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人文山水与霞客高洁品格
刘徐昌
崇祯九年（1636）九月十九日，徐霞客开始了他筹划已久的“万里遐征”——西南之行。是日“子夜，乘醉放舟”，离开家门，十月初二抵余杭，初六日，乘舟经富春江、桐庐继续西上。途经严子陵钓台，虽然他早已知道其上是历来文人墨客登临凭吊之处，但他意在山水考察，所以也无意游赏。“偶假寐，已过严矶”而直上金华。初八日，抵兰溪，初九至十一日，三天考察、游赏了金华山水。初九日，徐霞客在金华的芙蓉峰诸胜游赏结束时，进行了大段的情景描写。这大段的情景描写，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他高洁的品格。笔者认为这种品格，不仅是他平时修养所致，而且与金华特有的人文山水也是紧密相连的。
人文方面，徐霞客着重记了金华的两位名贤，一位是曾任金华知府的张朝瑞，另一位是金华名臣朱大典，而这两位“名贤”其实都是围绕“鹿田寺”来记述的。《游记》中说鹿田寺历史悠久，东汉末初平年间（190—193）就有仙人“叱石成羊”，后玉女又驱鹿耕田，寺固以为名。这虽是个美丽的民间传说，但确实也是地方文化。对这种地方民间传说徐霞客也牢记莫忘，足见他知识之渊博，同时也显示了《游记》文化之丰富。然后由鹿田寺，顺记了张朝瑞。“此寺其来已久，后为诸宦所蚕食，而郡公朝瑞（海州人），创殿存羊。”
张朝瑞（约1536—1605），字子祯，号凤梧，江苏海州（今江苏宿迁市沭阳县桑墟镇）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曾任金华知府。金华饥荒，他想法赈济，救活了许多人。他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考核为天下清官第一”（《明史·张朝瑞传》），被当时人称为公正无私、清正廉洁的典范。万历三十六年（1608），张朝瑞病死在代理南京府尹任上。万历皇帝遣官致祭，追谥“清格”。祭文中称赞他“中道遽殂，空囊若淡，清白独贻，尔无愧己。”当了40年的官，去世时却“笥无遗金”，乃至“贫无以殓”。张朝瑞任金华知府时，鹿田寺已被“诸宦所蚕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所谓“诸宦蚕食”，其实就是宦官魏忠贤执掌朝政、焰烟张天时，全国许多地方官员为巴结奉承他，而为他建生祠堂祝寿。于是拍马溜须者也将鹿田寺，改建为魏忠贤生祠了。这种无耻之事自然不为正直无私的张朝瑞所不容，于是他重新“创殿”复建了这所鹿田寺。虽然，徐霞客似乎是顺带一笔而记之，其实反映了他对张朝瑞的敬仰之情。
第二位就是当时人朱大典。徐霞客为之记曰：“种竹列舍，为朱开府山庄也，（朱名大典）”“与静闻分肩以从，从朱庄后西行一里，北而登岭。”朱大典（1581—1646），字延之，号末孩，金华长山村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初授章邱知县，立升至兵部右侍郎，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天启二年（1622），他竟敢上疏弹劾魏忠贤；天启五年（1625），出为福建按察副使；天启七年（1627），父丧守制，“归隐北山鹿田寺读书。”崇祯五年（1632）升右佥都御史，山东巡抚。在山东巡抚任上平定了孔有德等以800人精锐发动的兵变。当时孔有德势力相当强大，“横扫全鲁，夺东江战船，克登州坚城，攻杀三巡抚及数总兵，鲁军、浙军、辽军均节节败走，或不敌瓦解。（《明史·朱大典传》）”朱大典临危授命率兵主动出击，最终平定了孔有德叛军，论功行赏，崇祯六年（1633），升任兵部右侍郎，仍为山东巡抚。崇祯八年（1635）二月，李自成义军攻克庐州、凤阳、淮安、扬州四府，凤阳是朱明皇帝的祖根，于是急调朱大典总督漕运兼为四府巡抚。朱大典与卢象升一起将李自成义军击退。为防李自成义军卷土重来，诸军乘胜追击，朱大典急忙回守凤阳。照理这是他的稳健之策，但朝廷却以“坐失州县”、“平贼逾期”而遭到贬官的处罚。徐霞客到金华考察、游赏之时，朱大典正留镇凤阳。后又遭到给事中方士亮、御史郑毗贞等人的弹劾，最后“诏命革职侯审”。对这样一位忠心朝廷，又很有军事才能的金华官员，徐霞客是既敬其忠诚，又叹其遭遇之不公。
初八日开笔说：“早登浮桥，桥内外诸舡鳞次，以勤王师自衢将至，封桥聚舟，不听上下也。”这里虽然写的是在兰溪浮桥上所见，桥下河内泊满挤挤挨挨的大小船只，并说明形成这种船舶阻塞的原因：因为从衢州下来的勤工兵船马上要经过而造成的。这似乎也是淡然之笔，其实，它包含着深层事理在内，即点明当时的国家的军事、政治形势！所谓“勤王师”，就是浙江之兵赶往北京，救援京师。
查阅明史，当时京师的军事形势确实相当危急。“（崇祯）九年（1636）7月，大清兵由间道逾天寿山围昌平，有降丁二千为内应，城破。八月丙申，唐王聿键起兵勤王。勒还国、刘泽清、王朴、祖宽等皆统兵入援。……太监高起潜为监军，（高起潜）怯而不敢战，惟割死人首冒功。于是，宝坻、顺义、文安、永清、雄安、肃定诸县及安州、定州相继失守。……八月十日，大清兵出塞，都城解严。”（《明纪·崇祯九年》）这段史料表明了当时的京师相当危急，清兵越过长城一直打到北京外围并相继失守。透过文字记载，可以想见，当时的京城外战火纷飞、刀枪争鸣、铁蹄纷踏，庶民百姓纷纷遭殃。最可恶的是太监高起潜身为监军，不敢与清兵接战，却割了死人首级去皇上那儿报功，卑鄙、恶心！凡此种种乱象，一介布衣的徐霞客虽然不可能不关心，但又无可奈何，方面大员、藩镇诸侯怯如鸡、烂如泥，一介布衣即使关心，也只能徒叹奈何，奈何！
初九日中午，徐霞客与静闻两人到智者寺，“庵僧道修留饭”。饭后，由道修引路登上了杨家山。又后经过了朱大典山庄，道修到这里就打回了，而两人继续出发游赏了鹿田寺，又登上了斗鸡岩，棋舟石，太阳将要下山时，游赏、考察了西玉壶，最后登上了北山之顶——金星峰。在金星峰上，主、僧两人盘桓、观赏，远眺、近观，仰视山月，下瞰衢水，并进行了一番精彩的情景描写，不妨抄录其下：
“逋至峰头，适当落日沉渊，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来一曲，正当其处也。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我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邪！”（《浙游日记·初九日》）
此段记载实可分为四层，首层点明霞光，与水光，当时落日沉渊，霞光满天，而西来之衢江曲水，水波浮动，波光粼粼，犹似飞天落镜，静卧不喧，伫立群峰之巅，俯瞰波光，不觉使人心境摇动。
第二层由皓月清辉引伸出情性品格。初九之月已为上弦，西边的太阳余辉尽收之时，南天弦月已高挂其上，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面对此情此景，作者心灵似乎也被洗涤得更加清澈澄碧，如冰心玉壶一般。“玉壶”一词既有上文东西玉壶之影子，也有初十日即将游赏冰壶洞之暗承，更是其人性品格之吐露与写照。六朝鲍照说：“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唐朝王昌龄说：“一片冰心在玉壶。”还有那些唐代诗人王维、崔颢、李白等诗人，无不以“冰心玉壶”自励。玉壶是高清洁白、光明磊落、表里澄澈品格的象征。其实这里是作者将晶莹透明的玉壶以自喻，即景生情、情蕴景中，伫立在万山之巅、蓝天之下的心境与玉壶的比象之间形成了一种有意无意的照应。读到此处令人自然联想到作者淡泊处世与冰清玉洁的形象，使精巧的构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空明澄澈的意境之中。这种表达似是精巧的构思，又是心声的自然吐露，一切的一切就将水光月色与自我品性使之天然浑成，不着痕迹，意韵无穷。
“我”是如此明净澄澈，回想世间众人碌碌庸庸，作者不禁发出了感叹，有谁能理解我今天在此领略享受大自然恩赐予我清光美景而发生的清高境界呢？所谓“下界碌碌”，一定包含着笔者前文所写到的高起潜等卑鄙小人，也包含那些案牍劳形的官宦达人，也包括着那些皓首穷经、孜孜功名之人，以及那些名利客、势利人。相比之下，我与静闻两人真是“形影俱异”了。
第三层紧承第二层进一步表明自己享受金华山水自然之美的乐趣以及与众不凡的境界。文人雅士登楼舒啸，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曹孟德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可谓其乐无穷矣，可是怎比得我今晚独登万山之巅，高出层楼千丈；万籁俱寂，无嘈杂之乱耳；径穷路绝，似与凡尘相隔的乐趣呢？真是“众醉我独乐，陶然已忘机。”我这种情性、境界与尘界万众相比，真是霄壤之别了。
最后一层说我与“太虚同游”，即与世界万物（“太虚”，这里是指世间万物之意）同游，尽情享乐，无虑其他，无可畏惧了。“太虚同游”是人间游乐的最高境界，身临其境的徐霞客真正达到了这种境界。
这段文字是《游记》写到这里最精美的段落。前面在《游黄山后记》中虽然对黄山美景也进行了优美的描写，但抒情却相对较少；其它地方的记载也有抒情之处，却只是片言只语，而这里是情景交融、层层相连的大段描写与抒发感情。这里并非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写景为抒情作铺垫，抒情使写景得到升华。从事理来看，霞客公是借景抒情，眼前之景更陶冶了他的思想感情、人格修养；同时，借这金华山水，抒发自己处世态度，人性品格，间接地表明了自己抛弃仕途经济，执着出游考察的思想意识和为人品质。
总而言之，徐霞客以高洁明澈玉壶般的品格领略了金华人文山水文化，金华的人文山水又使他的情性品格得到进一步的升华！
（作者系江苏省徐学研究会学术会员、江阴市徐学研究会常任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