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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发现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引起的思考

关于新发现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引起的思考
蔡 崇 武
读了缪幸龙同志的《新发现的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考析》,我十分振奋,因为徐霞客的海外之游,是徐学界一直关注的话题。我赞同他在文章中提出的这一发现传达了四个信息的意见,尤其是前三条。为此,在缪幸龙同志论述的基础上,我感到,很有必要作进一步的探析,以便引起大家的关注与讨论。
第一,这一发现,提供了徐霞客海外之游的最有力的关键性证据。
其实,在明末清初,也即徐霞客的时代,关于徐霞客海外之游,是被一致认同的。其主要的历史记载,集中在关于徐霞客的四个铭序中。最早记述这件事的是吴国华。他在《徐霞客圹誌铭》中这样写道:“最奇者,晚年流沙一行,登昆仑天柱,参西番法宝,往来鸡足山中,单装徒步,行十万余里,因得探江、河发源,寻三大龙脉,此又台、禽所未经,桑、郦所未疏,直抉鸿濛来未凿之窍,非有胜情胜具能之乎?”吴国华的这段话,言之凿凿,把徐霞客海外之游写得十分清楚,我认为虽然有些夸大,但是,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吴国华是徐霞客的连襟,大家知根知底,而且这次写生圹誌,是徐霞客生前派儿子徐屺进京,在探望黄道周的同时,请吴国华写的,所以,他记载的海外之游的真实性,应该是可靠的。接着是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里写到了这件事:“由鸡足而西出石门关数千里,至昆仑、穷星宿海。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外方黄金宝塔,又数千里遥矣。遂发愿复策杖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以外,咸称火聚,如迷卢、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霞客何以如飞鸟行空,岂非有大因缘在耶?”陈函辉比吴国华写得具体,说出了徐霞客去海外之游的路线:由鸡足山出石门关,但登昆仑,到西番参大宝法王,与吴国华是相同的。陈函辉是徐霞客的挚友,从这次新发现的劝徐霞客去海外游的诗来看,他是知道徐霞客去海外游的经过的,因此,我认为陈函辉的记述也是可信的。钱谦益在《徐霞客传》中,也记述了徐霞客的海外之游,但基本内容与陈函辉大致相同,其中有一句是陈函辉没有写到的,即在“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后加了这样一句:“(徐霞客)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这一句话,很像是钱谦益自己想象出来的,因此,丁文江先生说“钱牧斋作传,大抵据陈誌,故辞意悉同”(见丁文江《徐霞客先生年谱》),这是说到要害上的。但是,我认为钱谦益对徐霞客海外之游的记载,除个别语句外,正如丁文江先生所说的与“陈志”“辞意悉同”,因此,钱谦益的那些记述也是可信的。此外,徐霞客的堂兄徐仲昭也记载了徐霞客到过海外之游。那是在他的《高士霞客公传》中,他这样写道:“洲岛巳游徧,晚年繇峨眉,过大渡河,出石门关,至昆仑,抵西番,蹑唐三藏游地。辨江源非始于岷山,直空蔡传及桑经郦注所承譌。今其说载江靖邑志中。”徐仲昭的记述比较简洁,但在内容上有个很值得关注的特点,那就是和吴国华一样,强调了徐霞客去海外的目的是“辨江源”,而这一点是陈函辉和钱谦益都没有提及的。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差别,我认为并不奇怪,因为只有他和吴国华是徐霞客的亲戚,他们与徐霞客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更多,对徐霞客更为了解,因此,徐仲昭关于徐霞客海外之游的记载,虽然在具体表述上,与前述几人有些出入,但应该是可信的。这就是徐霞客同时代的人,记载徐霞客海外之游的大体情况。
这些关于徐霞客海外之游的记述,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而且写作的时间、背景也各不相同,但只要仔细梳理一下,可以发现,它们有着两个共同特点:一是这些人,不是徐霞客的亲戚,就是徐霞客的挚友,他们对徐霞客一生都是知根知底的;二是这些人记述的徐霞客海外之游的内容大体一致,有些涉及游览地点等关键词,如流沙(鸣沙)、昆仑、西番、江源等,至少有两人以上是相同的。这些相同点,决不是偶然的巧合,这充分说明它们源自同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正因为这样,这些历史记载,长期以来一直被古人所认同。然而,尽管这样,如果再深入一层来剖析,这些记载,有着一个共同的缺憾,那就是缺少真正的实证材料,即关键性的证据。什么是关键性的证据?我认为有两个,一是徐霞客海外之游的日记;二是徐霞客关于海外之游的谈话实录。这是确定徐霞客海外之游历史真实性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正因为这样,出生于清顺治三年的吴江人潘耒(字次耕),在他的《徐霞客游记》“序”中,以钱谦益的《徐霞客传》为突破口,对徐霞客的海外之游提出了质疑:“往年钱牧斋奇霞客之为人,特为作传,略悉其生平,然未见所撰游记,传中语颇有失实者。余求得其书,知出玉门关、上昆仑、穷星宿海之事,皆无之,足踏之鸡足山而止。”潘耒否定钱谦益在《徐霞客传》中所记载的海外之游,其依据就是《徐霞客游记》中未有记载。其实,潘耒的活也不一定可靠。自晚明至清初,为《徐霞客游记》写序及后记的共有十余篇,其余的都没有对徐霞客海外之游表示异议,相反,《四库全书·徐霞客游记总目提要》中,还采用了吴国华、陈函辉等人的记载,肯定了徐霞客有过海外之游。因此,潘耒否定徐霞客的海外之游,实属一家之言。但出乎意料的是,丁文江先生却对潘耒的观点大加赞赏,不仅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把潘耒的那段话全部引用,而且用自身在讲学中否定徐霞客有海外之游的经历,来进一步证明潘耒否定之词的正确性。他说:“作者于民国十年,讲演于北京之文友会,亦辩其未到川藏,时尚未见潘序也。”丁文江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地质学家、社会活动家,又是第一个编写《徐霞客先生年谱》的徐学专家,他这样公开否定徐霞客的海外之游,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顿时使徐霞客的海外之游成了历史的谜团。而且,近百年来,这一谜团始终无法真正解开。
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的发现,是徐学研究中一次历史性的突破,它可以毫无悬念地解开了这一历史谜团。因为陈函辉这首劝徐霞客海外之游的诗中有三则尾评,第二则尾评是徐霞客的挚友钱邦芑的,他这样写道:“霞客自海外归,余往访之,时霞客病足,就榻畔听谭海外事,是一本话西游记。木叔此诗,殆道其实。”这一尾评,是徐霞客海外之游的实证材料,钱邦芑不仅直接点明了听徐霞客谈论的内容是“海外事”,而且把当时交谈的时间——“霞客自海外归”,起因——“余往访之”,访谈情景——“时霞客病足,就榻前听谭海外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因此,这是徐霞客海外之游的十分罕见的实证材料,也是关键性的历史证据。其实,钱邦芑在后来隐居鸡足山(法名大错和尚),继徐霞客后修鸡足山志时,他在《流寓徐宏祖事略后》一文中也曾提到他亲访徐霞客,听徐霞客谈海外之游的事。他这样写道:“(徐霞客)癸未自滇归,犹为余言西域山水之奇,宛然在目”。这段文字,由于把徐霞客从庚辰年(1640)回到江阴,错写成癸未年(1643)才回到江阴(缪幸龙也指出了这一错误),人们以为这是不实之词,因此没有引起重视,实际上,这次访谈是实有其事,只是钱邦芑把访谈时间记错了。因此,我认为,只要为钱邦芑这一次访谈实录,纠正时间之错误,就可以证明徐霞客海外之游实有其事。更可贵的是,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有三则尾评,这说明,钱邦芑到徐霞客家访谈海外之游一事,不仅陈函辉知道,另外两个加尾评的徐仲昭、杜诏先也一定是知道的,正如缪幸龙在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很可能其他人还陪同钱邦芑一起去访问了徐霞客,这一推论是有一定说服力的,因此,陈函辉这首劝徐霞客游海外诗,实际上成了徐霞客海外之游的集体证明之历史证据。我们知道,历史上新的发现,常常能改变人们先前的认知。陈函辉劝徐霞客游海外诗就是这样,因为它的真实性、确凿性,它像一声惊雷,一扫笼罩着徐霞客海外之游历史谜团上空的乌云,让我们看到了海外之游确是客观存在,在学术上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我想,这才是这一发现最大的历史价值。
第二,这一发现,激起人们对徐霞客东归线路的思考与研究。
既然徐霞客海外之游是客观存在,那么徐霞客是怎样走自己的海外之路的呢?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说:“霞客游轨既毕,还至滇南。一日,忽病足,不良于行。留修鸡足山志,三月而志成。丽江木守为饬舆从送归。转侧笋舆者百五十日,至楚江困甚,黄冈侯大令为具舟楫,六日而达江口,遂得生还。是庚辰夏间事也。”徐仲昭与陈函辉的记载略有不同,徐仲昭在《高士霞客公传》中说:“归途触瘴病足,留鸡足山修志,木丽江饰舆从还里。”这里,不像陈函辉说的那样,徐霞客是从滇南回来以后才发现足疾,而是“归途触瘴病足”。吴国华写徐霞客流沙之行,用了“其东也,盖以伤足等息壤云。”表述了同样的意思。这说明,徐霞客确实足病很厉害,而且在回鸡足山时已经缠上。这时,徐霞客接受了修鸡足山志的任务,但他没有把志修完,就离开了鸡足山。据丁文江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说:“陆誌钱传均云先生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成,然今存鸡足山志修于康熙二十一年。范承勋序云:‘向寺僧索山志。……僧曰:昔曾有志创于徐宏祖,辑于僧大错。迭罹兵燹,板为火毁,旧本散失无存。……’今年春忽寺僧持旧志残编至,且请增修。大错和尚(原名钱邦芑,江南人,明亡为僧)原序则仅云:‘庚子春(顺治十七年)受曹延生托,修鸡山志’,绝不及霞客先生事。惟人物篇载先生小传,末云:‘丽江木知府木生自聘为鸡山志。剏稿四卷,未几以病辞焉。’复观今志共十卷,惟卷一至卷四目录为先生原目略同。以是知先生修志至卷四而辞职,陈誌钱传所云均未足据也。”丁文江先生这段话,讲得很清楚,徐霞客修《鸡足山志》,只是“剏稿四卷,未几以病辞矣。”什么病?就是“足病”。那么,徐霞客带着“足病”怎么回江阴呢?这就是陈函辉所说的“丽江木守为饬舆从送归。”那么,前边四部序誌中提到的徐霞客海外之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它与丽江木守饬舆送徐霞客回江阴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的探讨。
其实,最早认为徐霞客有可能在归途中去游川藏的(即海外之游),就是丁文江。他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说:“然先生是年以前,固未尝游川藏,而是年自藏边入川,则非不可能。”然后,他设置了徐霞客回江阴的四条线路,一一设想,认为均不可能。最后,设置了一条从雅州、嘉定的路线,这些地区川边为藏族,认为这条线路全程走完要“一百五十日”,有可能从这条线路回归江阴,徐霞客行走在这条路上,误以为自己到了“海外”一游。他这样写道:“或者先生东归,实取道雅州、嘉定。当日川边悉为藏境。流沙、昆仑与西番法王诸说即由是起欤?”这里,丁文江坚持了一个底线:也即是徐霞客可能从雅州、嘉定一线回江阴,只是因“当日川边悉为藏境”,徐霞客就以为出境到了川藏一游。丁文江的观点其实是有片面性的,他骨子里还是保留着自己在“北京之文友会”上发言时的意见,认为徐霞客即使回来的路上到过西藏,也只是沿着藏界的边沿走了一遭,像前边吴国华、陈函辉、钱谦益及徐仲昭等四位名家提到的“海外之游”是没有的。丁文江是著名的徐学专家,他重新编印出版《徐霞客游记》,九十多年来,他的观点影响深远,于是徐霞客到底有没有去过海外,成了近百年来难解的谜题。
然而,学术研究是不会停止的,总是随着不停的探索而前行。从2017年开始,徐学前辈吕锡生教授对徐霞客东归展开了专门的研究,他认为徐霞客确实去过“海外”,到过金沙江的源头实地考察,并在实地考察后写下了《溯江纪源》(《江源考》)。他为此,曾写下多篇专题文章,阐明自己的观点。他强调指出:陈函辉、钱谦益、徐仲昭关于徐霞客去海外之游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认为这三人的论述中,“……过藏区见到岷山、岷江这在溯江探源中的理论也是站得住的,不可能不是事实。……对以上三位为徐霞客所写的《志》、《传》,首先应认为是可信的,因为他们都是同时代了解徐霞客的人。其次应把它和‘溯江探源’要考察的内容联系起来看,然后找到他们记载的共同点。”(见吕锡生《徐霞客》在长江第一城叙州完成《江源考》)。我认为吕锡生教授的观点是可取的,他从方法论入手,强调了应该如何探考溯江纪源这一问题。然后,吕锡生教授用多篇文章证明徐霞客到过“海外”,并对他回归江阴的路线进行了探考,他指出,“……既然卧病东归走的是‘西出石门、金沙’道,(徐霞客)西出之后就不会再转到丽江以东的入川路线,他必走中甸。……到了中甸,向前便进入四川境内,有乡城和稻城两县,从路线上看,一般不会舍近求远经乡城,而是从稻城直达理塘,再达雅江。他为了考察大渡河,又从雅江绕道黎州(汉源)晒经山,后达雅安城。从雅安经瓦屋山后上峨眉山。然后乐山考察,再乘岷江之船到达叙州(宜宾),完成了溯江探源,在这里写了《江源考》。再顺着长江东归江南故里。这是一条丽江——石门——中甸——稻城——理塘——雅江——黎州(汉源)——雅安——峨眉山——乐山——叙州(宜宾),然后顺着长江的东归线(到达江阴)。(见吕锡生《徐霞客东归“西出石门、金沙”在何时何地?——兼论他的东归线路》)我认为,吕锡生教授这一考证,立论新颖,特别对徐霞客到过峨眉的论述,应该是可信的,他的考证,否定了丁文江的“雅州、嘉定”的回归路线的论述,在学术上有独特的创新意义。
然而,徐霞客西游的问题,依然是个谜,这里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吕锡生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在《跟着徐霞客游宜兴》一书中,论及了这件事。他说:“有的学者因徐霞客游踪,从未到达昆仑而认为其中有夸张不实的成分在内,不过也有的学者认为不能否定徐霞客晚年东归时‘西出石门、金沙’,有过藏区川游峨眉的事实。”我认为,吕锡生教授的叙述,尊重了事实,但并不完整,其实,有的学者肯定徐霞客晚年东归时,不仅仅是“西出石门、金沙”,到过“藏区川游峨眉”,而且还到过昆仑山。前面我们提到的吴国华、陈函辉、钱谦益、徐仲昭,还有钱邦芑都作了这样的叙述,而且后人也是相信的。清代学者,嘉庆年间的藏书出版家叶廷甲,就在《徐霞客游记》的序言中这样写道:“虽然,霞客记游之书,岂仅此哉?前人谓霞客西出石门关,至昆仑山,穷星宿海;今所刻之本,暨杨、陈二抄本,其游览日记,不过至滇南鸡足山而止耳。廷甲闻郡城庄氏家藏钞本有六十卷。戊辰三月往郡访之。庄后人云:‘先世信有之,今已散失’。果尔,今之所刻,不过六分之一耳。”这里叶廷甲记述得很清楚,他相信徐霞客“西出石门关,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实为史实,而且为此走访了庄氏后人,认为现在的游记,只是原来的“六分之一”。当然,说只剩“六分之一”有点夸大,但游记有较多的散佚,这一点是肯定的。因此,对徐霞客究竟有否去海外,有否到过昆仑山,随着陈函辉劝霞客作海外游一诗的发现,我认为,这是一个带有突破意义的新发现,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长期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我认为,徐霞客很有可能到过昆仑山,只是目前资料的缺失,才造成历史的悬案。因此,我建议,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借助这次陈函辉新诗的发现,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展开争鸣,让大家各抒己见,从争议中还原历史的真相。
当然,不管争议的结果怎样,我认为,缪幸龙同志对陈函辉的劝徐霞客海外游诗的新发现,为我们研究徐霞客海外游,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无论从那个方面来说,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正因为这样,我们不能就此停步,应该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探索,也许会有更多的发现和创意的收获!
                                                                      2019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