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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天地之大书 秉精神以壮游
——论《徐霞客游记》与“霞客精神”
江南大学 肖向东 教授
摘 要 一个人，一部书，构成中国地理学、地质学、生态学、文化学的奇观；一生志，一路行，尽显霞客精神与文化情怀。作为天下奇书，《徐霞客游记》不仅
综合了中国古代自然科学多学科的知识，成为开一代学风的中国地理名著，而且其独特的文本亦内含了极为丰富的文化精神与思想潜藏，文章以文本解读为支撑，以文化阐释为导引，对《徐霞客游记》的思想灵魂和精神特质进行新的诠释阐发，以之参悟千古奇行的“霞客精神”与其创造的“生命奇观”。
关键词 《徐霞客游记》 天地大书 霞客精神 精神壮游 生命奇观
中国文化史上，各类典籍著述卷帙浩繁、汗牛充栋，文化名人灿若星河、竞相生辉，然徐霞客在这漫长的历史之中，在星云斑斓的文化天空之上，却是一个闪射着独特光芒的人物。论身份，他没有显赫的功名地位；论经历，其一生徜徉山水且以游山玩水为乐事；论著述，身后所留下的只是一部记述游历生活的游记文字；论学问，他未能像孔子或老子那样建构其深厚的思想体系并成为高山仰止的一代宗师。然而，徐霞客就是徐霞客，在其看似平凡的一生中，他特立独行，行走天下，以身许山水，踪迹遍天涯，用生命在天地之间画出了一个行者伟大的轨迹，用精神在历史的年轮上镌刻了一个探索者不倦的灵魂，他以高蹈之志，在这个世界为后人立下了一个伟大的人生标杆，他用一部内容丰赡的游记，建构起了集地理、水文、地质、植物、生态以及旅游、探险、文学、文化、风俗等多学科综合的人文大学科。一部《徐霞客游记》，其丰富的内容和多向度的思想光芒，既有别于现代语境之下的学科分类方式，又从不同的侧面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古代达人与智者对于自然、人文、社会等广袤世界的科学认知，构成了一部带有中华“国学”意义的旷世奇书。
一、人生奇行：探天下之奇路，读天地之大书
作为一个旅行家，徐霞客一生，以丰富的游历生活为主体，自其22岁开始游历生活以及1613年5月19日启程游天台山，开启其一生漫长的旅行事业，直到1640年因病由云南地方官用车船送归家乡江阴并于1641年正月病逝家中，前后30余年，霞客的足迹遍及江苏、安徽、浙江、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福建、江西、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等21个省；地理空间上，东抵浙江东海的普陀山，西到西南边陲的云南腾冲，南及广西的桂林与南宁，北至山西的五台山和河北蓟县的盘山，行旅涉足大半个中国；地质地貌上，无论是其游踪所到的名山：浙江的天台山、雁荡山、安徽的黄山、江西的庐山、湖南的衡山、湖北的太和山、山西的五台山和恒山、河南的嵩山、陕西的华山、福建武夷山、云南的高黎贡山、石房山、鸡足山，还是其笔下的江河湖海：钱塘江、富春江、金沙江、黄河、闽江、潇水、湘水、郁江、黔江、漓江、左右江、汉水、白水河、盘江、太湖、九鲤湖、茈碧湖、滇池、洱海……，山水形胜，江河源流，矿产资源、地方风物、寺庙碑刻、佛道遗迹、书院兴衰、文化遗存、民俗演变、墟场市贸、乡风市声、边民纷争、土司战事、历史逸闻，其记述应有尽有，一部《徐霞客游记》，囊括了霞客30多年旅行考察的大量生活与旅途见闻，阅览其文字，读者可感受到，内中几乎包容了霞客所到之处关于“自然”与“人文”各方面的知识内容，地理的、历史的、文化的、风俗的、生态的、地质的、水文的、植物的，人事的、少数民族的……，简直可称作明代中国的百科全书，许多经徐霞客实地踏勘、探访进而重新描述与记叙的山川走势、江河源流，不仅驳正了包括儒家经典《禹贡》在内的古代舆地图志所存在的错误记载，而且在其深入探险与系统考察中，对于地表之下广泛散布于湘、桂、黔、滇西南地区的岩溶地貌、石灰岩洞及温泉现象，霞客也首次进行了具有很高地理、地质科学文献价值的描绘，以之揭开了大自然藏于地下的隐秘世界。
由此可鉴，徐霞客可谓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将阅读山川、研究自然、描绘世界从书本引向户外，由小小书房延展到广阔天地的一代学人。徐霞客之前，中国不乏励志探索的使者，汉代的张骞曾经出使西域36国，自长安经河西走廊，西行至大宛，抵大月氏，再至大夏，开辟了举世称道的中国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然张骞是奉命出行，带有明显的政治与军事目的，且出行人马众多，沿途多次为匈奴所掳，所留下的文献资料无几。唐代的玄奘，也曾奉旨前往西方取经，由长安历经千险，抵达印度，但此行目的单一而明确，即以“取经”、“求法”为目的，沿途既不关心所经之地的山川地貌与人文事象，也不留意西域诸国的政治文化与奇风异俗，而且行程路线与张骞几近重合。惟徐霞客不带有任何预期目的，也不奉任何人的旨意使命，以旷古一人的独行，纵横天下，饱览山川，在身心自由的状态之下，将天地作为一部大书来读，其笔下，无论是雄奇壮丽的自然山水，还是旖旎多姿的风景名胜；无论是带有异乡异闻的人文风俗，还是散落民间隐蔽村野的历史遗迹；无论是边地炫丽浪漫的民族风情，还是东西南北形态各异的文化事象……，凡徐霞客足迹所到之处，天地万物，人间万象，俱被收入笔端，纳入记述范围，我们无法估测原作260万字的宏博内容，既便从今存的60万字的遗著而言，亦能感受到其所具有的煌煌巨著的特征：内容厚重博雅，笔势雄阔宏大，气韵涵盖天地，气象贯通古今，不仅表现了霞客腹有书诗气自馥的情韵，而且透显了霞客吞纳天地山川的雄阔襟怀。对此现象，徐霞客晚年因病卧床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曾说：“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① 此言既是对张骞、玄奘等人历史功绩的中肯评点，也在客观的比较中，凸显了霞客只身壮游天下、读解天地的旷古之行！
当代著名学者同为无锡籍的冯其庸先生在谈做学问所讲究的“三到”之道时认为，真正的学问应做到：历史文献典籍到、地下考古发掘文物到、地理实地考察到。冯先生特别强调：“实地调查和读书一样重要”。并称这是在“读天地间最大的一部大书”。②冯先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其平生一有机会就到全国各地游历，尤其是晚年以古稀之年陆续完成十进新疆、三登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等壮举，实地踏看了玄奘取经在中国境内西行和东归的全部路线，拍了近万幅照片。当年的徐霞客不可能持有当代学者所拥有的现代化考察器材与记录工具，但霞客自幼生长在一个世代仕宦、诗书传家的书香人家，饱学经史与书香传统，奠定了他坚实的饱读历史文献典籍的国学底蕴，立志独步天下的愿景，成为其万里遐征的心灵力量，因此，其一个人、一支笔，独步壮游，描山画水，把一个自然造化的诗意山河描绘得美轮美奂、淋漓尽致。以后世学术的眼光考量霞客的行为，徐霞客行游中国的意义在于：一是以亲身实践实现了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的治学之道，开创了知轻行重、知行互发的一代学风；二是以旅行为事业，30余年执着坚定，终身不渝，提前400年开辟了具有未来意义的中国旅游事业的先河；三是单身徒步，不畏艰险，纵横万里，游历范围遍及大半个中国与各地名山大川，为后人树立了征服自然、矢志不移的精神楷模；四是边游边记，认真考证，查漏补遗，以绝世独立的《徐霞客游记》成就了一部中国地理大书；五是不唯书本，坚持探索，以实地查勘和考据为准则，追求真谛，成为不迷信古人而讲求“实学”的千古奇人。一言以蔽之，徐霞客以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和观察研究、描述记录世界的方法，对古往今来的治学之道作出了最富有实践意义的诠释，那就是：读天地之大书，探世界之未知。
人类文明史和世界发展史告诉我们，人类创造的所有知识，实际上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未知到有知，以及由少积多、由简单而复杂、由单一到多维，且呈开放型的无限空间的走向。天地之间，尤其是浩茫的宇宙，许多未知的奥秘尚有待人类去探索与发现，这是现代人愈来愈强烈的科学意识与认知观念。然而，当我们以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观察400多年前的徐霞客和他独特的人生形式，触摸这个古代学人的精神脉搏时，你会发现，这种似乎只有现代人才有的理性的科学精神，其实早就内蕴在徐霞客的思想与血液之中。霞客一生不仅奉行实践原则，求知不囿于书本经验，而且特具一种求真务实的治学态度，一种追求真知的探索精神，也正是这种求真求知的态度与精神，驱使他走出书斋，步入广阔世界，去读、写天地这本大书。这一不凡行为，既使之实地验证了前人著写的书本知识的正误，实际增广和丰富了徐霞客的人生阅历与知识体系，又建构起了其超越前人的新的学科规范和思想意识，使其成为书本与实践相结合、“知”与“行”高度统一的一个先觉者。故作为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探险家的徐霞客，是以《徐霞客游记》为标志，而作为学问家与思想家，人们对徐霞客的认知，则是通过霞客的独特人生以及其以天地为研究对象、视天地为人生大书的奇行而衍生出来的。
二、精神演绎：藉生命之奇观，显精神之壮游
史载徐霞客出身世代仕宦、书香门第，且幼年好学，博览史籍及图经地志。青年阶段，受父亲影响，应试不第后，遂断功名之念，思考新的人生。自22岁始，30余年间，以“问奇于名山大川”为志，东涉闽海，西登华山，北及燕晋，南抵云贵，直下两广，游历了包括中部地区的河南、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中国大部分地域，足迹遍及全国21个省与自治区，在其10余次长途跋涉和出游的过程中，不仅困难重重，备尝艰险，而且多次遇盗被劫，绝粮乞食，陷于险境。但胸怀大志、品行坚毅的霞客，始终未挫其志，不改初心，收拾行李上征途，度罢艰险又出发。尤其是在一次次艰难的游历过后，于途中休息间隙将亲自踏勘、观察、考据、分析、研究所得，以日记体方式一一详细记录、描述、归纳、总结，形成了煌煌260万字的大型游记体地理名著。尽管因复杂历史原因，这部中国古代地理学奇作佚散了宝贵的200万字，然从现存的60万字的遗稿规模考量，仍让今人感受到其地域覆盖之广大，体系架构之严谨，山川描述之瑰丽，社会生活之丰富，文字语言之精美等一系列难能可贵的特点，仅从地理学角度衡量，这部价值巨大的游记，既是系统考察中国原始地质地貌的地理学创举，又是描述美丽中国壮丽风景资源的旅游巨绘，那一帧帧茹含了自然原力的生动的山河图景，在徐霞客的笔下既绽放出绚丽的色彩，更释放出一种精神的力量，如果说《徐霞客游记》是霞客用生命编织的自然奇观，一部地理和旅游学大书，那么蕴含了霞客精神而由徐霞客描绘的壮丽的山河行则构成了一部气韵恢宏、气魄宏大的精神交响曲！
论及“霞客精神”，既往的研究，对其卓尔不群的奇特经历，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行，倾情山水的爱国热情，踏遍青山的孜孜追求，知难而进的进取精神，一往无前的执着性格，敢于探险的勇敢气质，探真求实的科学精神等，都曾进行过深入的探讨与挖掘，揭示了具有原生精神现象的“霞客精神”丰富的思想蕴含与精神张力，然真正的精神财富则犹如蕴藏丰厚的富矿，只要向深度掘进，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发展阶段，总会有新的发现与收获，由此而论，重新研究“霞客精神”，我们仍可看到一些曾被历史遮蔽但在今天愈来愈清晰的与时代相汇聚的新的思想元素和内源性精神之光。要而言之，有其下三点：
一是“不改初心、献身科学”的事业追求。霞客幼年好学，少年立志，青年出游，终生献身于中国地理学的考察与研究，这种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事业之心，在人格上铸就了霞客纯真的思想品格，成为霞客一生献身科学真实人生的精神写照。“不忘初心”源自佛门之道，宗教意义上本指“初发心”，喻指踏入佛门之始佛家弟子心中秉持的那份真诚质朴的求法向道之愿。霞客在精神上所秉持的“初心”并非佛道之说，而是与其立志追求的伟大的旅行事业息息相关，与其求真求知的探索精神缕缕相通，更与其献身地理科学的伟大目标相交融。故其不改初心、献身山水的万里遐征，实与其少年壮志和对事业执着的追求相链接，而其自幼读古籍从前人身上所获取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③的强大毅力，亦成就了其千秋伟业与万里壮行！
二是“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的认知精神，霞客生活于明代末期，明代著名思想家王阳明曾就如何治学提出过“知行合一”的治学之论，开创了知轻行重、知行互发的一代学风。然王阳明的治学之道在王阳明那里仅停留于思想层面，同为明代学人的徐霞客则将之运用于具体的社会实践，以“知”为先导，以“行”成其道，以“知”为前提，以“行”证其果，进而知行互动，知行互发，达到“知行合一”的目标，徐霞客这种坚持“知”、“行”互用、“知”“行”互为的认知精神，一方面在其30多年的旅行生涯和地理考察中，成为其重要的思想指南和行为准则，另一方面也以实践精神开启了中国学术探索的认知方法，对于丰富中国哲学“实践出真知”的思想起到了重要的引领和促进作用。
三是锐意进取、追求卓越、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克难而进，锐意进取，追求卓越，敢为天下先，是徐霞客行游祖国山河最为鲜亮多彩的一笔。古代交通一般陆行乘车，水路登船，但徐霞客所选择的行游路线，多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甚而是带有原始形态的未开发地区，如天台山“路绝旅人”④的弥陀庵，黄山“中悬鸟道” ⑤的慈光寺，“刀削层悬”⑥如石片的华山，“水陆俱莫能溯”⑦的金沙江……，然而，这一切艰难险阻，对于徐霞客而言，恰好是他探险问路，追求卓越，敢为天下先的机遇！若问路在何方？就在霞客脚下。只要是“霞客精神”所开辟的道路，从此便是通途！生命从此绽放！这里，霞客以勇敢的探索精神和积极的创新精神，不仅彰显了自身生命之奇观，演绎出千古一人之精神性壮游，而且藉此壮举为后世来者开辟出了一条条攀登高峰、通往生命之巅的新的旅游路线。
不忘初心，献身科学，知行合一，锐意进取，追求卓越，敢为人先，这一系列优秀的品质统一地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构成了徐霞客这一特殊的精神主体不凡的精神品格，形成了一个千古奇人奇迹般的生命奇观，山高人为峰，水长用足量，生命也许有万种诠释方式，但能以一种精神把生命演绎到极致，扩展到天地之间，且摒弃荣华富贵，踏碎日暮沧桑，在披荆斩棘之中开垦出一条人间正道的，这世界之上确实真的寥寥无几，这就是徐霞客精神所绽放出的卓越光芒，也是徐霞客以生命的精神壮游所显示的人类的伟大力量！
三、不朽建树：撰千古之奇文，立万世之丰碑
古往今来，凡建功立业之人，莫不以“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建树为目标。古人所谓“三立”，实际上反映了中国古代学人所追求的道德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亦是藉此获得社会认可的人生准则与理想追求。然而，此“三立”，不是一般学人都能达到的境界。《左传》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⑧“三立”之说，首在“立德”，意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或在当世具有功德无量的口碑，对后世有功业千秋的记载；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即著书立说，文章传之千古。以此“三立”之论，观徐霞客一生及其传世的《徐霞客游记》，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徐霞客一生作为及其人生范式即为这样的具有中国传统意义的德才兼备、有德有功且立言不废的典型的中国式学人。
“德”是中国古代仕族追求的最高境界，德之本意，为顺应自然，社会和人类客观规律去做事，“德”承载着“道”的一切，“道”则包含了世间万物的一切规律与自然法则，不违背自然规律去发展社会，提升自己，视为“大德”和“大道”，故有学问、有作为的人最高境界为“立德”。徐霞客作为深受中国文化思想浸润和熏染的学者，虽不刻意追求仕途，但却寄情山水，厚德载物，以毕生所学研究祖国的人文地理，在亲近自然的生命实践中，揭示自然的奥秘与规律，发现自然的潜藏与美质，此在其遗留后世的游记中可找到大量例证，如《游雁宕山日记后》，乃徐霞客第三次游雁宕山的描述，霞客首次游览雁宕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20年后，1632年3月21日至4月15日曾二游雁宕，尽管文字遗失不存，但一个月后，即4月28日至5月初六，霞客又三游雁宕山。一个地方，前后三次游历踏勘，显然不是为了欣赏风景。从第三次《游雁宕山日记后》与第一次《游雁宕山日记浙江温州府》两个文本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霞客首次游雁宕，时间仅四天，主要是观赏与描述雁宕山美丽的风景，而第二次用时近一个月，第三次紧承前次之行，又以10天之长，再度考察。从前后两个文本内容上审理，第一次偏于美学角度的风景描述，文学性的修辞——比喻较多，而第三次显然重在客观具体的说明，尤其是对于雁宕山的各种景观进行了层层梳理，山水形势，来龙去脉，相互关系，无不清晰准确，历历在目。特别是首游雁宕时，为证实《志》中“龙湫之水，即自宕来”的记载，霞客曾拼力寻湖，终无功而返。此番则另辟蹊径，改道重探，终于找到实地，科学地得出雁湖之水“皆与大龙湫风马牛无及云”的结论，推翻了旧说之误。至于霞客晚年不畏高龄深入云贵高原，以《溯江纪源》修正《尚书＆#8226;禹贡》关于长江之源传统说法的求实之论，更是被后世地理学界传为美谈。作为一个追求真知灼见、献身科学的学人，霞客这种顽强坚韧的探索意志和求真求实的实践精神，不仅科学地纠正了历史典籍存在的相关失误，更在哲学意义上证明了其“崇德”、“立身”，顺应自然和客观规律，尊重事物本在，探求事物本质的学术修为，而其伟大的科学精神和求真的人生追求，亦为后世学人树立了光辉的楷模！
“功”是古今有志之士皆尽全力追求的事业标志，但“功”的内涵，常常因人而异。居上在朝者，其对“功”的追求，大多希望建功立业，达济天下。但处江湖之远的平民百姓，在“功业”上的表现则既各各不同又生气勃勃。当“立功”不再为朝廷或某个概念所左右，也不因某种外力与欲望所驱使的时候，每个人对“功”的理解，其实就是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与追求。也就是说，“立功”并非只是英雄或大人物才能做的事，平民百姓以其社会定位同样可以从自身实际出发对社会作出令人侧目的贡献。霞客当年放弃功名，以布衣之身，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行游天下，也许并未有所谓“立功”之求，但霞客立志做成一件事，不求名利，而胜于名利；不求有功，则功在千秋，此又使霞客这个“布衣英雄”华丽转身顷刻立在天地之间，成为后世高山仰止并视为功德无量的大功之人！细数霞客的功德建树，人们明晰看到，其一生行游的行为创举，不仅成就了他作为千古一人的旅行家、探险家、地理学家的美誉，更重要的是一部《徐霞客游记》为后世开辟了一系列新的科学领域与学科建设思想，如：地理学、旅游学、生态学、地质学、历史学、文学、美学、文化学等等，清代诗人龚自珍在涉及人才问题时曾呼吁“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以此观徐霞客一生的游历事业，我们无疑为这首诗找到了最为形象的注脚和诠释。
“立言”在中国历史上是最具风险的事，战国时代军事家孙膑因立言《孙子兵法》而遭“膑刑”，商鞅则因“变法”而被残忍分尸，宋代的王安石以及近代的康有为也皆因变法而失败，此使人们觉得立德易立功易而立言最难。但历代有识之士和博学之士仍然希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实现自身价值。故“立言”又是他们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也是他们追求功名以求不朽的心理诉求。“立言”与“立身”紧密相关，古今以来，文以人传、人因文传的例证可谓多矣！孔子的言论由《论语》而集成，成就了孔子儒学宗师的崇高地位；老子以五千言《道德经》建构了道家思想，使其成为道家文化的开先河者；屈原被放逐而创作《离骚》，由之成为千古流传的“孤愤诗人”；司马迁因宫刑而写《史记》，成就了一代大家的丰功伟绩！故古人修身有言，齐家有言，治国有言，平天下有言，怨愤至极有言，发奋发声有言，唯独没有周游天下、游山玩水而立言的。然徐霞客偏偏独行其是，只身畅游山水，几乎走遍中国，且边游边记，边走边写，积30年功，成260万字（今存60万）的地理大书，以一部千古奇文——《徐霞客游记》跻身中国立言者的队伍，而且“千古奇行”与“千古奇文”交相辉映，又共同成就了霞客“千古奇人”的美名，构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奇谈和人类文明史上的奇闻奇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自古而今，有多少英雄豪杰企求青史留名，但多数如夜空天际划过的一颗流星，其留下的历史光弧往往极为短暂，惟霞客以60万言的《徐霞客游记》“虽久不废”，成其“不朽”，在中国地理文化史上树立起一座万世丰碑！这不能不说是古来“立言”最为成功的范例！
读天地之大书，秉精神以壮游！徐霞客一生看似平淡，其实充满波澜；看似不求功名，实际却建构了天地间最大的功名；看似无所作为，但却做出了常人难以达到的奇异的作为，在其一生十数次的出行和万里遐征中，他历尽千难万苦，度过一次次的险关，然而却表现出坚毅的品行，他将来自天地的精神力量注入自己的生命，把从自然万物中提取的精髓演绎为巨大的能量，锻造成一种独有的遗世独立的精神品格与伟大人性，这种人性力量幻化为千古传颂的“霞客精神”，诠释着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的圣洁和高贵！“游圣”——一个把山河壮游和精神之旅刻进骨子里的灵魂，一个把自然旅行视为生命旅程的行者，大自然是其实现价值的最大实验室，山川草木、虫鱼鸟兽、风霜雨雪、日月星辰、雷电霹雳，自然界的一切一切，都可使他重燃生命的鲜活与纯粹，激发其精神的律动，而脚踩大地，极目世界，则使之永远向前，走向远方！这就是“徐霞客现象”和“霞客精神”给予我们的启示，更是“霞客奇行”和他“淡定人生”对于当下这个浮躁世界、喧嚣社会的重要启思！
（作者系江南大学原文学院院长、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
[注释]
① 钱谦益：《徐霞客传》，转引自《徐霞客游记＆#8226;附录》，《徐霞客游记》
第286页，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3月。
② 冯其庸《不灭求学求真之心》，《文汇报》2012年12月5日，
③ 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第3页，中华书局1991年4月。
④ 徐霞客：《游天台山日记浙江台州府》，《徐霞客游记》第2页，吉
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3月。
⑤ 徐霞客：《游黄山日记徽州府》，《徐霞客游记》第22页，吉林出版
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3月。
⑥ 徐霞客：《游太华山日记陕西西安府华阴县》，《徐霞客游记》第87
页，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3月。
⑦ 徐霞客：《溯江纪源》，《徐霞客游记》第255页，吉林出版集团有
限责任公司2011年3月。
⑧ 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1088页，中华书局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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