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梧塍徐氏家族的“仕”与“隐”
江 桂 苞
朱自清先生在《唐诗三百首导读》中曾说,“仕”与“隐”是唐诗作者们内心的一个“情意结”。其实,这一“情意结”又何尝不体现在历代文人学士的心中呢。“仕”与“隐”的情结,孔子时代就有了。有一天,孔子对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性和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意思是说,一个人平时要读书求学,不断培养自己的才能,提高自己的修养,一旦国家需要你,你才有可以拿出贡献给社会的东西。那么,如果国家不需要你呢?那么就像颜回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孔子所说“用之则行”是兼济天下,是“仕”的境界。孔子所说“舍之则藏”是独善其身,是“隐”的境界。这两种观念在儒家思想中是互补的,是不对立的。
中国历史上文人学士的道路无非四种模式:一种是从小培养,刻苦攻读,通过童试、乡试、会试达到“出仕”;第二种是摒弃科举,隐居山林或渔樵江渚,晴耕雨读,过悠闲的平民生活;第三种是入仕后,由于各种原因归隐山林田园,如晋代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向督邮折腰,辞官回乡过“采菊东篱下”的田园生活;第四种是本是山林中人,由于各种原因,又通过出仕来实现施展个人抱负的理想,就如《三国演义》中描写的诸葛亮一样。
西方人本哲学家马洛斯对人格的完善,提出有一种方式叫“自我完成”。“自我完成”是指不借助外力的对内追求,如上文提到的颜回、陶渊明,就是对内追求实现人格自我完善的典型。如果文人学士要走“出仕”的道路,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还必须通过外向追求才能取得成功。可是,外向追求往往不一定都会成功,因为有“一半”的决定权掌握在别人的手中,纵观江阴梧塍徐氏从徐之献到徐衍芳,四代人通过上百年的科场角逐,可以说耗尽了四代人的精力,最终等来的却是第五代人梦想的破灭,甚至是生命的陨落。
江阴梧塍徐氏一脉世代标举为先祖的是东汉徐稚(字孺子)。徐稚是东汉著名的隐士,官府曾多次征召,徐稚却不愿出仕,隐居在豫章南昌乡野,世称南州高士。初唐天才少年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有“徐孺下陈籓之榻”句,所说徐孺即为徐稚。梧塍徐氏奉祀之始祖为北宋后期之徐锢(字子固,号坚山)。徐锢官居开封尹,北宋末年,徐锢随宋王朝南迁,直至五世祖徐世名(千十一),都世代在宋为官,千十一为南宋承事郎,这一时期,是徐氏家族“出仕”为官比较顺利的几代。南宋王朝亡。千十一“义不仕元”,遂迁至江阴梧塍里定居,开始了隐居生活,“子孙具誓不仕元”。故从第五世千十一至第八世,徐氏后代均未有“出仕”者。这一时期(元代时期)是梧塍徐氏的隐居时期。这几代人都过得平和安逸,未见大起大落的情形。
元末明初,梧塍徐氏繁衍至第九代徐麒(字本中),朝廷出榜招贤,安抚边境少数民族,徐麒时二十岁,以白衣应召,出使西蜀,招抚羌人,功成回京封赏,徐麒辞官不受,并三次上书,决意回乡治农,一时名动朝野。如果说五世祖千十一“义不仕元”,迁至梧塍里是由于朝代更迭,不改忠君初衷而不得不隐居的话,而徐麒为稳定初明江山的社会环境作出了贡献,且年富力强,才华出众,顺理成章可以出仕,且他请辞获准回乡时,朝廷还赐给他一品官服,个中原因,迷离扑朔,给世人留下了不解的猜测,笔者以为,像父辈一样,过逍遥自在的隐居生活,无疑是其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徐麒在使蜀途中,目睹元末明初社会之颓象,民生之艰辛,粮食之可贵。故而,徐麒回到家乡梧塍里之后,大力开荒扩地,家业迅速得到发展,经过数年努力,便拥有良田万顷。到第十世景南(号梅雪)、景州(号竹雪)时,徐氏家族仍隐而不仕,以诗书为娱,并筑十景,建梅雪轩赏梅赋诗,乐在林泉,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
正统年间,江南发生灾荒,徐麒训诫子孙:“谷不可不储,复不可不散,不储则难以展德,不散则易致殃。吾有余而人不给,非仁也。”于是,景南、景州兄弟各出谷四千斛赈灾,活饿人无数。有司上闻,被当朝旌为‘义门’”。景泰年间,北方边患严重,兄弟两人又“进鞍马助边,复被旌为‘义民’,并勒修祖墓大宅坟(今称大宅里)。景南进京上表谢恩,并奏请长子徐颐(字维正,号一庵)精于六艺,愿报效朝廷,英宗恩准,不久便授徐颐为“中书舍人”。在文华殿作书写诰策等文书工作。尽管明代的“中书舍人”没有唐时显赫,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却是梧塍徐氏家族复从隐居转向出仕的开始。
有明一代是科举盛行且渐趋完善的时代,科举是文人学士“入仕”的唯一正格。若非进士及第出身的官吏,在官场中必被他人诟病,更不用说连个举人都不是的徐颐。几年后,在文华殿受尽睥睨、白眼的徐颐,便以病告归。徐颐回到梧塍,仗着先祖的藏书和富甲江南的资财,开始督促子孙发愤读书、问津科举,欲博金榜题名,以雪己耻,光耀门庭。正是这一光耀门庭的“出仕”情结,给梧塍徐氏带来了四代人的科场悲剧。
梧塍徐氏祖上为官僚地主家庭,到九世徐麒已富甲江南,又藉祖上家族文化传承,子孙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加上徐颐不惜重金广求四方典籍,并宴请饱学之士为子孙授业,徐颐亲自督导,后代子孙不乏才俊者。徐颐之子徐元献(字尚贤),“方十岁已能赋诗,四座为之惊叹”,(吴宽《明故乡贡进士徐君墓志铭》)。徐元献于成化十六年(1479)乡试高中,获经义第一,列举人第三名,受到主考洗马罗仲明赏识。那年,徐元献26岁。次年进京会试,不料落第而归,徐颐大失所望。徐元献也觉得愧对父亲和祖宗,于是更加发愤勤读。由于过度用功,加上心结难解,居然一病不起,死时年仅29岁、徐颐痛失爱子,梦想破灭,也于同年随子而逝。
徐元献之子徐经(字衡父),父亲死时,年仅12岁,父祖因科举失败同年去死的情景在他年少的心灵中埋下了深深的烙印。但他从小敏而好学,长大后立志继承父志,发奋苦读,并广交吴中才士,与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等人“以才名相引重”,吟诗会文,常相往来。弘治八年(1495),徐经乡试高中,成为第41名举人,时年22岁,可谓少年得志。弘治十二年(1499)春闱科考,他与唐寅同船赴京会试,岂料弄出个唐、徐贿赂考官程敏政的案子来,给事中华昶等人弹劾程敏政受贿鬻题,明孝宗派人查考无据,但舆论已在考生中造起,影响已在官场中形成,明孝宗只能勒令程敏政致仕(罢官退休),华昶因弹劾不实,降职外派南京任太仆寺主簿。这场官场斗争不仅伤了两方官员,也牵涉到两个举人身份(已有仕籍)参加会试的考生——唐寅和徐经,两人被削去仕籍,废锢终身,黜为小吏。这就彻底斩断了徐经入仕的阶梯,梧塍徐氏家族又一代人的出仕梦想破灭。徐经受此打击,明知自己是被冤枉的,但当朝已经明示发落。从京城回家后,便闭门谢客,面壁苦读,并作《贲感集》明志。期待着有朝一日皇上收回成命,自己能够咸鱼翻身。弘治十八年(1506),明孝宗薨,明武宗朱厚照继位,即正德元年,离科场案已有6年时间。徐经期盼新天子会改乱反正,为自己洗清冤辱,重返仕途。便至京师探听消息。谁料,因不胜旅途劳顿,加上郁结成疾,不幸客死京城永福寺(一说永庆寺),年仅35岁。呜呼,哀哉!
徐经有三子,治、洽、沾,能继承父辈举业者为次子徐洽(字悦中,号山岐),徐经死时,徐洽年仅10岁。洽颖敏有文,在其母杨氏的教育下,立志科举,有博士子弟补选入国子监,“每试辄最”。一生参加7次会试却榜上无名,最倒霉的一次是嘉靖十年(1531)会试,本来可以入榜,却因参加会试的监生太多,超过规定比例(平衡监生与举人会试录取比例)而落榜。7次会试后仍然名落孙山,其时,徐洽已57岁,垂垂老矣。这不由让人想起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吴敬梓将明、清科举制度下老童生范进中举后癫狂之状刻划得入木三分。老年徐洽受科举制度的摧残又何尝不是一个真实的范进呢?后来徐洽以捐资方式入鸿胪序班,官至鸿胪主簿。这是梧塍徐氏第九世祖徐麒以后,可算为唯一的出仕之人。然而,这个“仕”,用江阴话来说,也只能算是“半边俏”。
徐洽并不甘心,虽然自己命运不佳,但他把希望寄托在长子徐衍芳身上,徐衍芳(字原润,又字汝声,号紫石),徐霞客的祖父。徐洽对他期望很高,专门筑湖庄书屋令徐衍芳就读其间。可是,好运并未降临到徐家,徐衍芳的命运就他父亲一样,“累试数奇”,六试不中,最后在苦闷的日子里郁郁乎诗酒,四十多岁便去死了。徐洽一方面痛失长子,一方面眼睁睁看到徐氏一脉的科举希望沦为泡影,亦在当年逝世。梧塍徐氏家族再一次演绎了因科举失败父子同年而亡的悲剧。
徐衍芳生有六子,都得到良好的教育,其中儿子有造、五子有登走仕途比较顺利。有造官至豫章南昌府参军。三子徐有勉(字思安,号豫庵)即为徐霞客的父亲,其父徐衍芳死时,徐有勉19岁,正值接近童试的年龄阶段,然而有勉与有造、有登取向不同。取字“思安”即有吸取祖辈科场教训求安逸之意,他对科考深痛疾恶,有人劝他参加童试。他掉头不答而走。故一生隐居田园,从事纺织经营,“自负亢直”,特立独行,“性喜萧散,益厌冠盖征逐之交”。时有秦中丞,侯司谏多次上门拜会,有勉却“闻驺从使呼声,匿不见,也不往报谢”。且喜寄情山水,在农闲时,“敕三五家僮,具笋舆叶艇,往来虎丘、龙井间,摘新茗,奭斗清泉,岸然旁若无人也”。与妻子王氏耕织,经过20多年的经营,使衰微之家业得以复振。梧塍徐氏至16世这一代,有造、有登兄弟走的是“出仕”之路,而有勉则完全摆脱科举束缚,走的是“隐士”的道路。尽管他“因家中遇盗,避至梁溪,骑归时堕河蹶足”,但他还是活到了60岁,比之他的父祖辈,他还是幸运的。
徐有勉去世时,徐霞客(字振之,号霞客)也是19岁,也正值童试的年龄阶段。他也曾顺应时俗,“俯就铅椠”,但在应试失败后就决心摆脱科举的枷锁,放弃功名的追逐,埋头于他真正感兴趣的古今史籍、舆地图经之中,向往着“问奇于名山大川”的生活,选择了献身地理考察的归宿,最终实现了伟大的人格精神的“自我完成”。
徐霞客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王孺人之所以能支持徐霞客的选择,没有逼迫徐霞客埋头苦读,去博取科场功名,其思想主要来自祖上科场悲剧的教训,他们不希望儿子和祖辈那样在科场的追名逐利中遭遇不幸。陈继儒《豫庵徐公配王孺人传》曰:“弘祖之奇,孺人成之;孺人之奇,豫庵公成之”。
无独有偶,徐霞客与妾周氏生的儿子李寄,(字介立),尽管其母怀孕后即被家庭逐出,嫁于李姓,在世时未能敬宗收族,但他秉承了父亲的性格,《暨阳沙氏宗谱》载有沙一卿《与徐介立先生请复姓书》曰:“仆阐父老识霞客者,言足下声容举止甚似其翁。仆窃窥之,不特貌似而已,即性情无不似者。足下好读书、好远游,畏恶俗人、敝屣富贵,与人交不以盛衰存亡易其心,凡此皆霞客之所长。”尽管李寄在顺治七年时也参加过童子试,并且得了第一名,深得知府祖星岳的赏识,可他终于很快醒悟并深深自责:“奈何以文字干荣哉!”至院试时,李寄“高卧不起”,祖星岳特意派人催促,但他借口说“天寒”,对科考再也无半点兴趣。其父徐霞客摈弃仕途,穷毕业精力许身山水,成就了一部中华文化经典《徐霞客游记》,李寄一生甘受清贫、隐居不仕,辅教为业,著作等身。史载有据的著作有《天香阁文集》15卷、《历代兵鉴》120卷、《兵鉴随笔》16卷、《舆图集要》40卷、《秦志摘录》3卷、《艺圃存稿》6卷、《诗》24卷。
儒家是追求不朽的。何谓不朽?儒家认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象孔子有伟大的品德,可以成为万世的师表,是为立德,是不朽的;秦朝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至今仍然受益,是为立功,是不朽的;立言,隐居山林、田园不出仕的文人学士也可以做到。徐霞客以一部游记传世,是不朽的。李寄以他的著作传世,也是不朽的。
从徐有勉到李寄,祖孙三代人都无意于通过科举出仕,走的都是隐居的道路。《光绪江阴县志》把徐霞客及子李寄归入人物“隐逸”栏目,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其实“仕”与“隐”的问题是历代文人学士一个永远纠结的问题。梧塍徐氏从徐麒到李寄10代人的追求也毫不例外,这10代人中尽管为官不算显赫,但毕竟也有通过科举走入仕途者,但总体上看,走隐居道路的几代人反而获得了成功,创造了不朽的业绩,其中有不乏值得我们深思的道理。
草稿于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