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不论承厚禄，灭胡何必请长缨
——浅析抗清复明志士李寄
沈俊鸿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的大顺军攻占北京，崇祯帝朱由检在煤山自缢。不久，清军击溃大顺军，入主中原，并于当年十月定都北京，建号大清，纪元顺治。这一年，徐霞客之子李寄25岁。
随着一代新朝正式建立，年轻的李寄成为明朝遗民。出于维护朱明王朝的正统史观，加上目睹清军攻占江阴后的残暴行径产生的仇恨，以及受到清初明朝残余的抵抗势力的影响，富有民族气节的李寄成为抗清复明志士。在李寄汇总的第一部诗集《停车集》中，收录了他青少年时期的一些诗作，其中有一首《少年行》①，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抗清复明的志向：
匈奴十万薄长城，仗剑辞家敢横行。报国不论承厚禄，灭胡何必请长缨。
少宽四海供辽血，一洗三朝款虏名。蟒玉功名浑不受，归来春酒醉千觥。
本文拟就李寄的抗清复明经历作一粗浅分析。
徙步赴都 上书献策
崇祯帝殉国，京师失陷后，留都南京的一些文臣武将拥立福王朱由崧为新君。这一年五月十五日，福王在南京即皇帝位，沿用“大明”国号，改次年为弘光元年，明季时代自此开始。
此时的李寄听到福王即位，十分高兴，他把大明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刚刚建立的弘光政权身上。这位素有澄清天下大志的年轻人，凭藉自己掌握的知识，以及对时势的了解，满怀激情地拟就了一份《平贼十策》②，一说《中兴三策》③，他把自己对形势的分析和对策建议一一写了进去，期望朝廷能励精图治，复兴大明。然后，他徒步前往南京，将这份献策书上陈南明小王朝。
令李寄意想不到的是，肩负着复兴大明王朝使命的弘光政权，是一个极其腐朽的政权，朱由崧本人整日沉湎酒色，而把持实权的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贪得无厌，唯知争权夺利，排挤正直官员。作为平民百姓的李寄，人微言轻，朝廷里的那些权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李寄的一片良苦用心和满腔热情，也根本不可能为权贵们所理解，所接受。
李寄南京之行的结果是令人失望的，诗人徐恪为之感慨：“蹉跎中兴策，惆怅凌云想。”④但李寄本人抗清复明的志向并未就此消沉。离开南京后，他在苏州写下《枫桥晨赋》⑤一诗，诗的后半段这样写道：“侯门惯喜鸡鸣客，阃外谁求虎啸才。献策不成辞棹去，独提长剑浩歌回。”看来，通过这次赴南京献策的遭遇，李寄对于南京小朝廷的本质终于有所认识。这首诗的结尾，充分显露出热血青年李寄的豪迈之气，在挫折面前，他依然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从《枫桥晨赋》这首诗中的“独提长剑浩歌回”，以及前面提到的那首《少年行》中的“仗剑辞家敢横行”，还有李寄的另外一首诗《宿绮山白云庵》⑥中的“一镫终夜照，孤剑不时鸣”，可以看出，一介文人李寄非常钟爱剑，他离别家园时随身带着剑，平日闲暇时喜欢舞剑。对于这位抗清复明志士来说，正是有了这把“剑”，他的家国情怀才得以慷慨激昂。《宿绮山白云庵》的末两句是“妄想功成后，重来听鸟声。”这里所说的“功成”，正是他孜孜以求的光复大明这一目标。
配合守城 组织防乡
局势的发展是严酷的，比李寄想象的更为迅猛，更为恶劣。顺治二年（1645）春，清军大举南下，势如破竹，四月，扬州城破，史可法壮烈殉国。五月，南京陷落，福王朱由崧出逃芜湖，被俘后押回南京，弘光余部纷纷降清，第一个南明小朝廷土崩瓦解，宣告灭亡。
清军占领南京后，迅速接管了江南诸城，强制汉族百姓像满族人那样剃发留辮，遭到了江阴民众的强烈抵制。随即，清军大兵压境。江阴民众在阎应元、陈明遇领导下，奋起守城抗清。
在这血雨腥风的危急关头，李寄挺身而出。他与江阴守城首倡者许用接触之后，决定配合城里的守城战斗，在江阴城外围发起“防乡”。李寄的家在东外敔山湾，这里北有敔山，东有定山，南有羊头山，三山相环，极易防守，是江阴城东的天然屏障。李寄向乡亲们晓以大义，号召大家抵抗清兵，保卫家乡，援助守城。他把乡亲们组织起来，在花山和敔山湾一带积极布防，抗击清兵。
这段时间，李寄每天都要到山上，听着江阴方向传来的炮声，观察江阴城内闪烁的火光，时刻关注着战事的进展。他曾“登妯娌山观星象，痛哭而返，知天意已难回矣”。⑦八月二十一日，令李寄心碎的一天到来了，在喋血奋战、顽强坚守81天之后，江阴城终于被清兵攻占。
消息传来，李寄悲痛欲绝，万念俱灰。这是他一生中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刻，眼看着大明亡了，弘光也给灭了，如今江阴也失陷了，他为之奋斗的抗清复明事业遭到严重失败，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呢？他不愿意苟且偷生，当什么大清的顺民。于是，他来到花山上躺下，打算以绝食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位打柴的村民在山上发现了李寄，叫人来把他抬回家里。乡邻劝他母亲还在，需要他侍奉。友人也劝他，各地有志于抗清复明的还大有人在，鲁王、桂王都还有希望光复大明。李寄终于开始进食，逐渐恢复了健康。
据李寄所撰《天香阁随笔》卷一记载，这一年，他在顾山“观所传梁昭明手植山茶古本，死久矣。旁发一枝，已巍然覆屋。”⑧大明就像那株山茶古本死了，若干年后，大明宗室能不能也像那株山茶一样，旁发一枝，重振江山呢？此时的李寄，魂牵梦萦故国的大好河山，他在《同伯蕃登君山》⑨一诗中写道：“乱后山游兴不同，每因风景泣无穷。”在《春》⑩一诗中他又写道：“幸得余生在，欣逢春到门。未尝叨一命，不敢忘中原。”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故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令他念念不忘。
搜集遗闻 宣扬忠烈
“他年乘载求遗贤，采入简编称信史。”这是李寄《赠陈墀献》11中的两句诗。
江阴守城之战失败后，李寄怀着对抗清志士及英烈的崇敬之情，四处搜集他们的事迹，为他们撰写小传。这些小传篇幅有长有短；传主籍贯有江阴的，也有外地的；传主事迹有发生在江阴的，也有发生在外地的；传主中有知名度高的，也有人们不怎么了解的。这些人物小传后来由李寄本人收入他的《天香阁随笔》《天香阁集》中。
李寄撰写的小传传主，有江阴城破时举火自焚的中书舍人戚勋，客居江阴、制弩射杀无数清兵的镇江人王云冈，在江阴经商、城破被捕不屈而死的安徽人邵贰公，清兵占领江南七年仍不剃发、后下狱而死的无锡人华凤超，受命督舟山海师、清兵进犯舟山自缢而死的武进人吴锺峦，在荻港与清军激战被射中喉咙拔剑自杀的明末京营名将黄得功，在常熟河口与清兵力战而死的江阴云亭义士胡志学，率乡兵从靖江来江阴支援与清兵激战而死的泰兴人张达，弃金归明一心报效国家最终战死疆场的努尔哈赤姻婿刘爱塔，为反抗满清暴行五次自杀才成的抗清英烈黄毓祺之媳周烈妇，在江阴守城战中勇猛杀敌、城破潜往海上欲继续抗清而得疾死的江阴义士徐五等。
其中，中书舍人戚勋曾被后人称为“浩气凛然，不朽千古者矣”。12李寄在小传中写了三个细节，一是江阴守城之役即将打响时，戚勋令妻子出城，有人劝他一起离开，他说：“吾为王臣，义当死，不去。”二是到了城破时，戚勋在壁上留书：“不敢效古人之忠贞，但愿冠带见先人于地下。”书毕，举火自焚而死；三是戚勋“所书壁，巍然峙立，墨汁淋漓，书法遒劲如平时。”李寄对戚勋忠于大明王朝的敬佩之情跃然纸上。
明末京营名将黄得功同样是李寄十分钦佩的一位抗清英烈。他不仅在《天香阁随笔》中写到这位“黄将军得功”的忠勇事迹，而且作过一首长达64句的《过阪子矶弔黄将军》13诗。诗中写道：
吾闻黄将军，忠勇世无匹。
当日清兵来，人尽倒戈接。
竟无一丈夫，揮戈死于敌。
慷慨黄将军，正议斩佞舌。
箭穿气弥壮，埽地将借一。
三令士不从，刎竟犹叹息。
……
厉魄化雷霆，淫雨洒腔血。
伤心巡远俦，春秋不庙食。
江水日夜流，芳草绿不歇。
遥望太平城，英风飒毛发。
这是一首洋溢着浩然正气的不朽诗篇，李寄在这首诗中倾注了对民族英雄黄得功既无比惋惜又无限崇敬的心情。
李寄的《天香阁集》中有一篇《刘爱塔小传》14，传主刘爱塔本是清朝的奠基者、后金（清朝的前身）开国之君努尔哈赤十分喜爱的姻婿，但他后来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弃金归明之路，归明后积极投入抗金斗争，最后在与后金激战中阵亡。李寄为这样一位忠于大明的人物立传，充分显示出他抗清复明的立场。
心存故国 关注时势
明朝灭亡后，隐居乡间的李寄依然心存故国。他在《村头晨眺次宋刘改之先生多景楼诗韵》15中写道：
晨披宿雾览神州，寸草微云也带愁。
当眼青山非我有，举头白日为他羞。
马援无计能辞陇，王粲何心欲上楼。
此日东风惆怅望，长江不见镇南舟。
这首诗大约是顺治十年（1653）李寄楚游途中经过镇江时写的，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上，南宋诗人刘改之曾经在这里写过《题润州多景楼》一诗，诗人由中原不见，恢复无望，引出家国之怨。李寄来到这里，身处刘改之当年同样的处境，怀着刘改之当年同样的心情。从这首诗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扎根于李寄心中的故国情结，在他看来，江山易主，家国之耻，晨雾中的神州，连寸草、微云都带着愁。诗中的“镇南舟”，指的是南宋名将韩世忠的水师。当年，担任过镇南节度使的韩世忠，曾率领水师在黄天荡大败金兵。如今，李寄站在江边迎着东风张望，却看不见韩世忠那样的忠勇水师，怎不令他惆怅忧伤。
此时的李寄，仍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兴大明，他时时关注着各地抗清斗争的形势。他在《天香阁随笔》卷二中写到，“鲁监国在绍兴，以钱塘江为边界，闻守边诸将日置酒唱戏，歌吹声连百余里。”16丙申，即顺治十三年（1656），他与绍兴一姓娄者同行入秦，途中，听他讲到鲁监国在绍兴时带着众臣及他的妃子宴饮取乐之事。对此，李寄十分感慨：“即此观之，王之调弄声色，君臣儿戏，又何怪诸将之沉酣江上哉！期年而败非不幸也。” 17
鲁监国即明朝宗室、南明鲁王朱以海，明亡后，他在浙江被拥为监国，以他为首的明朝义师曾收复3州及27个县，南明复兴形势一度相当可观。但他毕竟过惯了贵族生活，即位后更是荒淫无度。不久，即被清军击溃，逃亡舟山。
戊戌，即顺治十五年（1658），李寄在山阴登西施山，写下《西施山戏占》18一诗：
鲁国君臣燕雀娱，共言尝胆事全无。
越王自爱看歌舞，不信西施肯送吴。
李寄的这首诗，对鲁监国沉迷欢娱，苟且偷安，全无越国勾践卧薪尝胆之精神，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他在诗的后面特地说明：“言戏而意则苦矣。”可见他对抗清复明队伍中出现鲁监国这样不争气的人物，深感痛苦和忧虑。
李寄不仅留心浙、闽沿海一带的抗清态势，对于南方的抗清斗争也十分关注。顺治十年（1653），李寄楚游来到湖南长沙，他在这里了解到许多有关李定国抗清的事迹。
李定国，陕西绥德人，出身贫寒，少年时即参加张献忠农民起义军，转战四川、湖北。清兵入关后，张献忠转而抗清，后失利而死。顺治九年（1652），李定国随孙可望带领张献忠余部与南明永历帝联合抗清，挥军入湘。
据李寄《天香阁随笔》卷一中记载：“定国兵三万，颇精练，尽心于永历。”“定国下全州，长驱直抵湖之衡州府。”“定南王自东越入，复桂林，将绝定国后。定国闻之，卷甲而旋，一昼夜行三百里……有德有骁将，素所恃，遣御定国。定国大破斩之，乘胜攻入桂林。” 19
李寄不仅称颂李定国部队的战斗力，而且以亲耳所闻赞扬这支部队纪律严明：“予至楚，长沙人皆言定国兵律极严。驻师半载，居民不知有兵入市输买。”“纪律如此，可称节制之师，故能以三万之众，出入两广，长驱千里。” 20
李定国率军纵横数省，击败清军数十万，尤其是桂林、衡州之战“两蹶名王，天下震动” 21，在南方地区掀起了一轮抗清高潮。李寄对此一度振奋不已。然而，随着抗清阵营内讧的加剧，形势的发展出现了逆转。李寄分析道：“□□□□□□，然恃其材武，连年攻战不休，有败道矣。此兵家所戒，而定国不知，何欤。以古论之，定国其姜伯约之流也。天不祚汉，伯约何为焉。”22李寄在这里把李定国比作三国时蜀汉名将姜维，他为李定国最终的失败感叹，老天不佑大明，李定国像姜维那样又能怎样呢。
甘于贫困 不仕于清
生于明清鼎革之际的李寄，在大明复兴无望的境况下，依然保持民族气节，他和同时代的昆山顾炎武一样，坚守不仕于清的操守，宁可隐于山林，贫困度日，也不愿臣事清朝。
李寄自号“昆仑山樵”，他和母亲一起隐居于定山，靠担任塾师挣些钱奉养母亲。据《徐氏宗谱·高士介立公传》记载，李寄曾“应童子试，郡守拔第一。既而悔曰：‘奈何以文字干荣哉！’遂不复就院试。”按理说，既然在府试中获得了第一名，李寄完全可以接下去参加院试、乡试、会试，进而争取举人、进士等功名，从而走上飞黄腾达的人生之路。然而，一年后母亲去世，李寄懊悔自己参加了府试，他不愿以文字去求取功名而荣耀，从此像他父亲那样与科举之道彻底决裂，“不仕以终”23。对李寄才华和前程极其看好的常州郡守祖星岳为此惋惜不已。
洁身自好的李寄，结交了不少文人、僧人为友，但却不与地方官吏、富豪士绅往来。常州司马、江阴县令慕其名登门拜访，他避而不见。官至户部尚书的张有誉来访，他干脆翻过矮墙逃避。
李寄和他的父亲一样，喜好游历山水，从1653年至1659年的6年间，他游历了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江苏、浙江、贵州、陕西、安徽等地，留下了大量诗作。
他的一生，据他自己说，留下了《天香阁文集》7卷、《天香阁外集》1卷、诗集24卷、《天香阁随笔》8卷、《历代兵鉴随笔》16卷、《艺圃存稿》6卷、《历代兵鉴》120卷、《舆图集要》40卷、《秦志摘录》3卷。此外，更为重要的是，李寄在他的有生之年整理编定了他父亲留下的不朽著作《徐霞客游记》，被人们誉之为“诸本之祖”的李介立本。
李寄晚年曾作《昆仑山樵传》，附录于《天香阁集》。这是他的一篇自传。自传中“戏题二绝”，其中第一首的前两句为“拂衣罢试卧柴门，燕赵悲歌气尚存。”这里的“拂衣罢试”，指的是他从青年时代起便不再参加科举考试，摈绝了仕途之念，“卧柴门”是他一生贫寒生活的写照。而“燕赵悲歌气尚存”，则反映出李寄直到晚年抗清复明壮志未休的精神面貌。
注释：
①明李寄《少年行》，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499页。
②④23清徐恪《题昆仑山樵传后》，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722页。
③⑦清韩菼《江阴城守纪》，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明末江阴守城纪事》第5页。
⑤明李寄《枫桥晨赋》，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499页。
⑥明李寄《《宿绮山白云庵》》，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500页。
⑧161718192022明李寄《天香阁随笔》，见中华书局1985年北京新一版第6页、第28页、第28页、第28页、第15至16页、第16页、第16页。
⑨明李寄《同伯蕃登君山》，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501页。
⑩明李寄《春》，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501页。
11明李寄《赠陈墀献》，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510页。
12清白镕《戚烈愍公祠记》，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明末江阴守城纪事》第139页。
13明李寄《过阪子矶弔黄将军》，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506页。
14明李寄《刘爱塔小传》，见《粤雅堂丛书 22 天香阁随笔 天香阁集》中的《天香阁集》。
15明李寄《村头晨眺次宋刘改之先生多景楼诗韵》，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江上诗鈔（一）》第499页。
21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二十五史新编·明史》第28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