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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生活视野下的徐霞客

世俗生活视野下的徐霞客

谭笑
 
 
《游记》所记徐霞客的日常生活,既有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有对传统士人生活情趣的坚守,《游天台山》所云“五更梦中,闻明星满天,喜不成寐”(四月初二日)、《游白岳山》所云“梦中闻人言大雪,促奴起视,弥山漫谷矣”(正月二十八日)等,俱是士人赏景怡情的常态表现;而《游白岳山》中“奴子报:‘云开,日色浮林端矣。’急披衣起”的描写,更令人联想到李清照《如梦令》中“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等语所呈现的文人生活情趣。《游记》尤其表现出对徐霞客俗世生活的关注,其中“有大量的对旅游生活的记载”[1]。钱谦益所谓“其文字质直,不事雕饰,又多载米盐琐屑,如甲乙帐薄”[2],最早指出《游记》在记载俗世生活方面的价值。本节拟从《游记》既零散又丰富的对衣食住行的记载,考察俗世生活里的徐霞客形象。
 

一、衣物与徐霞客敝帚自珍的形象

中国古人颇为讲究衣裳服饰,所谓“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是也;蒙书《千字文》中“始制文字,乃服衣裳”之语,更是将“服衣裳”与“制文字”的重要性等而视之,一旦“赤身跣足肉袒以见人,若非羞辱自己便是羞辱他人”[3]。但正如班固《白虎通》所云:“衣,隐也。裳,障也。所以隐形,自障蔽也。”衣裳是在日常生活中最重要且最基本的需求,一旦衣物丧失,人生活的困窘也就显而易见了。《游记》中很少记载衣物,可每每提及,总与徐霞客西行生活的艰难紧密相连。
(一)徐霞客多次接受他人的衣物馈赠。
第一次接受衣物馈赠,是在湘江遇盗后(二月十一日至十九日)。当时,徐霞客“身无寸丝”,多亏“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看到“顾仆赤身无蔽”,则“以所畀裤与之,而自着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幸而“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用蔽其前”;见到静闻,对方“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株守金寓时,更是不无悲惨地称自己“自顶至踵,无非金物”。徐霞客虽有名士精神,但与魏晋时期佯狂避世的名士截然不同,他称自己“身无寸丝”,语气中既羞愧又无奈;而接受戴姓者、舟子、静闻及金祥甫等人提供的衣物,对他而言,既维护了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又可见他此时遭受的损失。
除遇盗这一特殊情况外,《粤西游三》记云:“菜斋师见余衣单,为解夹衣衣我。始可出而见风。”(十月初七日)又云:“黄君以绵衣、唐巾为赐。”(十一月十日)《粤西游四》记云:“陆君供具丰腆,惠衣袜裤履。”(十二月廿六日)《滇游四》又云:“唐君又馈棉袄、夹裤,具厚赆焉。”(十月廿三日)无论是僧人、官吏,都不仅仅在精神层面同徐霞客交往,于他生活中的困难也都倾力相助,或赠“夹衣”,或赐“绵衣、唐巾”,或惠“衣袜裤履”,或馈“棉袄、夹裤”。《游记》对此反复提及,既写出赠者对友人的真切关怀,更写出徐霞客处境的艰难,及对赠者雪中送炭之义的感激。
(二)《游记》多次提及徐霞客洗衣涤被之事。
《游记》对徐霞客洗衣涤被之事多有记载,如《粤西游一》记云:“留顾仆浣衣涤被于寓。”(五月初一日)又云:“返寓,易衣浣污焉。”(初八日)《粤西游二》记云:“以衣裈积垢,就溪浣濯。”(七月初四日)《粤西游四》记云:“日色皎然,遂令顾仆浣衣濯被。”(十二月廿三日)《滇游二》亦云:“浣濯污衣,且补纫之。”(五月廿二日)《滇游九》又云:“时日色亭午,解衣浣濯久之。”(四月廿三日)从中可见,徐霞客不但知道“日色皎然”时让仆人洗衣涤被,自己更是亲自“浣濯”、“补纫”,说明他懂得关心自己的俗世生活。
《滇游九》甚至提到徐霞客卖“褶、袜、裙三事”“以为行资”之事:
先是,余止存青蚨三十文,携之袖中,计不能为界头返城之用,然犹可籴米为一日供。迨石房洞扒山,手足无主,竟不知抛堕何所,至是手无一文。乃以褶袜裙三事悬于寓外,冀售其一,以为行资。久之,一人以二百余文买裙去。(四月廿七日)
从身无寸丝,到接受赠衣物,到洗衣涤被,再到售褶袜裙,点点滴滴俱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或遇到悲惨困境时不得已的选择,徐霞客都一一体验且记载在《游记》中。可以想见,随着旅程的增加,随着囊中越来越羞涩,徐霞客逐渐摆脱固有的清高的一面选择变通,却又能在变通中苦中作乐,可见其性格中乐观的一面。
(三)徐霞客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气”。
在他人笔下,徐霞客之游“一杖、一襥被,不治装”[4],似乎颇为不拘小节而愈见“奇人”的色彩。但《游记》中的徐霞客,则时常不经意间流露出“小气”的言行,在处理与静闻相关的事情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如《粤西游二》静闻病倒天妃庙后,六月十四日写道:“竟以囊被诒僧抵钱付去。”十六日云:“余并付钱赎静闻囊被。”十八日云:“欲以钱赎被,而主僧复避不即至。”十九日云:“静闻已至,其病犹未全脱,而被幞俱弃之天妃庙,只身而来。”至七月十六日又云:“促静闻往天妃庙赎所当被,竟不得。”徐霞客日日念及囊被无法收回,可谓不厌其烦,似乎其所重者不在静闻而在囊被。又如《粤西游三》写其听闻静闻去世、云白不为置棺时,还补充道:“不知所留银钱并衣箧俱何人干没也?”(十月初八日)给人一种“银钱衣箧”之重丝毫不亚于静闻的感觉。再如《粤西游四》中,为争取静闻的经衣等遗物,徐霞客反复与崇善寺僧、梁店主人周旋,一连六七日,甚至报了官,结果只领得戒衣、册叶。就所举数例而言,徐霞客毫不避言衣物、囊被诸物无法收回的不平之气,确乎写出他对这些物事的重视,不亚于对静闻及其后事的负责。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衣物之事上,徐霞客所表现出的“小气”与敝帚自珍的形象。由此,也反映出在财物有限而前途漫漫的旅途中,徐霞客对西行队伍、对自己负责的形象。
 

二、食宿与徐霞客随遇而安的形象

《游记》中的徐霞客践行了孔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主张,表现出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一)饮食与徐霞客的随遇而安。
徐霞客虽远离政治、投身山水,却同先贤们一样重视日常饮食。所不同的是,先贤重视日常饮食与文化之间的关系[5],徐霞客则只将其视为日常生活实实在在的一部分,甚至典卖衣物后第一件事就是“沽酒市肉,令顾仆烹于寓”(《滇游十》五月廿七日)。日常饮食中所见徐霞客随遇而安的态度,大致可从以下三方面予以考察。
一方面,徐霞客旅途中的就餐地点不定。徐霞客时常在寺观、旅店、民家、友人家等提供住宿之所就餐,或自己炊饭,“仅在可住宿的地方,由仆人或徐霞客自己动手做饭的记录就有70多次”[6],如《粤西游一》记云:“二病俱僵卧不行,余无如之何,始躬操爨具。”(六月初九日)或他人款待,如《黔游一》云:“抵白云庵,主僧自然供餐。”(四月十五日)《粤西游一》记云:“庆宇之母,已具餐相待。”(五月十三日)有时在饭馆、面肆等饮食点就餐,如《浙游》记云:“与王敬川同入歙人面肆,面甚佳,因一人兼两人馔。”(十月初九日)有时在旅途中就餐,如《粤西游二》记云:“余先每入一岩,辄以所携龙眼、饼饵箕踞啖之。”(七月十三日)《滇游八》记云:“无从市米,得面为巴而啖之。……啖所存巴。”(三月廿五日)由此可见,对徐霞客而言,无处不可以就餐。
另一方面,徐霞客的饮食种类多而杂乱。有日常的主食如米饭、冷饭、泡饭、粥、面食、杂粮、糕点等[7],如《粤西游三》记云:“顾仆至,令与舆夫同餐所携冷饭,余出菜斋师所贻腐干啖之,腹遂果然。”而粥最为常见,如《游黄山日记》记云:“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二月初六日)《粤西游二》记云:“因顾仆病不能炊,余就粥肆中。”(六月十八日)有平时难以得见的荤食,如鸡,《粤西游三》记云:“余乃以所致生鸡畀僧代养,买蕉煮肉,酌酒而醉。”(十一月初七日)《滇游七》记云:“有生鸡大如鹅,通体皆油,色黄而体圆,盖肥之极也。”(二月初六日)如小鲫,《黔游一》记云:“市小鲫佐酒……中街市人颇集,鱼肉不乏。”(四月十九日)还有各地方野味,也多为徐霞客充饥之用,如《粤西游一》记云:“余自大鼻山刘家炙得观音笋,即觅一山篮背负之。路拾蕨芽、萱菌可食之物,辄投其中,抵逆旅,即煮以供焉。”(闰四月十八日)观音笋、蕨芽、萱菌等可能为当地特色食物,或为贫苦人家食物,而偶得观音笋之美味,为徐霞客的饮食提供了些许乐趣。从“觅一山篮背负之”、“可食之物”、“煮以供”等用语,仍可看出徐霞客还是将其用于充饥。又如《滇游十二》记云:“先是余从途中,见牧童手持一鸡葼,甚巨而鲜洁,时鸡葼已过时,盖最后者独出而大也。余市之,至是瀹汤为饭,甚适。”(八月二十日)所云“甚适”既有对汤之美味的赞赏,也是对有如此美味作为食物的感叹。总的来说,徐霞客的日常饮食虽种类看似丰富,但较为杂乱,且多用于充饥果腹。
徐霞客对日常饮食虽能随遇而安,可面对绝粮困境却并非坐待周济,而是想方设法弄到食物。《黔游一》记云:“余令随夫以盐易米而炊。”(三月二十八日)选择“以盐易米”方式解决暂时饮食问题,以及卖褶袜裙换饭,都是主动的一种体现。徐霞客的主动,在滇游期间的三次绝粮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滇游十》六月二十四日记:“绝粮。”《滇游十一》七月初五日记:“又绝粮。”十七日记:“晨起绝粮……空腹行。”与孔子陈蔡之厄时以精神之满足充腹中之饥不同,徐霞客毫不讳言自己的困境,以期获得食物。第一次绝粮时,徐霞客听说友人要“设酌招余”,立刻作书婉拒:“百杯之招,不若一斗之粟,可以饱数日也。”(六月廿四日)说明徐霞客对自己处境与需求的清醒。第二次绝粮时,徐霞客立即“作书寄潘莲华……且与潘索粮”(七月初五日),甚至走出去希望能找到食物:“不及待,往拜吴氏昆仲,不遇……余夙闻马元中有兄居此……至是问主人,已归城,庄虚无人。”(同前)拜访有希望获得食物的人家都不值,只得“煮大麦为饭”,“强啮”。可他仍积极出去寻找食物,直到遇见马元康,对方一见“即为投辖,割鸡为黍”,且“瀹茗命醴,备极山家清供”。这令徐霞客不胜感慨:“视隔宵麦饭粝口,不谓之仙不可也。”(七月初六日)第三次绝粮时,徐霞客也是靠主动向友人提出困难,才使情况有所缓解。徐霞客在绝粮期间主动求食,又说明他在随遇而安的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生存意识与变通意识。
(二)住宿与徐霞客的随遇而安。
明代王士性曾云:“归、巴郡邑僻小残径,不足供过客之履,携家行者,苦于日不完一站则露宿,少停车之所,又荒寂无人烟聚落,故行者仍以难之。”[8]指出穷乡僻壤之地求宿的困难,而这恰能磨练出行者的随遇而安,徐霞客即是如此。
徐霞客惯于在条件相对艰苦的自然山水间过夜。有宿于岩穴间者,如《粤西一》写到徐霞客等人夜宿山洞:“山洞中多蚊,无帐睡不能熟。”(五月十五日)虽不能熟睡,但蚊虫的叮咬毕竟还是能可以忍受的。有宿于泊舟中者,且比宿于岩穴间更为寻常,徐霞客自浙江出发,直到粤西境内,曾多次连续多日宿于泊舟之中,如《浙游》九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写道:“饮至子夜,乘醉放舟”、“饮至深夜,乃入舟”、“泊于半塘”、“小酌余舟……夜半乃别”、“泊于江东之小桥渡侧”,直到二十四日在陈眉公处托宿。也正因为时常夜宿泊舟,缺少相应的安全防护措施,才会在湘江遭遇盗贼的劫掠。而徐霞客选择宿于泊舟中,乃是因为长江中下游水路交通发达,舟船不仅能提供运输功能,还兼顾了食宿的功能,对他而言更为合适,至于其他诸如安全方面,似乎并未成为他的主要考虑因素。
徐霞客托宿之所的条件往往很差。其托宿之地,或住禅房寺庙,或宿于祠堂,或宿于民居,或投宿逆旅,或借宿友人家,或托宿驿站等等。有时能住进居住条件较好的地方,如《粤西游四》在三里城,“下榻东阁,阁在署东隅,乔松浮空,幽爽兼致”(十二月廿六日),环境可谓清雅;又如《滇游五》除夕夜所住莘野楼,“其楼东南向,前瞰重壑,左右抱两峰,甚舒而称”(十二月三十日),可称住所之佳者!然而其托宿之处,大多数条件并不如意。或因投宿被拒,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环境更恶劣的地方,如《楚游》四月初七日,先写借宿岩下人家时,“有一人当门拒客,不入纳”,似乎充满敌意;在徐霞客苦苦恳请下,才有“屋侧一小户中容留焉”,“而室甚卑隘,猪圈客铺共在一处”。又如《粤西游二》记云:“山雨复来,谋止宿其处而村人无纳者。村杨姓,俱闭门避客。”(七月二十二日)徐霞客不得不选择在舂舍间度夜。虽然这两次都最终没住进条件差的地方,却仍足以说明其托宿地条件之差。或因找不到投宿地,不得不选择居住环境恶劣之所,如《滇游二》中徐霞客听说有营房可宿,等真正入住之后,才发现“营中茅舍如蜗,上漏下湿,人畜杂处”,环境十分不堪;可营兵却犹然沾沾:“使不遇余辈,而前无可托宿,奈何?”(八月十七日)可见错过投宿之后,住进环境恶劣之所,乃是常有之事。
徐霞客尽管处处表现出随遇而安的态度,可有时非常在意托宿的环境。《黔游一》记云:“得一堡,强入其中,茅茨陋甚,而卧处与猪畜同秽……令人反忆土蛮竹栏为上乘耳。”(四月十八日)《滇游三》记云:“所投宿者,乃新至之家,百无一具。时日已暮,无暇他徙,煨湿薪,卧湿草,暗中就枕而已。”(九月初六日)又云:“入白马庙,庙敝甚,不堪托宿。乃东过骈沓石崖,从村庐之后,问宿于灵云山僧。”(二十八日)《滇游十》记云:“得茅二龛在峡间,投之,隘鄙不堪宿。望南坡上有数龛,乃下陟深坑,攀峻而上,共一里而入其龛,则架竹为巢,下畜牛豕,而上托爨卧,俨然与粤西无异。”(五月初六日)从“意不便”、“土蛮竹栏为上乘”、“无暇他徙”,到“敝甚不堪托宿”、“ 隘鄙不堪宿”,均说明在徐霞客眼中,虽然无处不可安身,但对托宿环境仍有一定要求;因为无法改变,也就随遇而安了。
从上述分析可见,食、宿是与徐霞客旅途生活关系最密切的两件事,食、宿条件的好坏参差并未难住徐霞客。《游记》反倒通过对食宿的记述,摹画出徐霞客随遇而安的形象。然而,随遇而安并不表示他对食宿条件的认同,相反,他对更好的食宿抱有很大的希求,这又反映出其不安现状的一面。
 

三、行程与徐霞客消极负面的形象

在他人心目中,徐霞客表现出了积极正面的形象,性情开朗、不畏艰辛、敢于冒险等,《游记》于此也多有体现。然而,《游记》也记载了徐霞客性格中消极的一面,一遇到困境、不如意之处,就会本能地表现出来。这在行程中有突出表现,且随行程的增加而愈加明显。
(一)当自己或同伴生病以致跬步难行时,会流露出消极情绪。
徐霞客一行自出发后极少生病,湘江遇盗却使得徐霞客、静闻、顾仆相继病倒,无形中耽误了许多行程。《楚游》对此多次提及,或云“余病怯行,卧崖边石上,待舟久之,恨磨崖碑拓架未彻而无拓者,为之怅怅”(三月初十日),或云“余卧病舱中,与媳妇觌面而过”(同前),徐霞客因病导致行程中最为重要的游览无法进行,不得不“怅怅”;或云“整束行李,为明日早行计,而静闻、顾仆俱病……二病俱僵卧不行,余无如之何”(六月初八、初九日),或云“与二病人俱殊益闷闷”(十一日),因静闻、顾仆生病,行程多次出现滞留、迂回等情况,《游记》多次写出徐霞客因此而“无如之何”、“殊益闷闷”的心态。
静闻病重后导致行程屡止不前,尤使得徐霞客流露出更多消极情绪。《粤西游二》六月十四日记,徐霞客为病重的静闻雇了肩舆后,“先独行,拟前铺待之”,途中却多次停步等候静闻的消息,或云:“行者共憩树下,候静闻舆不至。问后至者,言途中并无肩舆,心甚惶惑。”或云:“遇来者,问无乘肩舆僧,止有一卧牛车僧。始知舆人之故迟其行,窥静闻可愚,欲私以牛车代易也。”于是,“心甚惶惑”的徐霞客开始寻找静闻,“出南门,随途人辄问之,有见有不见者”,先后找过开元寺、千佛楼、三官堂、天妃庙等地,才最终找到静闻,则徐霞客的心境情绪可知,难怪会认为:“静闻虽病,何愚至此!”以徐霞客对静闻之敬重,及静闻在湘江遇盗时的无畏表现,若非其消极情绪受到激发,绝不可能发出如此慨叹。不仅如此,待徐霞客看到静闻“被襆俱弃之天妃庙”(六月十九日)、“与庙僧交以言侵余”(十八日)、“与僧相侵弥甚”(同前),二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频繁,至其在南宁放弃病中的静闻时,虽是忍痛割舍,却也流露出“心如死灰”的情绪:
静闻复欲索余所买布履、衡茶,意甚恳。余语静闻:“汝可起行,余当还候。此何必索之今日乎!”慧禅亦开谕再三,而彼意不释。……时日色尚高,余展转念静闻索鞋、茶不已,盖其意犹望更生,便复向鸡足,不欲待予来也。若与其来而不遇,既非余心;若预期其必死,而来携其骨,又非静闻心。不若以二物付之,遂与永别,不作转念,可并酬峨眉之愿也。……入崇善寺,已日薄崦嵫。入别静闻,与之永诀。(九月廿三日)
永诀前二人恰好相处一年,相互间已建立起深厚情谊。《游记》此处所云“汝可起行,余当还候”,言外之意即若起行不得,便不能再候;所云“余展转念静闻索鞋、茶不已”,“不若以二物付之,遂与永别,不作转念,可并酬峨眉之愿也”,则是将以往情谊暂且搁置,各奔前程。徐霞客于此表现出的狠心与无情等消极情绪,似乎可视为徐霞客的负面形象,应当成为批评他的依据。可若考虑徐霞客所云“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则可看出行程对他的重要性,而静闻本不在其计划之内的。
(二)当行程受阻或被有意耽误时,也会流露出负面情绪。
行程受阻如《粤西游三》,由于边地既有土官之乱,又有交夷、莫夷入侵,徐霞客行进不得,负面心理遂不自觉表现出来。或云“中夜余梦墙倾覆身,心恶之”,或云“意欲返辕,惶惑未定”,或云“以前途艰阻,求大士决签为行止……似有中阻,不识可免大难否”等等(十月廿八日),备写其在行程受阻时表现出的焦急无奈、惊惶犹疑的心理。
行程被有意耽误,如觅夫担行李,面对担夫坐地起价或抗拒,徐霞客总是表现出无奈,虽或强迫对方成行,或遂了对方意愿,双方都不情不愿。《黔游二》记云:“候夫虽有至者,而恶主代为掯价,力阻以去。下午得骑,亦重价定之,无可奈何也。”(五月初八日)《滇游十二》八月初五日记云,起初对方“索价甚贵,强从之”,等起行时,“以一饭包加其上,辄弃之去,遂不得行”。徐霞客对担夫的需求是迫切的,可一旦得不到,就容易出现消极情绪。又如看到同伴不将西行之事放在心上,徐霞客则会抱怨不已。《楚游》写道:“(静闻)欣欣以听经为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四月十六日)、“以静闻久留而不亟于从事,不免征色发声焉”(十七日)、“促静闻往候王,而静闻泄泄”(十九日)。静闻遇到讲经者欣欣得意,本无可厚非,然而其忘却“留日之久”,不免耽误了行程,难怪徐霞客“征色发声”,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三)当行程中遭到对抗时,则会罕见地采取强力之举。
在《粤西游三》中,徐霞客因持有马牌,可随村征用村民为役夫,而村民表现出的消极对抗十分明显。一方面,役夫数量与规模逐渐缩小,从最初“两肩舆,十夫”,到“止八名”、“少二名,以妇人代担”、“半以童子代舆”,到“止六名”、“复少一名”,到“尚少三人”,到“有夫两人、马一匹”、“以马代舆”,最后马、舆俱无,只有“二夫肩行李”,递减趋势显而易见。另一方面,发生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场景:
装行李,呼夫速去。及饭毕,而夫哄然散,无一人矣。盖余呼其去,乃促其起程,而彼误以为姑散去也。饭后,令顾仆往催其家,俱已入山采薪,更订期明早焉。(十一月初六日)
也许真是出于误会,却未尝不是村民对役夫差事某种程度的消极对抗。再一方面,徐霞客与役夫之间连连处于紧张关系之中,其间他几次采取了强力之举。如面对众夫的“哄然去”时,总是“执一人絷之”;检查行李发现“失二鸡”时,“仍絷前夫不释”,直到村人承诺召鸡;当役夫无法征用时,也是“执一夫絷而候之”。他所以屡屡“絷夫”,实是无可奈何之下不得已之举。而面对役夫近乎达到顶峰的对抗,徐霞客的举动也更为强力:
其处深茅没顶,舆人又妄指前山径中多贼阵,余辈遥望不见也。……时及麓,舆夫遂哄然遁去。时日已薄暮,行李俱弃草莽中。余急趋旧州……抵前发站老人家,己昏黑,各家男子俱遁入山谷,老人妇卧暗处作呻吟声。余恐行李为人所攫,遍呼人不得。久之,搜得两妇执之出,谕以无恐,为觅老人父子归,令取行李。既而顾仆先携二囊至,而舆担犹弃暗中。已而前舍有一客户来询,谕令往取,其人复遁去。余追之执于前舍架上,强之下,同顾仆往取。久之,前所遣妇归,云:“老人旋至矣。”余令其速炊,而老人犹不至。盖不敢即来见余,亦随顾行后,往负行李也。半晌,乃得俱来。老人惧余鞭其子若孙,余谕以不责意。已晚餐,其子跛立,予叱令速觅夫,遂卧。(十一月廿五日)
虽是强力之举,可文中所用“执”、“谕”、“强”、“叱令”等词,强力色彩并不浓重。徐霞客与粤西村民之间的紧张关系,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其形象的负面色彩,也成为论者批评他的主要依据之一。可若考虑徐霞客此时正处于担虑之中,舆夫遁去,行李弃于草莽中很可能被人攫走,他表现出的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论者虽不应为贤者讳,却也不能过分苛求,尤其不能不顾事情的前因后果而过分指摘。[9]强力之举也表明,随着旅程的增加,及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遭遇与挫败,徐霞客在面对复杂的人类社会时,越来越表现出普通人的一面。
 
以上通过衣食住行等方面,对世俗生活里的徐霞客形象进行了分析。“普通的生活……构成了人物形象塑造的另一个侧面。也许作者自己从未想过自我塑造,但他的参与意识却使自己不自觉地进入了角色。作为一个非凡的人物,又作为非凡的旅行,他的一举一动都产生了意味。”[10]这正是《游记》对主体人物形象书写的成功之处,其成功源于《游记》毫不回避对徐霞客世俗生活的关注,丝毫不吝惜笔墨,这使得徐霞客的形象真实可感。
 



[1] 王小舒:《〈徐霞客游记〉的美学价值》,《求是学刊》1993年第1期。
[2] 钱谦益:《嘱徐仲昭刻游记书》,朱惠荣校注:《徐霞客游记校注》,第1282页。
[3] 龚鹏程:《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页。
[4] 钱谦益:《徐霞客传》,朱惠荣校注:《徐霞客游记校注》,第1282页。
[5] 重视饮食与文化的关系,可视为中华文明独有特色。如《礼记•礼运》云“礼之初,始诸饮食”,且礼器中如鼎、彝、爵、尊等均是食器;孔子曾以“觚不觚,觚哉”喻说自己的政治抱负,庄子更以“卮言日出”形容自己的说话方式,这些都明显是饮食事物在思维活动中的延伸;而以饮食论治,则无论儒家道家都十分看重,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即此之谓也。参见龚鹏程:《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第23-40页。
[6] 张 勇:《徐霞客旅行中的食宿问题研究》,《江南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后文关于就餐地点的分类,亦参考此文。
[7] 参见庞毅明:《徐霞客旅途饮食考察》,《徐霞客研究》(第11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239-243页。
[8] [明]王士性著,周振鹤编校:《王士性地理书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71页。
[9] 可参考陈锡良:《驳所谓徐霞客的“污点”“劣迹”》,《徐霞客研究》(第18辑),北京:地质出版社,2009年,第180-192页。
[10] 王小舒:《〈徐霞客游记〉的美学价值》,《求是学刊》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