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生平研究
刘喻枫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
摘 要:李寄,字介立,号因庵,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之子,明末清初江阴诗人。李寄的一生苦难如影随行。尚未出生,生母便被嫡母驱遣,使其不得不寄寓他姓;幼年孤贫,身为徐霞客之子,却从未亲炙其父教诲;青年惨遭国变,献策不成,绝意仕进,为前朝守节;晚年隐居家乡,著述以终。考察李寄的生平,是对其勤学与立志、献策与避难、远游与息心、隐居与著述各个时期的完整梳理,由此还原这位“昆仑山樵”的真实形象,进而为李寄其人及其创作的研究奠定基础。
关键词:李寄 徐霞客家族 生平研究 明遗民
李寄,一作李介,字介立,号因庵,亦号萍客、甕里书生、白眼狂生、三因居士、复阳子、昆仑山樵,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卒于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明末清初江阴人。光绪《江阴县志》载:“徐介立,母周氏,徐弘祖妾,方孕而嫡嫁之,以育于李氏,故名李寄。又以介两姓,历两朝,故自命介立。”李寄为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之子,出身大家,却因为“嫁妾之子”的身份,从未亲炙其父教诲,饱受贫困之苦。然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少年时期,李寄勤勉力学,诗文兼擅,深为同辈推许。明亡之际,更以孑然之身,赴南都献策,欲效一腔孤勇。明亡后,李寄绝意仕进,隐居见志,效其父作山水之游,留心于史学、地理、兵志,著作宏富。晚年搜集、整理因兵燹散佚的《徐霞客游记》,成《徐霞客游记》(李介立本),为《徐霞客游记》的保存、流传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李寄一生,可谓是“孤臣孽子”,于国,他以白衣之身,守节终老;于父,他以出妾之子,绍述其志。在李寄的人生轨迹中,苦难如影随形,然而他志向坚定,按照自己的选择走过了人生的每一段路。
一、勤学与立志(1644年之前)
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李寄二十六岁。前此是李寄生活在明朝的时期,也是李寄的幼年及青少年时期。县志及各小传对李寄青少年时期的情况记载较为简略。光绪《江阴县志》言李寄,“性颖异好学”。徐镇《李介立先生小传》亦言,“性颖异,博学能文”。徐恪《题昆仑山樵传后并序》更言,“少负奇才,不经师授”。李寄“性颖异”,是指其思维敏捷、异于常人,但“不经师授”的说法,显然有夸大之嫌。不过少年李寄的“好学”,应该是毋庸置疑的。江阴名士沙张白在《劝友徐介立复姓书》中,称李寄与其父徐霞客一样“好读书”,这表明李寄“好学”名声在外。徐恪记李寄“贫不得书,闻人有书,辄往借,或卷帙重繁,身自捃负,往来山中”,更是李寄好学、勤学的实录。李寄的“好学”容易让人想起明初文宗宋濂,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自言:“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李寄幼时求学的“勤且艰”同于宋濂,而李寄之贫苦无依更过之。如此勤奋加之天赋异禀,使得李寄在少年时期就显示出过人学识。
在《停车集叙》中,李寄自叙少年时事,“当是时方重制艺,士非此无以取科甲、建功业。俛首穷力于其中,然不肯随人团走,务求圣贤至意。自辟文章蹊径,每得一题,伸纸挥写,滚滚数千言,风搏浪涌,顷满三纸”。明代士人以科举为业,制艺是评判士人学力的标准,更是士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李寄获得时辈推许,首先在于他的制艺。李寄在制艺方面的杰出之处,正是其“性颖异”且“好读书”的表现。“颖”才能滚滚千言、顷满三纸,“异”才敢不随人后、自辟蹊径,最终呈现出“风搏浪涌”的气象。正因此,李寄之师韩日如评其文曰:“按笔一呼,古今帝王材杰一一奔赴,如商贾之归市,而婴儿之随其母也。汉王拜大将如呼小儿,亦风气摄之耳。呜呼,岂刀笔之吏所知哉!”由此可见李寄文章之内容广博、文气雄健。明乎此,当对李寄少时“意气勃勃出人上”的豪气报以会心一笑。
李寄的制艺作品没有流传,然而纵观李寄一生的古文创作,亦可知李寄的文章才华,其“意气”正源于对文章的自信。李寄《天香阁文集》收录其文,惜已散失。仅有《义士胡君传》《张达传》《刘爱塔小传》《周烈妇传》《徐五传》五篇遗文及《昆仑山樵传》经后人辑录,附在《天香阁随笔》后。此外,李寄《停车集》等诗集序言及部分诗歌小注亦可见李寄文采。
《义士胡君传》等六篇文章属传记散文,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史笔”与“传奇”融合。李寄以史笔记录史实、表彰精神,以传奇笔塑造人物、寄寓情感。《义士胡君传》的传主胡志学于明亡之际周旋其间,保障乡里、希图恢复。李寄为突出其人之“义”,于众多材料中明主次、分详略,对胡志学御贼安庆、效力史公、往来乞师诸事一概从略,重点突出其解江阴之围,胡君“义士”的形象由此得以树立。《周烈妇传》则可见出李寄于细节上的用心。周烈妇为抗清义士黄毓祺子黄子心的继室。黄毓祺被捕遭难后累及家人,烈妇遂以死殉之。先后以绝食、投缳、自沉、吞金、自刺求死。李寄状烈妇自刺一节尤令人栗冽:“众见腋下血流,掖而视之,则烈妇已死。视其喉,剃刀在焉,盖烈妇阴蓄一利刃,以解役防之密,不得见,乘此不意,自抽刺,故无知者。斯时风日惨淡,血殷阶墀,刃芒烨烨,一堂尽惊。”简短数言,而殷殷鲜血、冷冷刀光带给人巨大震撼。借环境氛围的“惨淡”与围观众人的“尽惊”,李寄在客观冷静的叙述中已经寄托了自己的感情,李寄于细节的经营可见一斑。当然,这些传记散文也展现出李寄用语的简练、精当。这几篇文章篇幅均不长,寥寥数百字,但却叙述清晰,人物鲜活,存一段史实更存一段精神。尝鼎一脔,当可知李寄传记散文的造诣。
《停车集》等十集诗歌序言及《题听雨集后》一篇后序是李寄书序散文的代表。序言是文集、诗集的题旨,作者通过序言介绍集结的缘由及作品情况。李寄的书序散文典雅清丽如小品文,感情真实细腻,语言诗意盎然,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停车集叙》描述故地重游的所见所感:“乙酉变后又五年,余至姑苏,求问诸友,竟无一人。烟飞鹤去,死散怆怀,而虎丘树色酒垆幔饮犹然昵人。”友朋散去,茕独一人,然而风光景物丝毫不恤人意,仍如当年,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当是如此!“犹然昵人”一语内含无尽苍凉,由此可见李寄倾注在书序散文中的真情实感。不过,此类散文中更为优美的仍属写景文字。《偕隐集叙》:“江邑无深山,独女山岩张谷抱,居民数十家,皆朴略无文,安于樵稼。大溪直贯谷中,余家正临溪上,溪峰环映,树木周匝,南北两兰若,清幽可坐。虽友无台佟,释无支遁,而坐眺烟峦之起灭,卧听禽鸟之变声,信口掀眉于邻翁溪水之间,真不减南面乐也。”这是李寄对敔山湾居所环境的描写,颇有柳宗元《永州八记》神韵。所谓“坐眺烟峦之起灭,卧听禽鸟之变声”,视听之间,李寄神清骨俊的形象隐隐可见,简淡文字正有清逸美感。《晴川集叙》更可见李寄对宏大江景的描摹:“长江西来,折而北行于两山间,浩渺汹涌,水光日色,空明炫耀,交射环映于矶前,此颢之所谓晴川者非耶?尝试登楼而望,朝晖夕阴,春煦秋凉,烟云雨月,气象万千也。”由江形曲折到水天相映,由目前之景到朝暮变幻、节序变迁、气象晦明,李寄仿范仲淹笔亦可为晴川阁增色。当然,李寄也在书序中直抒胸臆、阐明见解。《鸣蝉叙》托言鸣蝉而表珍重诗篇之意;《孤笻集叙》言明交友准则与归隐志向;《息影集叙》辨证“息心”“息影”。李寄的书序散文富有诗意,集中体现了李寄的才情。
此外,李寄《谷口集》中《赠东隐庵玉如上人》一诗小序,是一篇标准的骈文。文不甚长,兹录于此:
玉如上人少事参学,晚眺清虚。访道灵山,万里尽东南之域;闭关城市,半偈空四六之缘。杖到峰而鹤飞,幡在风而心静。门深青草,惟余元度来寻;社结白莲,止许渊明载酒。与元长蒋先生结方外之交,成莫逆之友。晨钟暮鼓,梵呗杂诵读之音;秋草春花,吟咏即菩提之树。蕉前分月,尘下忘言者也。仆本浪人,偶游兹土,顾瞻风景,喟然古今。三吴江北为屏,千里淮流如掌。平山堂上,空存二赵之魂;琼花观中,不见八仙之面。隋家杨柳,惟闻禹锡诗存;广陵雅曲,久叹嵇康响绝。闻箫声而合奏二十四桥,向邗沟而请盟七十二国。霸主已矣,主人何在?呜呼,穷途有哭,代以讴吟,秋气堪悲,况当冬仲。寒鸦夕叫,长空积塞北之音;旅雁宵吟,夜月悬江南之梦。
这篇文章语言典雅、整饬,用典涵化、自然,兼有文采与诗意,可见李寄的骈文功力。
李寄文名早著,自然免不了以文会友。明末士人结社的最初形态就是文会。文会同人品评文章、砥砺学行,更兼探幽览古、诗酒唱和。少年李寄同友人踏访家乡风景,更在苏州有过一段留连诗酒的绮丽时光。李寄自言“余甫冠即游金阊”,在苏州“登虎丘,上酒垆,岸巾痛饮,飞觥紧扳,连接日夜”,苏州的美景与美酒,友人的盛情与厚谊让李寄大为畅快,李寄开始作诗也正在此时。李寄称其作诗是“兴之所发,意之所至,往往间作”,“曾未尝学为歌诗”。“未尝学为歌诗”当是指未曾锱铢于声律句法;“意之所至,往往间作”,则说明李寄作诗讲究“为情造文”“缘情而发”。这正是李寄作诗总的原则。李寄诗作众体兼备,风格多样,情感深挚,艺术造诣极高。
当然,少年志士不会甘心囿于花月烟景、诗酒风流,他们有着远大的志向。此时的李寄抱有强烈的用世之志,他渴望能够效力疆埸,为国建功。《停车集》所录均为李寄顺治六年(1649)前旧作,其间多首诗歌显然为明亡前所作。其中《少年行》一诗最可见李寄的少年豪气和爱国热枕:
匈奴十万薄长城,仗剑辞家敢横行。
报国不论承厚禄,灭胡何必请长缨。
少宽四海供辽血,一洗三朝款虏名。
蟒玉功名浑不受,归来春酒醉千觥。
崇祯年间,明朝已经积重难返,崇祯皇帝左右支绌,依然进退维谷。东北有“建虏”,内部有“流寇”,谈兵事,特别是“辽事”,成为士人的共识。“明末士人勇于任事;与军事有关的事,最属当务之急。”少年李寄或许并未形成对于边事的成熟思考,然而他心怀天下,豪气干云。诗中的李寄,兼有儒者的敢于担当、勇于经世,侠士的排忧解难、解民倒悬与高士的运筹帷幄、功成而去。这是李寄对自我的期许,其中诚然有浪漫之处,但他的用世之志显而易见。此后,尽管舆图换稿、江山易主,但李寄仍终生致力于兵学,他编纂《历代兵鉴》,写作《历代兵鉴随笔》,少年的志向伴随了他一生。
二、献策与避难(1644年—1652年)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明朝灭亡。五月,清军在原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开关投降的情况下,击败李自成,入主北京。同时,明宗室福王朱由崧在明朝留都南京即位,建立南明弘光政权。短短数月时间,局势风云变幻。崇祯帝自缢,让明末士人呼天抢地,以之为“天崩地坼”;“贼”“虏”之间的攻守异势,又让其满腹狐疑,无所适从;直至南都初立,士人们又以为中兴有望,纷纷跃跃欲试。明末士人一次次遭受着巨大冲击,也一次次面临着人生道路的艰难抉择。甲申之际的李寄,同样做出了自己的抉择——献策。
徐恪《题昆仑山樵传后并序》称:“李自成陷京师,徒步走留都上平贼十册,不报。”李寄怀着满腔的悲愤,将拯救危亡的希望寄托在献策上,但是他的《平贼十册》没有得到留都官员的重视。李寄此次献策,是在得知崇祯皇帝死讯之后,此处的“贼”是明朝官方对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的称呼。李寄在北都残破、皇帝自缢的情况下,迅疾赴留都献策,说明他自觉担负起儒者的经世之任、践履君臣大义,也说明他对明末的局势深为了解,并形成了自己的通盘考量。然而李寄的这一番苦心孤诣最终石沉大海。李寄在《枫桥晨赋》中回顾献策之举:“客帆飞逐晚风来,晓对寒山寺影开。秋树冷烟将鸟散,霜钟寒韵徹舟回。侯门惯喜鸡鸣客,阃外谁求虎啸才。献策不成辞棹去,独提长剑浩歌回。”他自诩为“虎啸才”,可是却无用武之地,只能自我安慰,萧然归去。但李寄内心仍是怀有期望的,长剑傍身,浩歌遣志,他在等待时机,等待为自己实现理想抱负的机会,也在等待为明朝再造乾坤的机会。
这个机会随着福王南都即位,似乎马上到来。福王的即位对于忠于明朝的士人,无异于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明末的士人一再回顾历史,“中兴”——这个带着巨大希望的词语,开始震颤与激励着他们的心灵。也正在此时,李寄再一次做出他的努力。《偕隐集叙》中这样记载:“先是弘光初立,余草中兴五策将上诸朝,闻其嬖奸渔色,遂不果上。因著避世论以见志。”推原李寄的心理,可以理解他在弘光初立时的兴奋。弘光政权的建立,对李寄而言,是个人和国家的大幸。国家有了“中兴”的希望,个人有了建功的机会,这是青年李寄梦寐以求的。于是他将自己对国事的见解熔铸成《中兴五册》,期待着能为新朝接纳,能有一番作为。可是,这个看似存在的“机会”只是一场泡影。即位的新君,并非是奋发有为的“中兴之主”,他贪财好色、任用奸邪、昏聩颟顸、目光短浅,让这个本就根基不稳的小朝廷加速瓦解,也让士人们的“中兴”希望随之破灭。李寄在《偕隐集叙》中称自己只是“听闻”弘光皇帝“嬖奸渔色”,实际的情况当不是如此。李寄志在用世、心怀道义,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弘光小朝廷的诸多弊政败象,他又岂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轻易放弃拯救国家的机会呢?在努力无果的情况下,李寄选择了归隐避世。虽然后来在回顾这一段经历时,李寄语意平淡,但在当时,李寄做出归隐的决定,内心定然是痛苦的。他不再等待机会,也就说明,他对自身的理想志向不再抱有期望,对明朝的前途也不再抱有期望。
然而,战乱的时世让李寄的归隐也充满坎坷,更大的灾难在乙酉年(1644)到来。弘光政权的内讧,让清军得以迅速南下。一路势如破竹的清军,却在弹丸之邑的江阴遭到强烈抵抗。江阴倡义守城自闰六月初一日至八月二十一日,“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谱写了一曲曲忠义悲歌,也上演了一幕幕人间惨剧。当兵起时,李寄正同友人汤仲曜游玩,仓卒间得知消息,匆忙和母亲从小路出城避难。待将母亲托付给友人后,李寄却因谋求口粮险些丧命。李寄自叙:“六月十三日,虏晨压云亭镇。余不知,猝遇骑兵,横刀索宝。余解小褂掷向马前,裸身当之,告以无有。虏举刀斫下,见其臂若有所缠缚者,刀不能下,遂去。”当时,为了谋求活命的口粮,李寄独自留在云亭镇,不意遇到了清军骑兵,骑兵本想杀死李寄,因为“臂若有所缠缚者”,所以不能下刀,让李寄侥幸留得性命。其后李寄与母亲多方避难,备历艰险。正是在此时,李寄身上的少年豪气不再明显,他慢慢开始成为“甕里书生”,成为“白眼狂生”,成为“昆仑山樵”,成为了守节的“山人”。
乙酉难后,李寄无家可归,“转徙诸亲识处,东西无宁居者五年”。其后两年,李寄藏匿在云亭高氏,并于顺治四年丁亥(1647)编订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髡春集》。顺治五年戊子(1648)移居定山红塔湾。顺治六年己丑(1649),为奉养母亲,再次坐馆,并与主人葛氏同游苏州,编订《停车集》。直到顺治七年庚寅(1650)年,李寄母子才有了自己的一椽小屋。可能就是在次年,即顺治八年辛卯(1651),李寄参加了常州知府祖星岳主持的府试,并被拔为第一。李寄青年时期致力科举,并深为师友推许,他自己也曾有过“取科名,建功业”的想法,然而明朝灭亡,加以命途坎坷,他的沧桑之感日增,功名之念日淡。他以“停车”名其诗集,已经表明他不再留心科名,“对此虽近,漠若河山;王令之叹,古今一致”的表白,充满沧桑之感。他时常吟诵这样的小诗:
惭愧沉埋郑子真,出山一步即风尘。
乐天终负庐山约,白石清泉也笑人。
李寄以西汉隐士郑子真为榜样,又以唐代诗人白居易为鉴戒,明其隐居之志。郑子真隐居家乡谷口,拒绝朝廷征聘,躬耕自食,隐居以终;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作《草堂记》,自言:“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但白居易最终还是未能舍弃功名富贵,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徒惹庐山白石清泉嘲笑。李寄以此表明其隐居意愿的坚决。
虽然已经选择隐居,不再执着于功名,但李寄还是参加了此次府试,推究其间因由,也并不难理解。李寄侍母纯孝,为养母计,通过科举获取功名是他最好的选择。李寄在此次府试中,结识了对其人生影响甚大的时任常州知府祖星岳,其后李寄得以远游四方多赖祖氏资助。在李寄府试后不久,李寄母亲周氏与世长辞。《偕隐集叙》:“呜呼,岁余而母氏见背矣。”其下著:“辛卯夏日泣血书。”可知在李寄奉母移居敔山湾后年余,李寄母周氏即谢世。母亲的离世,让李寄悲痛难抑,他甚至认为这是上天不让他安居,因此祸连母亲。待安葬母亲后,李寄再无牵挂,于是开始了他的远游。
三、远游与息心(1653年—1659年)
游,对士人而言是生存方式的一种。除游宦、游学外,士人的山水之游随着山水诗的兴盛而累代不衰。到明代,士人更赋予游别样的意义。明代因“游”而声名最著者,正是李寄之父徐霞客。徐霞客之游及其产物《徐霞客游记》具有不同维度的意义,而对明末士人而言,其意义在于一种精神。“徐氏之游令明末士人为之倾倒的,固在其涉历地域之广及行旅的艰苦性,此种旅行的某种学术旨趣(舆地考察),却也更在呈示于纪游文字的豪杰气概。时危世乱,士人无疑乐于从中读出挑战——挑战自我、挑战命运的强毅。”如果意识到明末士人的游历是一种普遍行为、游历的范围更远及绝域边陲,不难理解“游”在这一群别有怀抱的士人生活当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李寄曾有过“五年间三走四方,几三万里”的远游经历,这段经历在其一生中所占的时间虽不长,却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顺治十年癸巳(1653)春,李寄开始游楚。他经镇江、南京、皖口到江西,再过洞庭湖、湘江至长沙,随即折返九江,登庐山,最终抵达武昌、汉阳,登览黄鹤楼、晴川阁。八月一日,李寄在晴川阁将此次远游途中所作的诗歌,编订为《晴川集》。远游途中,领略庐山奇景,纵笔作《庐山歌》,文字与山川争奇;偶然触目凄恻,写下《思亲》一诗,内含无尽悲伤。更多则是凭吊战场、缅怀旧迹。过采石矶,凭吊明初名将常遇春,慨叹盛衰无常;过阪子矶,凭吊弘光将领黄得功,寄寓无限惋惜;过长沙,询问李定国事,推崇定国的军事才能与耿耿忠心,痛惜定国无力回天;寓居汉阳,目睹草木凋零、江山沉寂,倍增感叹。同年秋,李寄离开汉阳,赴河南度岁。
次年,即顺治十一年甲午(1654)五月,李寄由河南经淮河入长江,开始其江西、浙江之旅。根据李寄诗歌及随笔,差可知其行程。李寄从河南出发经涡口、盱眙、乌江等地,进入江西,过鄱阳湖、进上饶江,经安仁、贵溪、弋阳、广信、玉山等地入浙,过严陵滩,入大雄山访旧友汤仲曜。秋,返回家乡江阴。
到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李寄又有淮上、江右之行,并在淮阴寥天阁将楚游汉口以下诸诗编成《鸣蝉集》。
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李寄开始了他数次远游中历时最长的秦游。李寄《听雨集》录其秦游所作诸诗,从中可以梳理出李寄秦游路线。李寄仲春出发,经越城、京口、高邮、盱眙、濠州、涡口,取道河南谯城、鄢陵、扶沟、许昌、汝州,经熊耳山、函谷关,抵潼关、华州,最终抵达古都西安,遍赏西安名胜,登终南、华岳,是年于秦中度岁。次年始由秦返里,自三原,经华州、潼关、新安、洛阳、杞县、郑州、永城、宿州、灵璧,最后抵达家乡。秦游是李寄梦寐以求多时的,《丙申元旦》中有“莲峰有约频频梦,匹马今年定到秦”,可见李寄入秦的意愿强烈。旅途开始时,李寄心情畅快,赋《初发》:“远游何所祝,风日好兼旬。”旅途中,李寄考察山川形势,于盱眙、濠城、潼关多有留意,寄托家国之悲;在古都西安,游赏风景名胜,感旧怀古,借历史之叹以浇胸中块垒;登临华岳、终南,为雄景折服,挥毫连篇,希图将风景留在纸间。待次年回乡后,李寄将秦游诸作编成《听雨集》。
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李寄又有江、浙之游。李寄经常熟、苏州,游杭州、绍兴。在古越绍兴,李寄盘桓良久,或咏山水古迹,或访旧友高僧。游览绍兴城、蕺山、云门寺、秦望山、南镇会稽、兰亭、宋六陵等。同年冬天,李寄返回家乡,次年于绮山精舍编次浙游诸作,成《孤笻集》。
李寄数次远游,从1653年楚游开始,到1659年李寄编成《孤笻集》,历时七年,游历苏、皖、赣、湘、鄂、豫、陕、浙诸省。远游对李寄的意义是多样的。李寄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出游,其内心或许是希望通过游来减轻母亲离世所带来的伤痛;而考虑到李寄父亲徐霞客以游为一生的志业所在,更不难想到,李寄选择远游,亦是受其父亲影响。从个人心理的角度,李寄选择远游出于一种心理补偿机制——通过“游”的方式拉近与父亲的距离,这或许是李寄异于同时其他远游者的地方。更不能忽视的是,李寄的每一重身份,都决定其选择游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并赋予其不同的意义。
作为诗人、文人,游是其创作的必要条件。李寄《鸣蝉集叙》就游与诗歌创作的关系表明过自己的看法:“昔人谓到处题数句是写路程本子。余窃以为不然。夫人生游极难,游而无诗以纪其胜,则身之所以转盼有不知为何境者矣。况山水与性情相遇于不知其然而然之天,虽欲无诗,乌能已?”既然诗歌为山水与性情相遇的自然产物,那作为真性情的诗人,自然须臾不可离山水。李寄诗作中山水诗所占的比重,也进一步说明游对于李寄是多么重要。
而作为遗民、学者,游具有的意义也相当深刻,包括恢复的努力与精神的激励。李寄远游途中有不少怀人、怀古的诗歌。他凭吊明初将领常遇春、明末将领黄得功、李定国等人,更对孙承宗、洪承畴等人予以讥刺。他多次在《天香阁随笔》中“复盘”明末的战役,感叹当时的将领未能抓住机遇。这表明他仍是有所期待的,他通过远游得以亲历曾经的战场,考察各地的地形地势,编纂兵学和史地著作,为实现其恢复之志做准备。但正如赵园先生所说:“‘游’作为遗民刻意选择的姿态,其象征意义有时大于其他意义。”李寄在游中所寄托的“刻意”,应是对其遗民身份的自我认定,他通过“游”强化自身的身份意识,避免时间所造成的磨蚀。从这个层面而言,“游”同“隐”一样,是李寄为其遗民身份设计的生活方式和鲜明标签。
李寄最终从“游”走向“隐”。远游之后,他的内心终于安定下来,或许正是远游的经历让他明白心灵的归憩之所就是家乡,他听从内心的安排回到了家乡。
四、隐居与著述(1660年—1690年)
从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到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是李寄人生中的后三十年。在这三十年的时光中,李寄隐居在家乡江阴,贫病交加但笔耕不辍,创作各类诗文,编订兵志史地著作,搜集、整理、存传《徐霞客游记》,留心辑录乡邦艺文,践行着作为遗民的节义与担当。
李寄在《昆仑山樵传》中称其诗集有“《停车》《髡春》《谷口》《附游》《偕隐》《晴川》《鸣蝉》《听雨》《孤筇》《息影》《搔首》《一笑》()诸诗集,共二十四卷”。从现存的《停车集》到《息影集》十集来看,李寄的诗歌是按照时间来编订的,那么自《搔首》以后的诗集当是李寄后三十年的作品。可惜的是,《搔首》《一笑》均未能流传下来,甚至还有诗集连名目也无从查考。但这些诗集至少证明,隐居期间的李寄仍然致力于诗歌创作。
除诗歌外,李寄亦留心“有用”之学。务求“有用”之学导源自明末的现实环境,易代之后,更为遗民学者重视。“有用之学”更为常见的提法是“经世之学”,所谓“经世”,最基本的含义即治理世事。明清之际,“经世”往往与“致用”并论,“经世致用”反映出明清之际士人的世道担当与热切期待。而当经世的重点体现为“用”,那么士人的为学旨趣必然发生转向,在明末士人的论述中“经世之学”“经济之学”“实学”“有用之学”等大量出现,这些概念的具体内涵或有不同,但其间体现的用世热情是一致的。这股热情未因明朝的灭亡而消减,由于大量遗民自觉选择不仕新朝,他们将更大的精力投入到“经世之学”的研究。“‘遗’而‘不忘世”是更普遍的生存态度。”
受世风的影响,李寄同样致力于“经世之学”。从青年时代到隐居终老,李寄寄托在“经世”中强烈的责任意识从未有过改变。从李寄《昆仑山樵传》中列举的书目来看,李寄的“经世”著作甚至多于其诗文创作。徐恪《题昆仑山樵传后并序》称李寄:“ 学无所不窥,尤长于史。”“无所不窥”,说明李寄为学广博,“尤长于史”,说明李寄有所专精。就李寄自叙其著作书目来看,李寄对兵志史地都甚为留心,在隐居期间著有《历代兵鉴随笔》十六卷、《历代兵鉴》一百廿卷、《舆图集要》四十卷、《秦志摘录》三卷,惜其都未流传。但幸存下来的吉光片羽,也可以窥见李寄于“经世”上所做的努力。
首先是兵学。明末士人对“兵学”的热情无需多言,在他们看来“谈兵即经世。当明亡之际,尤其是经世之首务”。青年时期的李寄,就有关于“辽事”的思考。甲申之变后,李寄更赴南都上《平贼十策》。而李寄真正系统的研究兵学,或许还是在明亡后,他通过翻阅各类典籍,亲身凭吊战场、探访遗迹,形成了关于兵学的思考。《天香阁随笔》中李寄不惜大量篇幅收录南明兵部尚书万元吉的《筹军录序》和《疆事不堪再坏疏》,可知其对兵学的关注具有鲜明的现实特点。而对在明末战局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洪承畴、李定国、黄得功、郑成功等人的用兵策略评价中,可以看到李寄的兵学素养。在《天香阁随笔》中,李寄评论洪承畴用兵失策,并为其筹划:“白眼狂生曰:承畴竟不知兵。当是时,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兵出山海,竟渡山岎,直指沈阳,置兵死地,则人自为战。口还兵自救,则据便地设伏以待。口则口口口口辽地可复,而锦围自解矣。即不然,以我锐师鼓行而前,口口口口内外合击,口将奔走之不暇。不知出此,聚数十万众于一隅,立栅置礮,示之以弱,自败而后人败之也。”以此段论述推究当时的局势,并藉以菲薄洪承畴的失策,或为不当;然由此而言李寄于兵学特为留心,并形成了相当完整的思考当不为无据。同书所记郑成功攻金陵事,亦可侧面印证李寄“知兵”:“时传闻金陵已破,予独决其不然,颇为诸友讪笑。后问余何以知之,予曰:已定于七年前矣。名振之诗不云乎:遥望孝陵应有感,会将大纛抵龙津。南京龙江关也,彼至京口而不能至龙津,今至其地,则其言验矣,金陵安能破也?一时题咏,遂成诗谶。予之此言,漫为不知者答耳,其实予别有见也。”李寄断言郑成功不能攻占金陵,是根据当时的形势和自身的兵学知识做出的判断,所谓“予别有见”正是指此,能见微知著、由迹见形,正是一个优秀“兵家”的基本素养,由此更可见出李寄致力兵学的实效。当然,最能体现李寄兵学素养的是其著述,李寄编纂《历代兵鉴》(一百廿卷)并著有《历代兵鉴随笔》(十六卷),可惜的是现今皆已不存,只有《兵鉴自序》一文流传下来。在《自序》中,李寄首先说明编纂《兵鉴》的缘由:“有法则操必胜之术,而天下蒙其福;失此法则居必败之地,而天下受其祸。此兵鉴之所由集也。”李寄编纂兵学著作回应的是时代需求,亲身经历明末动乱的李寄理解战争的最大受害者永远是普通百姓,而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只要战争能够尽快结束,对百姓而言,都是一件幸事,因此李寄编纂《兵鉴》,其最终目的是使“天下蒙其福”。随之,李寄阐述了他为编纂《兵鉴》所做的努力:“准之《春秋》以定其邪正,本之《通鉴》以识其后先,采之廿一史以备其得失,旁及稗官杂记以罗其巨细。凡可以准古而鉴后者,无乎不载焉。”李寄广泛阅读了各类典籍材料,力求使《兵鉴》完备。而他没有说到的是,他数次远游,亲至濠城、盱眙、潼关、长沙、绍兴等明末战地,为《兵鉴》的编纂积累了广泛的第一手材料。正是凭借读书与实践的双重努力,李寄才编成卷帙浩繁的《历代兵鉴》。
由“兵学”而延伸,李寄也致力于“地学”研究。李寄之父徐霞客是明代最富盛名的旅行家、地理学家,李寄研究“地学”可谓是得其家传。但李寄对“地学”发生兴趣,源于研究“兵学”三要素之一“地利”的需要。李寄远游途中,路经明末战场,均会考察当地形势。以其对潼关的考察为例,潼关位于晋豫陕三省交界处,为西入关中和东进中原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素有“百二雄关”之称。自古以来,发生在潼关的战争不可胜数,守关者依靠潼关天险,扼制敌军的行进,而破关者为西进或东出则势必要拿下潼关。明末,大顺农民军因为打破潼关得以东进中原,最终推翻明朝;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大顺政权最终因为没有守住潼关,而败给清军。小小的潼关,在短短数年内见证了两次“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历史沧桑。作为明遗民的李寄,在路经潼关时,目睹潼关天险,想到14年前发生在潼关的战争,不禁悲感交加。然而,李寄并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他反复论及潼关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最终向后人发出“慎勿学孙传庭可也”的告诫。不过,李寄对“地学”的研究并不限于“兵学”的需要,他也同其父一样,以相当科学的精神考证地理。《天香阁随笔》中多处记录李寄的地理考察,而他为《南镇》一诗所做的小序,亦可看作一篇考订详实、论据充分的“地名考”:
镇山下五岳一等,南方镇山曰会稽,必其崚嶒突兀足为一方之表率者。今郡人咸指炉峰当之,夫炉峰乃会稽之支陇,特镇庙之所在耳,非镇也。必也其秦望山乎,秦望去炉峰十里余,高峰峻拔,自城观之,尊严孤峭,俨然南面。登其巅,众山环拱,俯伏莫之与京。所谓镇山,断在乎是。因始皇一登,遂专秦望之名,而镇山反隐,或曰:自炉峰南入数十里总名会稽山。余曰:然。然皆罗列连属,不足当侯伯之位,概谓之镇可乎?盖余尝游华岳矣,华岳高五千仞,三峰始名岳。宗土祠(三峰总 也)以下登岳道耳。其外百千峰峦皆岳之辅耳,不名岳也。会稽亦然。余故正秦望之冒,辟炉峰之讹,特表而出之,以明初封之意云。
李寄不从流俗以香炉峰为南镇,而是根据实际探访所见,结合典籍中的相关记载,推断当以秦望山为是,其态度严谨而科学。李寄晚年整理其父游记,在“地学”方面的造诣更为精进。在友人管天祚(月衣)将赴贵州幕府时,李寄作《论贵省事宜》相赠,其中“觇形势”一节,对贵州地理形势洞若观火:
贵省为南龙老脊,其水南北分流。乌江陆广诸水北入川江,盘江程番诸水南入广西,偏桥镇远诸水东下洞庭,故地瘠民贫。而地形东下西高,关索岭查城高为最。若盘江、新旧二城为西南之锁钥,弹压诸苗;平越为东南之咽喉,藉通粮运;北以乌江为天堑。而毕节九星扼四川芒部五要之背,通宁、泸州诸处,古止小路,不通舟行,明东川侯曹震凿山通道,浚水行舟,遂为云贵通行之路。舟车辐辏,即崖有碑记其事。
李寄未曾到过贵州,但他整理《徐霞客游记》,阅读各类地志典籍,因此对当地地理极为了解。此外,李寄散失的著作中还有一部《舆图集要》(四十卷),由此也可看出李寄在“地学”方面的成就。
不过,在时人眼中,李寄的“史学”更值得称道。遗民对“史”具有天然的亲密感,存国史以存故国是不少遗民自觉践履的责任与担当。李寄对“兵学”和“地学”的研究,都离不开史籍,其编纂的《历代兵鉴》《舆图集要》等均可归为史学范畴。《天香阁随笔》中,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李寄对明清之际史实的记录。其中记载洪承畴、李定国、黄得功、郑成功等人的条目,记录下明末的战争局势;记载江阴城殉难士民的条目,为江阴八十一日的相关史实提供补充的材料;记载时人遗文逸事的条目,更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历史的不同面貌。当然,李寄在著史时,虽是站在遗民的角度,却带有极其强烈的反思与批判意识。其《西施山戏占》诗有一段小序,亦收录在《天香阁随笔》中:
鲁监国之在绍兴也,以钱塘江为边界。闻守江诸将日置酒唱戏,歌吹声连百余里。当是时,余固知其必败矣。丙申入秦,一绍兴娄姓者同行,因言曰:余邑有鲁先王故长史某,闻王来,畏有所费,匿不见。后王知而召之,因议张乐设宴,启王与各官临家。王曰:将而费,吾为而设。因上数百金于王。主乃召百官宴于庭,出优人歌伎以侑酒。其妃亦隔簾开宴,余与长史亲也,混其家人得入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酒酣歌作。王鼓颐张唇,手象箸击座,与歌板相应。已而投箸起,入簾拥妃坐,笑语杂沓,声闻簾外,外人咸目射簾内。须臾,三出三入,更阑烛换,冠屐交错,傞傞而舞,优人官人,几几不能辨矣。即此观之,王之调弄声色,君臣儿戏,概可见矣。何怪诸将之沉酣江上哉。期年而败,非不幸也。余登西施山实感此而作,言戏而意则苦矣。
李寄记录下鲁监国的“逸闻”,实际上为的是揭示南明鲁王政权抗清失败的根源。李寄的目的是存史以资警策,但面对南明诸政权的逐次覆灭,他仍免不了“意则苦矣”。对明末及南明历史的记录,出于李寄作为“遗民”的自觉,对前代史的议论则可看出李寄的卓识与苦心。李寄《偕隐集》有《咏史四章》,分咏汉初的张良、韩信与三国的周瑜、鲁肃,其议论多出前人所未发。如其论张子房博浪刺杀秦皇一事,认为“是子房之意,在于动天下之心,而不在于死始皇也明矣”。前代苏轼《留侯论》认为张良刺秦一事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李寄反苏轼之意,强调张良此举的象征作用,认为“子房谈笑一击,以明秦不足畏,由是陈胜项羽起兵”。这一议论当是李寄鉴于明末局势,希望有人倡义仗节所发出的呼吁,然就其议论而言,实不愧卓论。而李寄评价鲁肃“余尝论子敬肃雍谨厚,竟似三代以上人物,孔明之亚也。今观其智识器量亦在周公瑾之上”,亦当为时事所发。在李寄看来,鲁肃借荆州与刘备,是具有全局观的智谋之举,“容一玄德而敌曹操”,最终取得的效果是“安全吴”。联系到清军入关后的局势,南明势力与清军势力、农民军势力,某种程度上也形成“三足鼎立”。而在这种局势下,南明势力也需要全局视野,审时度势,才能扎稳根基,徐图恢复。或许这是李寄未言明的苦心。
李寄在兵志史地方面的造诣,代表了李寄作为“学者”的成就,也满溢着李寄的“遗民”心血,可三叹焉。
当然,李寄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重新整理了其父的游记。徐霞客于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去世,前此曾嘱家中塾师季梦良整理其游记。季氏于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十二月完成游记的整理工作,但在乙酉难中,季氏整理的游记稿本惨遭兵燹,后季氏虽再次整理,然而已非全帙。李寄深痛于游记之难,于是多方搜求,希望能够恢复游记原貌。徐镇《李介立先生小传》记载:“(李寄)尝徒步往义兴史氏求霞公游记遗册,手辑之。”陈泓的记载更加详细:“后三十年先生蘖子李介立先生,访得骏甫本于宜兴史氏……乃其书又仅四册,已非全文,故缺者仍不可完。仅于改窜涂抹中,得于太华颜洞及《盘江考》数记,以录入季本,兼为订正讹误而已。”李寄为整理编订《徐霞客游记》付出巨大心力,其稿本实为游记的“诸本之祖”。虽然李寄整理的《徐霞客游记》稿本在乾隆时期即已不存,但作为游记诸本的重要源头,对于游记的保存、流传所起到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李寄整理《徐霞客游记》是出于对父亲事业的保护与继承,更是出于保存游记这本“第一奇书”的文化自觉,从中亦能看到李寄一贯的使命与担当。
李寄也把精力投入到乡邦艺文的辑录上,《天香阁随笔》中有不少条目是李寄记录江阴文人的轶文逸事。《天香阁随笔》卷二:“徐仲昭先生讳遵汤,晚号十借居士。攻古文词,颇得曾王之妙。遇人恂恂,若不能出诸口。下笔则滚滚数千言,风驰浪涌,若古人所谓成诵在心,借书于手矣。诗尤高雅,钱牧斋极雅重之,比于国初之王原吉……庚戌秋日得仲昭山中三字韵诗十七首于邻僧,备录于此。”徐仲昭为江阴著名诗人,也是李寄族叔,去世后诗文多不行于世,李寄于偶然中得见徐仲昭的十七首诗,忙录于其笔记中,以表敬仰乡贤、珍重文字之意。同书卷二:“尹淡如工书,喜以意为之,初仕中书舍人,与钱牧斋同年而最相好……辛亥春,偶得其手书诗稿一册,字画清劲,兼李北海虞秘书之妙。其小诗风雅有致,裴迪钱起,不是过也……”李寄得到乡邦先贤尹淡如的遗墨,亦不胜叹服。这些记录反映出李寄的文化自觉和高度的乡土责任感。
康熙二十九年庚午(1690),七十二岁的李寄走完了他的一生。李寄去世后,友人夏世名将其葬在山居庵母亲墓侧。这位历尽苦难的“山人”终于可以安息了。
李寄是徐霞客诸子中声名最著、成就最大者,李寄的诗文创作及其生平经历,均有巨大的学术价值,相关领域的研究还有待于有志者进一步深入。
作者简介:刘喻枫(1997-),男,湖北汉川人,绍兴文理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通讯方式:刘喻枫 电话:13035189807(微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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