状元题诗，会身价倍增。翌年乾隆五十六年，两人带着绘有徐霞客小像的手卷，跟踪追击，寻到京城翰林院，出现在石韫玉面前，请求状元赏赐墨宝，在手卷上题诗。此时石韫玉任翰林院修撰，见10年前熟人请求，重见徐霞客像，他很直爽，毫不推辞，回忆起10年前江阴扶乩往事，题诗又记事⑥ 。
石韫玉题诗（说明：此诗翻译略，君指徐霞客）：
天之苍苍无所极，絪缊二气相埏埴shān zhī(陶冶，培育)。
其初无始后无终，斯理至今人不识。
昔君识我我为谁，我今对君君不知。
黄金铸君金易毁，买丝绣君亦已痴。
作歌告君酎君酒，如在天台题壁时。
石韫玉题诗后接着记事:
乾隆己亥，仆于役暨阳，客有善扶鸾之术者，有仙降于箕，署名霞客，呼余故人。叩其夙因，则曰：君苏臺酒狂也，平生任侠，与世寡合，侘傺（chàchǐ失意）以终。犹忆天台石梁曾共题壁，飘若鸾鹤，既因家累，中道分携，今吾已证仙班，而故人犹是拖泥带水，言之可为浩叹云云。夫神仙之说，荒唐不经，然人禀阴阳之气以生，聚而散，散而聚，不必尽自轮回来，而谓竟无轮回，亦非通人之论。若箕所云，在可信不可信之间。其后十二年，仆奉职都门，忽覩斯卷，追触往事，如逢故人，为之慨然，爰（yuán于是）走笔作歌题之。然三世之说，儒者弗言。偶然寄托之辞，观者仍不必尽信可耳。
记事意译：乾隆四十四年我石韫玉在江阴，有位善于扶箕之术的江阴客人，带着筲箕、圆沙盘，小木棍工具，喊住我，对我说，有位仙人附身在这箕上，他自称霞客。招呼我，已故霞客说起我俩的前世因缘。他竟说我：您是姑苏善弹酒狂曲古琴的人。平生任侠仗义，与世人很少合得来，最终失意而终。浙江天台山石梁我俩曾共题崖壁，像鸾鹤飘飘若仙，记忆犹新。您因家庭困顿中道分手，我却已升登仙班。故友还在拖泥带水说不完，说起来只得长声叹息。神仙之说荒唐不经。人禀承阴阳之气活着，二气聚散，散了又聚，不必尽从轮回来。轮回了又说没有轮回，也不是通晓人生的道理。降箕之仙说，在可信与不可相信之间。事情过去十二年，我在翰林院任编修职，突然看到十二年前扶箕术人拿着徐霞客小像的手卷追上我了，要我题诗。追忆往事，好比老朋友重逢，我为之感叹，于是提笔题写诗文。前世今世来世三世之说，儒家是不说的。我偶然写这些发兴寄托的文字，读者不必尽信就可以了。
扶乩操手在翰林院请石韫玉题诗后，在京城国子监又找到当年的王芑孙，请他在手卷上题诗。王芑孙是乾隆五十三（1788）年考中举人，此时在国子监任管理典籍之职。王芑孙见手卷上已有挚友石韫玉题诗题记，自不容辞，先题记再题诗。
王芑孙题记：有客有以徐霞客小像求题者，卷中有石琢堂修撰题记，述十年前暨阳楼上霞客降乩之事，因作此诗附其后。
题记意译：有位客人拿着有徐霞客小像的手卷，请求我为小像题诗。手卷中已经有石琢堂修撰（石韫玉号琢堂，任翰林院任修撰）的题记，记述十年前在暨阳书院楼上，为徐霞客仙人扶箕之事。因为我是在场的，知道这事，于是我作这诗附在题记后面。
王芑孙题记后题诗，笔者一句一译：
暨阳楼头双烛青，夜风习习杂檐铃。
暨阳书院楼上一对腊烛冒着青烟，夜风习习夹着楼檐的铃声。
有翩其来彼仙者，自署霞客停云軿。
扶箕者说：有位仙人乘车翩翩而来，自称徐霞客，停留在以云为帷幔的仙车里。
吾与石郞空对面，四顾无见无所聆。
我和石郞（石韫玉）空荡荡地面对面，环顾四周，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
先生之称我何敢，画沙作字传精灵。
两人扶着箕，小木棍一头插在箕上，另一头在下面的沙盘上写着字，传递仙人精灵的神意，字称我俩为先生，我俩怎么敢担当。
往来三世交忘形，君已蜕出吾飘零。
往世今世来世多个轮回，怎能不拘形体相交？霞客君您已经蜕化入仙界，我却在人间飘泊流落。
游仙梦断楼亦扃，十有三度飞秋螢。
游仙梦已断，楼门已关，人生到彼岸有多种行法，我却没有，像秋萤一样乱飞。
石郞登朝我下第，同此堕落尘冥冥。
石郞登上了朝廷而我进士不第，科举堕落尘埃命。
读君游记得佳处，往往郦注参桑经。
读霞客君游记获得很多好处，地理考察处处像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订补汉朝桑钦的《水经》。
山分嵩华流渭泾，灵山阔别三千龄。
山岳区分嵩山华山，河流区分渭河泾河，女娲炼石补天的灵山有三千高龄。
中间聚散如浮萍，万生万死随鼯鼮（wú ting 飞鼠）。
人生中的聚散像水里的浮萍漂泊不定，生生死死像飞鼠行迹不明。
当我折轴⑦君扬舲，不相见若尹与邢。
我群轻折軕而您霞客君扬帆远航，差距太大了，不能相见就像汉武帝的尹夫人和邢夫人，两人虽然都很受宠幸，却不能见面。
偶留此貌宁有意，却复与世供仪型。
偶然留下这霞客肖像应该相信有意义，恢复给世人提供仪容相貌。
嗟我议君自无始，不以面目为畦町（qítǐng界限，规矩）。
叹我评议霞客君没有起始，不以相貌来定规范。
灵椿朝菌皆旦暮，曾销荣落几叶蓂（mì瑞草）。
长寿之树灵椿和朝生暮死的菌菇一样快速而逝，过去传说中消失的瑞草蓂，也由茂盛而彫落，没留下几片叶。
君生好游遍四溟，火轮脚下緾奔霆。
霞客君好游遍及四面边陲，脚踏风火轮，快速得像疾驰的闪电。
嗟我何日辞凡腥，与君同蹑修凤翎。
叹我哪天能辞别凡尘，与君一同跋涉，又像凤凰飞翔天地。
十二玉楼扪故钉，黄肴进馔罗笾铏(bīanxíng 古代祭祀用的盛器)。
十二层玉楼上摸门钉，佳肴放进宴席，摆满盛器。
寒黃龡（cnuī古同吹）笙弄玉舞，飞琼点拍声珑玲。
寒黃吹笙弄玉轻舞，仙女们打着拍子，声音玲珑好听。
天浆取醉呼不醒，此縁未果任诘曲。
喝了天酒醉倒呼不醒了，任人诘问没有效果。
七言哦句如黄庭，因题此貌作此句。
写了七言长诗，为题霞客像，如王羲之为换鹅而抄写《黄庭经》。
以文为戏同俳伶，云笈何如少霞铭。
用诗文作戏好比演滑稽戏，道家经典为什么少了霞客的佳铭。
三、石王所题诗文透露重要信息
以上笔者所录所译石王二人的诗文，确实偏长，但若加以削减，则难窥全豹。只因题诗记事全面具体，所以能透露多重信息。
（一）清代盛行扶乩。扶乩历史悠久，东晋就成熟，唐朝时就传入日本、荷兰、其它欧美多国。宋元明清一直流行，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近岁迎紫姑仙者极多。”清代最为盛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等都有记述。用扶乩，农民测农桑，商人求盈利，学子卜考题，仕者卜仕途，诉求广泛。替人扶乩的职业操手各地都有。老子、孔子、释迦牟尼、玉皇大帝、观世音、文曲星、关公、财神爷等，都是职业操手们各取所需用来附箕的儒释道神通人物。江阴两位操手能跟踪他人10年，此业之盛可见一斑，且请仙人徐霞客降箕，也属创举。
（二）时势造英雄，世俗造神仙。《徐霞客游记》中，徐霞客堕索探悬崖，跻攀一线天，燃炬入深洞，雾天进虎山，徒手滚陡崖，腹饥走黑夜，都显示超出常人的胆气和功夫。明末及清代《江阴县志》及西南许多地方志都有徐霞客的记载，他的英雄事迹一直在人间口口相传。对徐霞客，明末上海陈继儒称“奇男子”，取号“霞客”，常熟钱谦益誉徐霞客为“千古奇人”，在《徐霞客传》记他“以山魅、木客、王孙、貜父为伴侣”，渲染徐霞客的仙气。乾隆中期袁枚的《子不语·徐崖客》神化徐霞客。加上徐霞客本人崇拜道教，懂风水道术。因此 ，在社会上盛行扶乩习气的大背景下，客观上诸多因素相迭，江阴扶乩职业者就会很自然地把英雄、奇人徐霞客神化为仙人。
（三）石、王二人反对神化徐霞客。石、王二人信奉儒教，题诗题记虽有戏谑笔法，但都肯定徐霞客的业绩。同时都明确表示神化不可信，特别是石韫玉说“神仙之说荒唐不经”。据载，他在藏书中就毁了不少荒诞不经的书。
（四）乾隆年间社会上有徐霞客像。咸丰年间江阴画家吴俊所摹徐霞客肖像，成为当今国内图书、塑像唯一依据的写真，弥足珍贵。笔者初心是为探索此像的上源，不期而遇石王二人乾隆年间在京城为徐霞客小像题诗之事。此像固然不能肯定为吴俊所摹之像，但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乾隆年间社会上有徐霞客像，也表明徐霞客的影响力。
四、结语
《辞海》释扶乩：“一种迷信。扶即扶架，乩指卜以问疑点……世界各地都有。”《中华道教大辞典》：“扶乩，古代‘天人交通’术的一种。”清代人们把奇人、英雄徐霞客，利用扶乩之术加以拔高和理想化，神化为仙人。神化不可信。实际上，凡人被神化，只会损害当事人形象，古今都有教训。当今普通人怎样看待扶乩呢？一方面，可视为迷信，不要操弄，不能把所写字符当真，视为可信的信息源。另一方面，理性看待扶乩，不要鄙视排斥，要看作一种历史悠久的民俗文化。远古占卜产生过造字、预测等许多实效，是研究古代文化和生活的宝贵资料。扶乩隐含超心理学原理，研究者可以去探索和挖掘。
（作者系江阴徐霞客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员）
注释：
①扶乩术各时各地形式有所不同。有的一人扶箕并告知，另一人做记录。
② 石韫玉（1756—1837），字执如，号琢堂，又号花韵庵主人，亦称独学老人，苏州府吴县人。乾隆五十五年状元，官至湖南学政，山东按察使。江南有名的诗人、藏书家。主要著作《独学庐诗文集》。
③ 王芑孙（1755—1817），字念丰, 号惕甫, 又号楞伽山人，苏州人。乾隆五十三年举人，清代文学家、赋论家。任国子监典籍、咸安宫教习、华亭县教谕。后辞官归，任扬州乐仪书院山长。学问宏博，文章名震一时，著有《楞伽山房集》、《渊雅堂集》等。
④ 石王二人奉江苏学政刘墉之邀到江阴考评秀才之事，见2011年王佳撰黑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石韫玉诗歌研究》。
⑤乾隆四十四年石王二人在江阴暨阳书院遇扶乩之事，见二人在京城为徐霞客小像题诗文时所记。
⑥ 状元石韫玉在翰林院以诗题所见徐霞客像，见石韫玉《独学庐初稿》，见《明清江苏文人年表》(2008年上海世纪出版公司)
⑦群轻折轴的简写，意谓许多轻微的东西积累起来也能压断车轴，比喻小的坏事任其发展，也能造成严重后果。这里作者自嘲长期不努力，没考上进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