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徐霞客游记》的科学性与文艺性的完美统一
——探索徐霞客对岩溶地貌的考察与描述
林嘉华
徐霞客对我国西南地区岩溶地貌的考察与记录，是《徐霞客游记》散文最精彩的部分。徐霞客毕生用很多的精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洞穴现场，实地周密而又细致地进行踏勘，并且很好地继承了《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等科学散文的优秀传统，不惜笔墨，以饱蘸感情，富有色彩，生动形象的语言，展示了他在实地考察中的所有感受，所认识的自然现象和科学原理，均一一予以逼真的描述，尤其是对富有吸引力的岩溶地貌特征，通过徐霞客十分优美的文学艺术语言再现了它的本来面貌，因而使《徐霞客游记》更加充分显示了科学性与文艺性的高度而又完美的统一，而久盛不衰。作者想围绕这方面举例来加以论述。
徐霞客对我国西南广大地区岩溶地貌所作的记述、比较分类，以及对其成因的探讨，是世界地理史上关于岩溶的最早的系统的记载，是《徐霞客游记》最突出的科学价值所在。所有这些科学内容，在《徐霞客游记》中处处形诸优美的散文，使读者有如临其境的感觉。
由于观察得敏锐精到，徐霞客有时用三言两语，就速写般地勾勒出了石峰的岩溶性质。如记杭州的飞来峰：“峰尽骨露，石皆嵌空玲珑……洞俱透漏穿错……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不特骨态嶙峋，而肤色亦清润。”（《浙游日记》）寥寥四十来字，既写了石灰岩在溶蚀作用下所形成的“石骨”特点，也看得出它质地较纯：“肤色清润”。
在桂林徐霞客又生动准确地描述了程公岩洞穴中的石钟乳和洞外的峰林：“其内岩顶之石，层层下垂，若云翼势空，极其雄峻”，这是石钟乳；“其外山回崖转，石骨森森，下即盘峰成窝”。（《粤西游记一》），这是林立的石峰和石峰间如窝的洼地。按照广西岩溶地貌的分类，桂林——阳朔一带是典型的峰林谷地。徐霞客记述的这一峰林地形，展现的正是“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的设色长卷：
南面群峦纷丛岚雾中，若聚米，若流火，俯瞰其出没甚近（同上）
这是在兴安金鼎上俯瞰遥望，是岚雾杳蔼的远景。来到桂林府城，则
诸危峰分峙叠出于前，愈离立献奇，联翩角胜矣。石峰之下，俱水汇不流，深者尺许，浅者半尺。诸峰倒插于中，如出水青莲，亭亭直立。……取径峰隙，令人应接不暇（同上）
那石峰细部
石片分列，薄岩裂绡，如张幕，如裁云，如透月，幻极纷纭，润以采泽，不啻削芙蓉，缀蛱蝶也。（同上）
这是工笔摹写的近景。危峰“漓立献奇”，石片“薄岩裂绡”，精确地描绘了石峰叠出的景观和石灰岩在季风雨强烈洗蚀下形成的纷纭错萼的特点。及至舟行漓江，来到阳朔，山水长卷展现了它最精粹的部分：
碧崖之南，隔江石峰排列而起，横障南天。上分危岫，几埒巫山，下突轰崖，数逾匡老……而东之江流啮其北麓，怒涛翻壁，层岚倒影，赤壁、采矶，失其壮丽……江左右自是皆石峰巑屼，争奇炫诡，靡不出人意表。……龙头山铮铮露骨，县（阳朔）之四围，攒出碧莲玉笋世界矣。（同上）
奇峰环棹，玉笋影波，峰林谷地的特征，桂林阳朔的奇山丽水，尽在徐霞客的笔底。写景寄情之中，也体现着徐霞客的辩证思维：
中夜仰视，萤阵烛山，远近交映。以至微而成极异，合众小而现大观，余不意山之能自绘，更无物不能绘也。（同上）
“以至微而成极异，合众小而现大观”，事物相反相成，运动变化的辩证规律，竟是无物不能绘的漓江夜航画卷的神韵所在！
徐霞客对数百个洞穴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历，调查，作了大量精准详尽的描述，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个千姿百态的洞府，有的“垂乳列柱，回错开阖，疏棂窈窕，忽环而为璇室，忽透而为曲榭”（广西勾漏山岩洞）。有的“上飞下嵌，若张吻裂唇；一若甫断，复开一岩。层穴之巅，复环层穴；外有多门，中无旁窦”（广西都峤山岩洞）。从徐霞客描述的探洞方式、行程，简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和相见不同类型洞穴的结构和情状。如在广西，徐霞客记游融水真仙岩后暗洞，那里“千柱层列，百窦纷披，前之崇宏，忽为窈窕，前之雄旷，忽为玲珑”。徐霞客没有写怎样攀历，而只是从横卧洞中的巨龙身上“逾而入，复逾而出”，在洞中“宛转奥隙，靡不穷搜”，这明显是个管道洞；徐霞客记游阳朔珠明洞，则“手撑足支”，“横绷竖耸”，“下临重崖，上瞩重乳”。徐霞客又在重门若剜处循崖深入，于夹壁宛转间连历七门，终于探明洞体：“如连环贯珠，络绎层分，宛转俱透”；徐霞客“升陟于层楼复阁之间，浅深随意，叠层凭空”。这些描述，引导着人们和他共同环升陟于“层楼复阁”间，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个结构复杂的多层洞。又如向武百感岩，它“南北高穹”“如龙宫峨阙”，“长四十丈、阔十余丈、高二十余丈”。“内观洞顶，垂龙舞蛟……外俯洞前，绝壁搏云”，则分明是高踞群玉山头的宫殿般的岩洞。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地理学家陈述彭曾比照《游记》对桂林七星岩进行测量，发现徐霞客的记述和实测结果十分接近，徐霞客当年目测步量的准确程度于此可见一斑。
徐霞客对一处处富有溶洞的石峰已得出了规律性的认识：“此村水坠穴，山透腹，亦与向武一辙也”。他明确指出溶洞的成因：“水大时北洞中满，水从下反溢而出此，激涌势壮，故洞与洞皆若磨砺以成”。（《粤西游日记四》）他对石钟乳成因的科学解释，亦寓于生动形象的描绘之中：“崖间有悬于虬枝为水所淋漓者，其外皆结肤为石, 盖石膏日久凝胎而成。即片叶丝柯,皆随形逐影,如雪之凝,如冰之裹”。（《滇游日记十一》）
徐霞客于崇祯十年（1637年）十月二十六日自南宁西行，舟过左右江会口时，他写道：“自南宁来至石埠圩，岸始有山，江始有石。过右江口岸，山始有石。至杨美，江右始露奇；过肖村入新宁境，江左始有纯石之山。过新庄抵新宇北郭，江右始有对峙之岫。于是舟行石峰中，或曲而左，或曲而右，旋背一崖，复潆一 嶂,既环乎此,转鹜乎彼,虽不成连云之峡,而如梭之度纬,如 蝶之穿丛,应接不暇,无过乎此。” （《粤西游日记三》）这确是如画的记游散文。
徐霞客对石芽、伏流、天生桥等等岩溶现象的描述，至今仍具有科学的严密性，他根据地貌特征厘订、运用“石峰”、“盘洼”、“眢井”、“落水洞”等名称，迄今仍为我国地貌、岩溶学界所沿用。像这样多方面、系统地观察记述岩溶地貌的种种特征，为之厘订名称，并作出大范围的地区描述对比的，徐霞客是第一个，而在欧洲，则在整整两百年之后，才开始对岩溶现象进行系统的研究分类。
徐霞客常常通过对动词精到的运用，作出形象、凝炼的描述，如“水啮成矶”，“江流击山，山削成壁，流回沙转，云根迸出”。《徐霞客游记》中不少记游片断写来情景交融，反映的却是独特的自然景观和科学原理。
又如徐霞客记腾冲硫磺塘的独特景观：“遥望峡中蒸腾之气，东西数处，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东濒大溪，西贯山峡，……趋其近溪烟势独大者，……沸泡大如弹丸，百枚齐跃而有声，其中高且尺余，……溯小溪而上，……东北开一穴，如仰口而张其大腭,其中下绾如喉,水与气从中喷出,如有炉橐鼓风煽焰于下,水一沸跃,一停伏, 作呼吸状;跃出之势,风水交迫,喷若发机,声如吼虎, ……（《滇游日记十》），绘形绘声，使人如临（历）其境。”《徐霞客游记》丰富的科学内容正是这样融汇在清新质朴而又优美的散文之中，冶情、景、辩证思维和科学原理于一炉，既有开辟了地理学上系统地观察自然、描述自然的新方向；又给人以美好的文学艺术享受。因此，《徐霞客游记》达到了科学性与文艺性的高度而又完美的统一，久盛而不衰。
注：本文作为向十四届徐霞客国际学术研讨会投稿之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