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考析
缪幸龙
最近,笔者在国家图书馆查到一套刻印于明代的善本书——徐霞客挚友陈函辉的诗作《寒山诗合选》,内有一首名为《霞客独游三十年多在名山特赋俚言劝往海外》(以下简称《劝往海外》)的五言古风,经查徐学研究相关文章,未发现有徐学同仁研究过,属于首次发现。该诗全文如下:
霞客独游三十年多在名山特赋俚言劝往海外
寻山岂不遐,未闻远临水。风波有隐民,湖海多豪士(杜云:二语虽劝之浮海外,亦自写其生平)。既以客为星,江天任所止。三神隔十洲,褰衣涉其汜(钱云:如遇秦汉之君,当褰裳濡足)。言借葛陂龙,复救琴高鲤(杜云:奇思凑泊)。讵曰汗漫游,有本者如是(杜云:此语惟霞客无愧)。
徐仲昭云:吾弟游遍九州,未出海外。得木叔此诗劝驾,以丙子竟往昆仑,复西行几十万馀里,载之志中,真古今第一奇事。
钱云:霞客自海外归,余往访之,时霞客病足,就榻畔听谭海外事,是一本活西游记。木叔此诗,殆道其实。
杜云:劝人海外,题已奇矣,而诗乃留意于隐民豪士,寒山一片求友爱才之忱,不觉道出。
以上夹评与尾评中的“钱”与“杜”,指的是陈函辉好友钱邦芑与杜诏先。钱邦芑(?—1673)字开少,镇江丹徒人,工诗,曾应陈函辉之邀参与编修靖江县志,后削发为僧,法名大错,隐居鸡足山,继徐霞客之后编修鸡足山志。杜诏先(1611—1687)名浚,原名诏先,字于皇,号茶村,湖北黄冈人,乔居江阴,诗文闻名海内,受到龚鼎孳、吴伟业等人的推重。
《寒山诗合选》,是由“小寒山陈函辉木叔编次”,“京口钱邦芑开少甫、黄冈杜诏先于皇甫选评”。按钱邦芑为《寒山诗合选》所作序言称,之前十多年间,分别于“辛未(崇祯四年,1631)秋,同友人潘公木游金陵,晤寒山于杨龙友处,归即选其诗得百馀篇。己卯(崇祯十二年,1639)夏,同吴门张草臣选得二百篇”。“庚辰(崇祯十三年,1640)读书马洲(靖江别称)署中,读寒山全集,选得诗一千一百馀篇,分三集,一《寒玉》,一《寒光》,一《寒香》,俱刻行世。” 之所以再编《寒山诗合选》,是因为“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再过骥江(靖江别称),则寒山新诗又盈帙矣。因汇前后诗,与楚中杜于皇商论删削得四百馀篇,分九卷,题曰《寒山诗合选》”。杜诏先在为《寒山诗合选》所作序言中称:“余以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秋日走骥江晤陈寒山先生,先生一见,待以国士,示余以诗集四种,已刻者三,未刻者一。已刻者既已行世,名海内,未刻者亦多脍炙在人口。而先生教之曰:‘子必同钱子开少为我严选之,选其真可以抗前人者乃可传后人,匪是则乙之而已。’余谢不敢,先生不可,于是乃为收视返听,以夜继日,凡潜心十五昼夜,拔其尤萃者十分之五,共如干篇。”
《劝往海外》一诗最早是陈函辉题赠徐霞客的组诗《前纪游诗》十九首中之第十一首,原本只有编号没有标题。据浙江李琦、丁式贤先生《徐霞客台州新史料考析》一文考证(见《徐霞客研究》第14辑,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前纪游诗》“作于徐霞客于崇祯五年(1632)四月三游天台、雁荡之后。因徐霞客与陈函辉在临海巾山‘小寒山’‘烧灯夜话’时,徐霞客‘出《晨机秋圃图》与黄石斋先生所赠《长歌》见示’,陈函辉‘读之三叹’,并对‘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的徐霞客钦佩不已,‘因挑灯赋古风十九章,聊写己怀’。其诗当作于是年。”此年陈函辉尚未考中进士。
《前纪游诗》一诗最早收录于《小寒山子集》第十四卷(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85册)中,卷名《合刻纪游诗》。李琦、丁式贤先生认为,《合刻纪游诗》首刻本,“当在黄道周访黄岩吴执御的崇祯九年(1636)”。诗中原无夹评和尾评,到了《寒玉集》刊行时,收录的《前纪游诗》由十九首删改为十六首,《劝往海外》一诗已不在其中,但组诗前的序言与《合刻纪游诗》中的前言相比有不少文字作了调整,每首诗都增加了夹评和尾评。
《寒山诗合选》是陈函辉在靖江从政时期刻印的最后一部诗选,根据杜诏先序言最后落款“崇祯辛巳仲秋日”,该诗集编写完成时间当为当年的农历八月,离徐霞客正月二十七日去世不到一年。而据陈函辉所作《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记载的“先生仙游之三日,仲昭寄一札报予曰:‘霞客竟作岱游矣!临终以志乘托寒山,愿吾子有以不朽之’”推断,《寒山诗合选》编选完成时间应该在《墓志铭》完成之后。该集中《前纪游诗》选了六首,其中前言中的内容在《寒玉集》基础上作了缩减,而原本属于《前纪游诗》第十一首的《劝往海外》一诗特意编在《前纪游诗》之后单独列出,并配上标题“霞客独游三十年多在名山特赋俚言劝往海外”,同时增加徐遵汤、钱邦芑、杜诏先的夹评和尾评。其中钱邦芑的尾评还可与方树梅文章《大错遗文霞客自滇归年之贡献》(载民国三十年十二月浙江大学编印的《徐客先生逝世三百周年纪念刊》)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大错和尚修鸡山志,余于友人处见其稿本第六一册,于‘流寓徐宏祖事略’后有文一段曰:‘……(霞客)自滇归,犹为余言西域山水之奇,宛然在目。’”从题名以及夹评和尾评内容看,作者的意图显然已经不再是李琦、丁式贤先生解读《前纪游诗》时所理解的“以己之渺小来烘托徐霞客的伟大”,而是在刻意颂扬徐霞客晚年不负陈函辉劝驾圆满完成西游海外的壮举。
“海外”一词在现代汉语里指“国外”,在《劝往海外》诗中,没有指明具体的方位或区域。检索陈函辉所撰《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有“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由鸡足而西出石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复策仗西番,参大宝法王”之说;吴国华所撰《徐霞客圹志铭》中,有“晚年流沙一行,登昆仑天柱,参西番法宝”,“即今日从海外归父母之邦,犹曰以身还父母也”之说;徐仲昭所作尾评中,有“吾弟游遍九州,未出海外”,所撰《高士霞客公传》中,有“过大渡河,出石门关,至昆仑,抵西番”之说;徐霞客《致陈继儒书》中,有“弘祖将决策西游,从牂牁、夜郎以极碉门铁桥之外”“计八月乘槎,春初当从丽江出番界”之说。综合以上四人的说法,“海外”应为九州之外的区域。九州又名神州,是中国汉族先民在先秦时期典籍《尚书·禹贡》中所记载的地域区划。自战国以来九州即成为古代中国的代称,至晋朝起成为汉族地区的代称。徐霞客与陈函辉烧灯夜话时,已走遍了天下所有的名山,唯有江河发源之地也就是所谓的“域外”没有去过。陈函辉文中所说的“海外”,很明显指的是明皇朝疆域以外的地区——位于大明版图西部区域的“西番”。
“番”古时与“蕃”或“藩”相通。《大明一统志》卷八十九载:“西蕃,即吐蕃也。其先本羌属,散处河湟、江岷间,其酋发羌、唐旄等居析支水西,后有樊尼者西济河,逾积石,居跂布川或逻婆川。隋开皇中,有论赞索者居牂牁西。唐贞观中始通中国,既而灭吐谷浑,尽有其地,至唐末衰弱,种类分散,入内属者谓之熟户,余谓之生户。宋时朝贡不绝,其首领唃厮罗始居鄯州,后徙青唐,神、哲、高宗朝皆授以官。元宪宗始於河州置吐蕃宣慰司都元帅府,又于四川徼外置碉门、鱼通、黎、雅、长河西等处宣抚司,世祖时复郡县其地,设官分职,以吐蕃僧帕克斯巴为大宝法王帝师领之,嗣者数世,弟子号司空、司徒、国公,佩金玉印章者,前后相望。”《明史·西域列传》载: “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孙宏开先生在《西番译语考辨》中指出: “所谓‘西番’,是史书对西南少数民族的泛称,是分布在甘肃、四川、云南等地的操藏缅语族中不同语种的各少数民族。”
隐民,意谓隐士。豪士,意思是豪杰侠士,仁人志士。《劝往海外》一诗中,陈函辉用“隐民”“豪士”作对比,劝游遍天下名山但“未闻远临水”的徐霞客不要满足于当个隐士,要通过海外之游做一个豪杰侠士。
《劝往海外》一诗的发现,传递出以下重要的信息:
一、徐霞客晚年西游海外,陈函辉起了非常重要的引导作用
以前我们单从《徐霞客游记》和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的记载里,感觉徐霞客决策西游完全是个人自发的行为。《劝往海外》一诗发现后,从标题和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陈函辉的一番识见高远又通俗易懂的话语启发了徐霞客,使徐霞客游历方向和人生追求发生了重大转变。从此以后徐霞客一直把陈函辉作为引路人,以西游海外、探索江源作为行动目标,竭尽全力朝着这一目标一步步前进。
徐霞客决策海外之游的时间,据其崇祯九年丙子(1636)九月十九日日记所说的“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心难再迟”推断,是在离“烧灯夜话”的崇祯五年壬申(1632)之夏二年以后的崇祯七年甲戌(1634)。从日记文字看,他对海外之游一直有着非常迫切的愿望。
徐霞客出游前,做了大量调查和准备,对行走路线做了详细的规划,临行前给陈眉公写了信,与徐仲昭道了别。到了峨眉山前,专门写信寄给陈函辉。出外番分界地前,又专门给陈函辉写信,托钱谦益转交,整个过程显示出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决心。从出外番分界地前给陈函辉寄信,联系到《寄陈眉公书》中提到的“计(崇祯九年)八月乘槎,(十年)春初当出丽江番界。昔年曾经其地,候一僧失期而返。窥其山川绝胜,以地属殊方,人非俗习,惴惴敛履”,综合看来,徐霞客显然是想与自己的知交陈函辉分享历经艰难终于成功走出番界时内心的喜悦。
徐霞客弥留数日前,命长子徐屺到靖江拜见陈函辉,送上手书“寒山无忘灶下”。陈函辉认为,这体现了霞客“笃于交情,湛然不乱”。临终前,托徐仲昭请陈函辉撰写墓志铭,希望通过陈函辉的笔让自己的事迹永垂不朽。陈函辉被霞客的真情与行动深深感动,特意将烧灯夜话时写就的赞颂霞客的组诗《后纪游诗》序言作了较大改动,增加了“霞客去矣,将谁与语”的感叹语,并饱含深情为徐霞客写了长达4700多字的《墓志铭》,对徐霞客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予谓霞客不以游重,而千古游人,从此当以霞客重。其神仙狡狯,如东方揽辔芝田,也牵阿母衣;其至孝诚格,如曾参感啮指而心痛;其万里独行,如巢父掉头不肯往;其好奇耽癖,如李谪仙访元丹梦游天姥,杜拾遗经木皮岭诸山佳者居要;其急高义赴约,如卓契顺带惠州书,郭仲仁负坦安骨,而其介性所钟,又往往在昔贤衿契之外。”
所有这些证据都表明,陈函辉的见识感动了徐霞客,徐霞客的行动反过来感动了陈函辉,两人的友谊在徐霞客海外之游的实践中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
二、徐霞客最后一次万里遐征确实到达了西番
乾隆《腾越州志·流寓·徐弘祖》内,有徐霞客“寻金沙江源,极于牦牛徼外”的记载。吴国华、陈函辉、钱谦益《圹志铭》《墓志铭》《传》中,也一致记载徐霞客到过西番。但由于三份材料特别是陈函辉和钱谦益记载的徐霞客万里西游的一些主要情节有不实之词,一些学者据此认为三份材料是作者依据徐霞客家人听到的断断续续、零乱无序的叙述整理而成的西游简况撰写而成,霞客事实上根本没有到过西番。
而《劝往海外》一诗中,钱邦芑在尾评中明确表明见到了从海外归来的徐霞客,并且亲耳听到了徐霞客在病榻上讲述的海外奇闻,盛赞这样的新鲜事简直是一本活《西游记》。钱邦芑见到徐霞客时,很可能是徐仲昭领路、陈函辉也在场。当然,即使陈函辉不在场,钱氏回到靖江后一定会将见面的详细情况说给陈函辉听。由此可以看出,陈函辉、徐仲昭在霞客去世后撰写的《铭》《传》,依照的肯定不全是霞客家人的整理而成的西游简况,而是有亲耳听到的真实内容。陈函辉因为对霞客西游全过程有清楚的了解,加上有霞客寄自番界的书信以及霞客回到江阴后的谈话为凭,对霞客是否到过海外比任何一位亲友都要有发言权。霞客去世后,陈函辉特意将《劝往海外》一诗单独列出并配上标题、请钱邦芑等好友加入夹注与尾注,意图很明显,他对徐霞客到过海外深信不疑。
霞客去世前,总结自己一生,把自己与历经千难万险完成出使西域的三位历史名人张骞、玄奘、耶律楚材相提并论。钱谦益在《传》中引用霞客之话说道:“病甚,语问疾者曰:‘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过去学术界解读此话时,只是将徐霞客到达的“西域”理解为日记中提到的广西、贵州、云南,至于海外则不在其列。《劝往海外》一诗发现后,结合陈函辉的识见再看霞客这段话,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三位豪杰足迹都到了海外,如果霞客没到达海外,一生说话谨慎的他会如此自豪地将自己与三位豪杰放到一起说事?只有完成了海外之游这一伟大壮举,成为了陈函辉诗中所说的“豪士”,才会自我感觉有资格与三位豪杰放到一起相提并论。
至于徐霞客何时到达了西番,是东归江阴前还是东归江阴途中?从哪个省走了哪条路线到达了西番?是独步到达还是被抬着到达?过了番界深入距离有多远,是否像《铭》《传》所说到达了“松藩”“昆仑”?由于学术界众说纷纭,每个人的说法都有一定道理,笔者限于水平实在无法作出判断,在此有待徐学同仁进一步探索。
三、徐霞客去世时间应以墓志铭为准
民国时代的云南知名学者方树梅在《大错遗文霞客自滇归年之贡献》一文中说道:“大错和尚修鸡山志,余于友人处见其稿本第六一册,于‘流寓徐宏祖事略’后有文一段曰:‘(霞客)癸未(1643)自滇归,犹为余言西域山水之奇。’”按照文中说法,徐霞客崇祯十六年癸未还活着,钱邦芑此年还见到过他。学术界有的文章据此怀疑陈函辉所撰《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以及《梧塍徐氏宗谱》中所载的霞客卒年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不可信,应在钱邦芑此文记载的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自滇归来以后为准。《劝往海外》一诗发现后,钱邦芑见到自滇归来的徐霞客的时间明确定格在了崇祯十四年秋季之前,并且有陈函辉、徐遵汤等一群好友集体作证,可信度远远高于方树梅的引文。由此看出《霞客徐先生墓志铭》所载霞客去世时间完全正确,无可厚非。
过去由于这方面可资征信的资料非常稀缺,学术界一直根据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记载的“万历丁未始泛舟太湖”,认为徐霞客始游年龄为22岁,时间为1607年。而在《劝往海外》一诗中,陈函辉用了“三十年”这样一个确切的数字明确表明崇祯五年(1632)四月他与47岁的徐霞客“烧灯夜话”时,徐霞客独游时间已达三十年。由此往上推算,徐霞客始游时间为1602年,年龄为17岁,比始游太湖时间早了5年。至于到了哪些地方、有谁陪同、采取了什么行走方式等等,有待学术界进一步研究。
总而言之,《劝往海外》一诗的发现,不仅为研究徐霞客提供了珍贵的资料,而且为研究徐霞客与陈函辉、钱邦芑、徐仲昭等好友的关系提供了一份极为难得的第一手资料。相信随着对此诗的深入研究,一定会有新的徐学成果问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