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乘·徐霞客》的真实性和虚构性
陈锡良
近来翻阅明清笔记小说，看到清代道光年间有位许奉恩写的《里乘》，里面有篇《徐霞客》。写徐霞客生平，真真假假，非常奇特，既不同于明史、《江阴县志》等方志和其他人物传铭里的徐霞客，也不同于清代袁枚笔记小说《子不语》里的《徐崖客》。研究《里乘·徐霞客》，这对研究徐霞客在清代的流传颇有意义。现将《里乘·徐霞客》刊登如下，不长，303字，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
徐霞客
徐霞客名宏祖 ，江阴县人。平生有山水癖，曾作《游记》厚尺许，真奇观也。相传霞客得异人术，日可行千里，不携仆从，自负行囊，囊有机括。日暮猱升树上，悬囊高枝，启囊屐衾枕蜷卧其中，距地数丈，以远猛兽。尝三至昆仑。山灵厌其贪，夜遣大鹏，扇翅扑拆，堕霞客崖下，而损其胫。霞客度无生理，望乡而泣。昩爽，山灵现寿者相，杖策来问所苦。霞客具告之，且为身填沟壑，非所惜，乃家有老母何？寿者责曰：“昆仑为宇宙第一山，多真仙所居，世人欲一至不得，汝乃三至，开恶其贪，故罹此罚。予怜汝孝思，不忍不一援手。”袖出药一丸授之。曰：“嚥之當愈然。君归奉母，勿再远游矣。”霞客拜诺，受药吞之，顿愈。既归，泣拜母前，胫复损。自是杜门作游记，遂不再出里。乘子曰：予在江阴，闻其里人，言之如此。然观霞客《游记》，出游有时亦复需舟车，不尽徒行也。霞客嫁妾生子，从母姓李，名寄，字介生。
笔者之所以说《里乘·徐霞客》奇特，是说它真实性之外有很大虚构性。
一、《里乘·徐霞客》的真实性
先说《里乘·徐霞客》的真实性。书名《里乘》，地方志的意思。许奉恩写：徐霞客姓名徐宏祖，号霞客，籍贯江阴县人，这是真实的。“平生有山水癖，曾作《游记》厚尺许”，这是真实的。《徐霞客游记》现存60多万字，实际上有近百万字，散失三分之一，说它“厚尺许”，一点也不夸张。许奉恩本身也有著作十多种，赞《游记》“真奇观也”，应是作者由衷感叹。
许奉恩写徐霞客“尝三至昆仑”，这是真实的。笔者先说昆仑山的位置。现代地理上的昆仑山一般指昆仑山脉，位于西藏与新疆的交界。“昆仑”作为山名，其含义、确切位置历来是有争议的，正如现代有学者指出：传说中的昆仑山究竟在什么地方？中国两千多年学术史上是个悬案。”
明朝谢肇制著《滇略》：“高黎贡山，在腾越东北百余里，古名昆仑岗。”徐霞客到过云南西北部的高黎贡山，《滇游日记九》记：“盖高黎贡俗名昆仑冈，故又称为高仑山。其发脉自昆仑，南下……直达缅甸而尽于海：则信为昆仑正南之支也。”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记徐霞客：“由鸡足而西出石门关数千里，至昆仑，穷星宿海。”因此，《里乘》说徐霞客“尝三至昆仑”是确实的，“三至”不一定是确数，多次之意。徐霞客跋涉许多名山大川，为什么《里乘》和四部清代《江阴县志》重点记昆仑山呢？这是因为昆仑山脉（昆仑山）是中国第一神山，远古就有西王母和群仙栖息在此的神话，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上具有“万山之祖”、“龙脉之祖”的显赫地位 。徐霞客临终对亲友说：“张骞凿空，未覩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徐霞客是以上昆仑而自豪的。儿子李寄自号昆仑山樵，也是以追慕父功而自许的。
许奉恩写徐霞客“日可行千里”，这是不真实的。说骏马日行千里，已属夸张，要说人能徒步日行千里，更是夸张，根本做不到的。许奉恩写徐霞客出行“不携仆从，自负行囊。”这基本上也是不真实的。徐霞客出行常带仆人，有时一人，有时两人。有时因路途艰难，身带奇石、图书、衣被，除了仆人，还要雇人抬肩輿。好在许奉恩后面写“然观霞客《游记》，出游有时亦复需舟车，不尽徒行也。”归于真实，纠正了道听途说的错误。《里乘》总体上写徐霞客是孝子。
许奉恩最后写“霞客嫁妾生子从母姓李，名寄，字介生。”这话真假参半。李寄母亲是霞客元妻许氏的陪嫁丫环，不是嫁妾。李寄母亲姓周，怀孕后嫁给李姓，生下儿子后姓李。李寄字不是介生，而是介立。李寄身世在《徐霞客游记》中没有记载，真假参半也是道听途说所致。且不说作者许奉恩生活在道光年间，就是康熙、乾隆《江阴县志》所写李寄传，竟写成徐介立（注：李介立没有复姓徐），是徐霞客遗腹子。这是古代信息闭塞使然。
二、《里乘·徐霞客》的虚构性
笔记小说《里乘·徐霞客》主要篇幅写的是虚构的故事。故事开始写独行侠徐霞客得到异人的法术，不但能日行千里，还得到异人送的设有机关的皮囊。夜晚徐霞客爬上高树，悬挂皮囊，人蜷卧在皮囊内，以躲避猛兽侵袭。笔者以前写过《袁枚〈子不语·徐崖客〉的学术意义》一文，指出“徐崖客”原型就是徐霞客。许奉恩所写《徐霞客》的这个情节竟然和《徐崖客》一脉相承：徐崖客“遇异人授一皮囊，夜寝其中，风、雨，虎、蛇虺，俱不能害。”民国初期，江阴城里有位资深记者徐再思，也写有一部笔记小说《澄江旧话》，其中有篇《霞客游记》写：“霞客名宏祖 ，徒步出行数万里。曾有异僧赠革囊一具，行至蛮荒烟瘴之区，中途若无逆旅寄宿，即悬革囊于树枝，置身囊中，作为床褥。一切毒蛇猛兽，皆不敢近。实仙品也。”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多人写同一人同一奇事，可见奇人徐霞客故事流传的广泛性。
《里乘·徐霞客》情节发展：因山灵讨厌徐霞客三次到过神山昆仑山，夜里派遣大鹏用巨翅搧断悬挂皮囊的树枝，皮囊坠落山沟，徐霞客大腿骨折。徐霞客眼看无法生还，望着家乡哭泣。
《里乘·徐霞客》情节高潮：天亮时，山灵变成拄杖的老寿星来探问徐霞客为什么会伤在山沟，这样痛苦。徐霞客告诉了前因，哭诉自己死就死了，只是家里的老母无人赡养，怎么办啊！老寿星“责曰：‘昆仑为宇宙第一山，多真仙所居，世人欲一至不得，汝乃三至，开恶其贪，故罹此罚。予怜汝孝思，不忍不一援手。袖出药一丸授之。曰：嚥之當愈。然，君归奉母，勿再远游矣。’霞客拜诺，受药吞之，顿愈。”
笔者在这里要插评：许奉恩为什么会虚构出一位有神通的山灵？山灵就是山神，护卫一方山林的神仙，如《水浒》中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徐霞客信奉仙道，敬畏山灵，在《游记》中十多次提到山灵，如“与山灵无缘矣”，“此灵泉而以濯足，山灵罪我矣”，“此山灵招我，不可失也”。由此看来，许奉恩是读过《徐霞客游记》的。这与袁枚写《徐崖客》不同，袁枚在经历上没有读过《游记》。
《里乘·徐霞客》故事结尾：徐霞客“既归，泣拜母前，胫复损自是。杜门作游记，遂不再出里。”“泣拜母前”是《里乘·徐霞客》的文眼，达到了劝诫主人翁孝敬老母的目的。
这则真实加虚构的故事，主旨是要劝诫世人父母在家不远游、孝敬父母。作者要劝诫世人孝敬父母，完全可以真实故事来达到目的，为什么要虚构情节呢？这事要从作者所处时代和经历说起。
三、概说许奉恩和《里乘·徐霞客》
《里乘·徐霞客》作者许奉恩，安徽桐城人，生于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 卒于光绪四年(1878)五月，病死在武昌幕府中,六十二岁。许奉恩出身世代书香的官宦之家，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自幼聪敏勤学，博览群书。只因久困场屋，乡试屡试不中，终身为幕僚。中年从咸丰四年到同治二年这十年中,正是太平天国造反由兴起到衰亡的十年。起初他到处逃难，多次死里逃生，他做幕僚，文书，参军，常为镇压太平军的文武官员出谋划策。到过安徽、江苏、浙江、江西、福建、两广、四川、山东、陕西、山西、河北等很多地方，可谓阅历丰富。所著《里乘》八卷190篇，又名《兰苕馆外史》《留仙外史》,该书自同治十三年刊刻。
许奉恩喜爱传奇志怪小说，他读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两部有名的传奇志怪小说。他立志要超越它们，在序言中为自己标定的最高创作目标就是鼎足于蒲、纪氏之间而自成一家。许奉恩既根据自己所见所闻的丰富的社会阅历，又在蒲、纪氏传奇志怪小说的影响下，真实加虚构，创作了笔记小说《里乘》。他的故事分为善恶劝惩、因果报应、科第、神仙、鬼神、狐仙、儿女情事、绿林、案狱等类。《徐霞客》是其中一篇，在靠前的第二卷，属善恶劝惩一类。这就是《徐霞客》真假参杂的原因。
许奉恩自称“乘子”，《里乘》大都篇什在结尾处以“乘子曰”作评论。《徐霞客》结尾处评论：“乘子曰：予在江阴，闻其里人，言之如此。然观霞客《游记》，出游有时亦复需舟车，不尽徒行也。霞客嫁妾生子从母姓李，名寄，字介生。”意思说，我在江阴时，听到江阴人讲徐霞客，我写的就像他们讲的那样。看来，许奉恩确实到过江阴，听到过徐霞客的传奇故事，读过《徐霞客游记》。但民间传说常常会真真假假。像许奉恩所写徐霞客得到异人送的夜宿皮囊，竟然和杭州人枚乘所写《徐崖客》一样，说明此传说比较普遍，流传于江浙一带。然而，其它情节，两人所写又大相径庭：枚乘写主人公是“湖州徐崖客者，孽子也”，被父亲、继母赶出家门，遇到野人。许奉恩写主人公是江阴徐霞客，被山灵劝诫后由浪荡子变为孝子。
鲁迅在所著《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康熙时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乾隆时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代表了清代传奇志怪小说的最高成就。《里乘》是摩仿《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之作，成就不及蒲、纪。鲁迅评价《里乘》：“桐城许奉恩之《里乘》十卷(似亦道光中作)，亦记异事，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陈祸福，专主劝惩，已不足以称小说。”
笔者最后要说，之所以要翻阅笔记小说，目的不是要去研究古代小说，而是要从中寻求徐霞客在古近代民间的影响力。从袁枚的《子不语·徐崖客》、许奉恩的《里乘·徐霞客》到徐再思的《澄江旧话·霞客游记》，确实看到奇人徐霞客的传说，虽然内容有真有假，有同有异，但也说明徐霞客行踪雁过留声，马过留迹，影响广泛。另一个目的是，想搜索徐霞客在史料上没有看到而在笔记小说、杂记中可能有价值的资料。
（作者为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