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徐霞客传》中一段失实记载引出的百年争议
缪幸龙
徐霞客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去世后,钱谦益写了一篇1800余字的《徐霞客传》。文中对徐霞客万里西游有如下记载:“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
《徐霞客传》定稿后,被钱氏收录于《初学集》卷七一中。到了明崇祯十六年(1643),《初学集》正式出版。凭着钱谦益的地位与声望,该书传播很广。徐霞客因为传记收录于该书,声名也广为人知。对于传记中记载的徐霞客西游所到之处,大多数读者深信不疑。但也有少数深思熟虑的学者提出质疑。40多年以后到了清代康熙年间,他们的考证陆续见诸文字,争议的焦点主要集中于徐霞客是否到过玉门关。
吴江学者潘耒(1646-1708),清康熙年间发现钱谦益文中的记载无从查证,于是在其著作《徐霞客游记序》[1]中提出不同看法:“往年钱牧斋奇霞客之为人,特为作《传》,略悉其生平。然未见所撰游记,《传》中语颇有失实者。余求得其书,知出玉门关、上昆仑、穷星宿海诸事皆无之,足迹至鸡足山而止。”
潘耒的考证在同时期的《(康熙)鸡足山志》中得到印证,该书“高隐传·徐霞客”说到徐霞客:“崇祯庚辰,将游鸡足,道经南京迎福寺,有僧静闻亦慕鸡足之胜,徐遂携之同行。及到广西,静闻病,且死,嘱公曰:‘我志往,不得达,若死,可以骨往。’徐怜其志,因焚其尸,取骨贮以木匣,负之入滇。及至山,止悉檀寺,欲于山中乞地葬之,以了其游山之志。……徐既葬静闻,爱鸡山之胜,遂止焉。丽江土知府木生白聘修《鸡山志》,创稿四卷。未几,以病辞归。”
史学家万斯同(1638-1702,字季野,浙江鄞县人),康熙年间发现钱谦益文中的矛盾之处,他在《书〈徐霞客传〉后》[2]中提出如下质疑:
“元都实之说,谓河源在朶甘思之星宿海。夫朶甘思虽番地,去云南丽江西北止一千五百里,去四川马湖正西亦止三千里。霞客岂不知河源出星宿海?既至鸡足山,自当由丽江而往,不半月即可达其地。乃舍此不由,反远走玉门关,何也?玉门关东距肃州之嘉裕关约九百里,嘉裕南至丽江约五千里。朶甘思去玉门则六七千里矣。不走千五百里之近而走六七千里之遥,必非人情。意者以汉武所名之昆仑,即都实所指之昆仑乎?夫汉之昆仑在于阗,东去玉门不过千里,去肃州不过二千里。元之昆仑在朶甘思东北,去星宿海三千里,去汉昆仑可四五千里。其相距如是之遥,而霞客乃混而一至,其不学无识,一至此乎?若霞客有是言,则霞客为无知;若霞客无是言,而谦益言之,则谦益胸中亦大不辨泾渭矣。盖汉昆仑之旁绝无星宿海,元昆仑之旁去星宿海又远甚,其语无一合。谦益不能驳正,反为作传以张大之,一何愚也。且自玉门关至汉昆仑,安得有数千里?自星宿海至中夏,安得有三万四千里?此庸人能辨之而谦益乃为所愚,吾不能解也。”
万斯同之后,经学家、地理学家胡渭(1633-1714,字朏明,号东樵,浙江德清人)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成书的《禹贡锥指》[3]卷十四下《附论江源》中指出钱谦益文中的不实之处:
“古书言昆仑者非一处,一在槐江山南,一在西海之外,《山海经》所言是也。一在于阗,汉武所名之山是也。一在吐蕃,刘元鼎所称紫山者是也。霞客云“河出昆仑之北,江出昆仑之南”,其所谓昆仑者,在何地乎?据彼言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则昆仑当在西域玉门以东,即是中夏之地。既云出玉门数千里,何又云去中夏三万四千余里乎?即谓星宿海,有若是之远,亦属妄言。昔刘元鼎奉使自廓州洪济梁南行二千三百里便得昆仑,东距长安止五千里。而都实使还,自星宿海东北至昆仑,亦不过三十日程,何至如霞客所言之远?且西域之昆仑,与星宿海绝无交涉。余谓霞客所言东西南北,茫然无辨,恐未必身历其地,徒恃其善走,大言以欺人耳。非但不学无识也,牧斋以为能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过矣。”
到了100多年后的清嘉庆十三年(1808),藏书家叶廷甲第二次编印徐霞客游记时,采纳《游记》初刻者徐镇的考证意见,将书后附录的钱谦益《徐霞客传》中的“玉门关”正式改名为“石门关”,并收录徐镇《辩讹》一文让读者明白其改动缘由。徐镇所加按语云:“玉门关在西北,鸡山在西南,而昆仑适在玉门关之西南,在鸡足山之西北,相去各数千里。公自鸡山出关,至昆仑,不须迂道玉关也。况公《江源考》云:‘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以穷江源。’又云:‘江发源于犁牛石,南流经石门关而入丽江。’据此,则为石门信矣。”[4]清道光年间,李兆洛綦修《江阴县志》时,将乾隆《江阴县志》“人物·隐逸·徐弘祖”中有关西游的内容由“出玉关,登昆仑,穷星宿海”改为“崇祯丙子,辞家西迈,至昆仑,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清光绪三年綦修的《江阴县志》,有关徐霞客的传略沿用道光志。
光绪末期,江阴东兴缪氏后裔、南菁书院高材生、光绪丁酉拔贡缪楷,读了胡渭的考证、叶廷甲刻书中有关“玉门关”的改名缘由和徐霞客《江源考》全文,经将钱谦益《徐霞客传》中的记载与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的“由鸡足而西出石门关数千里,至昆仑,穷星宿海”相互对照,发现两者仅一字之差。综合各方面的考证,他得出结论:钱谦益文中“玉门关”一词,完全是钱氏自己误字所造成。缪楷的考证收录于其著作《经余随笔》[5]中。
至此,学术界有关“玉门关”的争议基本结束,综合潘耒、万斯同、胡渭、徐镇、缪楷5位学者的考证,可以肯定徐霞客没有到过玉门关。
至于叶廷甲修改后徐霞客究竟有没有“出石门关,至昆仑山,穷星宿海”,首先引用云南大学朱惠荣教授的文章《徐霞客万里西游行迹考辨》[6]:
崇祯十二年(1639)二月初九日,徐霞客了解到“丽郡北,忠甸之路有北岩,高阔皆三丈,崖石白色而东向。当初日东升,人穿彩服至其下,则满崖浮彩腾跃,焕然夺目,而红色尤为鲜丽,若镜之流光,霞之幻影。日高则不复然矣”。此又称红石岩,在今丽江县西境金沙江西岸。附近就是天然削壁石门关,东临金沙江,处云南入藏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明代曾设石门关巡检司。金沙江转折处还有两面嘉靖年间丽江土官立的鼓状石碑,记打败吐蕃事。距此不远就是九河,又可分路去剑川。二月十日,木增第四子陪徐霞客盛宴:“为余言北崖红映之异。时余欲由九和趋剑川,四君言:‘此道虽险而实近,但此时徙诸出豆者在此,死秽之气相闻,而路亦绝行人,不若从鹤庆便。’”北崖、石鼓等皆未得一睹,出丽江石门关的计划终于落空。徐霞客虽到了丽江,但终未能一涉藏人聚居的番地。
其次分析《溯江纪源》中的地名,徐霞客所亲历的,全是康乾时期的《明史》綦修官陆奎勋(1663-1738,浙江平湖人)在《陆堂诗学》[7]卷一所说的“昆仑南境”,星宿海并不在其中。这与朱教授分析的霞客足迹仅仅到达滇西相一致,也与他在昆仑之南寻找江源的目的相一致。
基于以上分析,从中可以看出,即使叶氏改过以后,现有的知见资料还是难以支撑徐霞客“出石门关,至昆仑山,穷星宿海”的说法。
最后要说明的是,钱谦益的失实记载在官方和民间并未完全消除影响,直到今天仍有人信以为真。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一是作为本证的《初学集》再版时没有对以上失实记载进行更正或说明;二是清代两江总督采进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徐霞客游记》乾隆四十七年(1782)刊行时仍维持钱氏的说法,文中保留了徐霞客“复出玉门关数千里,穷星宿海而还”之说。作为官方认可又为广大学者经常翻阅的工具书,文中的错误难免会给读者和学者造成误导(好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徐霞客游记》附编中收录的该文已改为“石门关”);三是《梧塍徐氏宗谱》同治、光绪、民国续修时对钱氏的失实记载仍维持原样;四是后人为了宣传徐霞客,对前人评价徐霞客的不利文字予以回避,致使大多数人几百年来一直不知其中的真相。
注释:
[1]《遂初堂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417册,第487页。
[2]《群书疑辨》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145册,第609页。
[3]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68页。
[4]《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97页。
[5]《丛书集成续编》第25册,台湾新文丰版,第51页。
[6]《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转引于《徐霞客逝世360周年文集》。
[7]《续修四库全书》第62册,第2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