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体与壮游的激荡:试论《徐霞客游记》中的疾病书写
简君玲
「无出尘之胸襟,不能赏会山水;无济胜之支体,不能搜剔幽秘」1,诚然,要能完成奇游、壮游,除了要有广阔的胸襟抱负之外,强健的体魄亦是寻山如访友的的基础。徐霞客是明末著名的旅行家、冒险家,论者多以其善游、好游标举其游历与品格之不殊,是以有关《徐霞客游记》的研究与评论中,多从各个向度肯定其游业的成就。然而,霞客在旅程中偶有疾恙,其相关经历书写于《徐霞客游记》的纪录,实亦值得尝试整理论述之。
1 潘耒〈徐霞客游记序〉,参氏着:《遂初堂集•卷七》,收录于《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清康熙刻本。 2 徐霞客想以小病不适欲推辞邀约,兹举一例,如其〈滇游日记七〉,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记:「何君特设宴宴余。余以小疾欲暂卧,恳辞不获,强起赴酌。何君出所藏山谷真迹、杨升庵手卷示余。」参氏着,褚绍唐,吴应寿整理《徐霞客游记》(上海:上海古籍,1987年),页908。本文以下《徐霞客游记》原文皆引据此版。 3 壮游的定义甚多,但多指涉为「胸怀壮志的游历」,如参陈雅玲撰文、贺先蕙研究〈放大你的格局,人一辈子要有一次壮游〉,台北:《商业周刊》,第1004-1005期,2007年2月15日。文中指出壮游即是胸怀壮志的游历,包括以下三个特质:一,旅游时间长,二,行程挑战性高,三,与人群互动性深,特别是经过规划,以高度意志力彻底执行的旅程。霞客西南遐征时历时三年之长明末游道与政局的挑战性之高,与当地雅士高僧居民多有互动之深,相关成就已有众多徐学前辈论赞,以此西方壮游观念定位霞客冒险壮游情怀,亦可呼应而挪用。
综观游记中相关的疾病书写,徐霞客西南遐征时的不适多半伴随着气候的干扰而起,成为阻碍霞客行迹的牵制;而这疾病发生的场域,一种是在徐霞客自身发生,二则是在同行旅伴身上发生,此二者都造成旅程的延宕,疾病变成一种拖迟徐霞客遐征壮志的阻滞。本文将尝试据此分类梳理,观察此类病体叙事与霞客壮游情怀相互激荡的作用。另外还有一类描述,虽非本文所关注,但亦是游记中霞客称病之状,霞客呕有透过自我表述身体微恙而为遁逃应酬往来的托词,并非真正患疾。这一类的描述,多半是因为旅程中偶遇投契的接待者太过殷勤,因此霞客偶尔尝试以身体不适为由推阻对方在在留宴之邀约,是以霞客尝试以称病的说辞,拨去继续前行旅途的小小阻碍,只是这样的称病婉拒不一定有效果就是了2。
要言之,疾病是徐霞客万里遐征旅程中的停滞点或转折点——疾病或许确实地折磨了徐霞客及旅程友伴,造成了旅途的延宕,但另一方面,疾病却又可能是让旅程可以继续,令壮游斗志更加坚定的转机。本文尝试将《徐霞客游记》中的疾病书写作为讨论对象,欲透过此研究路径,响应徐学研究中徐霞客作为明末壮游3典范的更为完整而壮阔的心灵图象。 一、《游记》中对旅伴病体的叙事
霞客西南遐征中最重要的两位旅伴,一是静闻,一是顾仆,这二位一僧一仆,也最常出现在《游记》中有关旅伴身体不适的相关段落。陈宝良曾指出:「晚明 2
士大夫受狂禅风气影响,与僧人交游也成一时风气。」4并引明人张凤翼在《谭辂》一书中言:「近来士夫谢病,多挈一僧出游,以表见其高。」5,作为此与僧人往来风尚之左证。然而,霞客与静闻间,则不可以此等闲视之,赵园于研究指出霞客以僧人为其游侣,「像是有与僧人毅力的较量。」6或许可为二人一同为了各自的理念而共同开展一趟西南遐征之最好脚注。而顾仆作为追随主人之仆,亦也在游记中展现其济胜之耐力。因此霞客的两个旅伴若有了身体不适之状,实不得已也,但确实让霞客的旅程有所延至,或因行程的耽搁,或因对旅伴的挂心都有。
4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年),页136。 5原文出于﹝明﹞张凤翼《谭辂》(明万历刻本)卷下,转引自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页136。 6赵园:《制度?言论?心态—〈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续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 页167。 7〈粤西游日记一〉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初八日,页351。 8〈粤西游日记一〉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初九日,页352。 9同前注。 10〈粤西游日记一〉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初十日,页355。 11同前注。 12同前注。 13同前注。 14 〈粤西游日记一〉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一日,页355-356。
静闻与霞客共同展开西南遐征时,丁丑(公元1637 年)二月因湘江遇盗, 身体受到重创,四月入广西旅行,从《游记》中读来,静闻至六月时已经病重。当时霞客、静闻与顾仆,或许都不曾料到这次重创,静闻将身子越来越糟,而导致其终于该年逝世,未能亲自完成至鸡足山朝圣遗愿。我们今日读者以后见之明来读《游记》,则这过程中霞客时有对旅伴的担忧,时有对旅程耽搁的窒闷感。如霞客〈粤西游日记一〉中,连着几日纪录着二位同行旅伴静闻与顾仆都生病了。于丁丑年六月初八日时,原本霞客「下午整束行李,为明日早行计」,但因思及「静闻、顾仆俱病」7,也许启程新的游历会有困难,果然隔日初九日记中纪录着「晨起,天色暗爽,而二病俱僵卧不行」8,无可奈何之下,霞客只好放慢旅行的脚步,并自己准备亲自煮饭,即《游记》中所称「余无如之何,始躬操爂具」。9一直到初十日旅伴仍有不适,「时静闻病甚,憩不能行」10,但霞客希望继续旅程,于是「强之还陈抟村,一步一息,三里之程逾于数里。」11然而尽管行进速度之慢,尽管抵达下一站后「而静闻病甚,顾仆乍分」12,静闻与顾仆仍不太舒适,但或许因为前进了几分,霞客仍在短暂的休憩中,感受到纵身山林间的美好, 他写下日记:「迨晚餐后,出坐当衢明月下,而清风徐来,洒然众峰间,听诸村妇蛮歌谑浪,亦是群玉峰头一异境也。」13享受了山林间清风奇景的美好与感动, 跃然纸上。再隔一日,「晨起,静闻犹卧…于是还饭于宿处,强静闻力疾行。」14 这一日依然强行推进了行程,中间还曾有不确定静闻在前在后的走失担忧,最终抵达了旅店,然而经过几日被病人滞延行程,霞客觉得天候与旅人的心境都份外不适,觉「是晚蕴隆之极,与二病人俱殊益闷闷。幸已得舟,无妨明日行计也。」 3
15尚可安慰的,便是隔日的交通工具已经备好,可以继续他壮游的行程与步调了。「无妨行计」在霞客心中是最为可贵的,其好游的情态,亦因此展现了出来。
15〈粤西游日记一〉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一日,页355-356。 16 〈粤西游日记二〉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五日记,页367。 17 〈粤西游日记二〉丁丑(公元1637年)六月十六日记,页367-368。 18 同前注。 19 陈函辉赞霞客语,参氏着〈纪游十九首?其八〉,收入《小寒山子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85,卷14,新编页码645。 20 〈粤西游日记二〉丁丑(公元1637年)八月十五日记,页444。
然而,两个旅伴的不适尚未解除,接着于同年月的十五日记中,霞客纪录着自己原本极欲出发,但静闻与顾仆仍不适无法起身,让他感到不知该进该退,如何是好的忧心:「昧爽起,无梳具,乃亟趋入城寓,而静闻犹卧庙中。初拟令顾仆出候,并携囊同入,而顾仆亦卧不能起,余竟日坐楼头俟之,顾仆复卧竟日,不及出游焉。是日暑甚,余因两病人僵卧两处,忧心忡忡,进退未知所适从,聊追忆两三日桂西程纪,迨晚而卧。」16霞客并非对于病中旅伴全不体贴之人,只是其欲访名山的宽广的心,和处在无法行动的旅伴身躯之伴,实在让他窒闷极了,稍可排遣的,是回忆前些日子的旅程,稍感慰解了。
而随着静闻的病情加重,身体的状况每下愈况,霞客亦有极大的担心,尚希望可以药石治愈之。「余谓病既甚,益不可移,劝僧少留,余当出视,并携医就治也。僧怏怏去。余不待午餐……急趋天妃视静闻,则形变语谵,尽失常度。始问之,不能言,继而详讯,始知昨果少瘥,晚觅菖蒲、雄黄服之,遂大委顿极度疲困,盖蕴热之极而又服此温热之药,其性悍烈,宜其及此。」17开展万里遐征的霞客,亦对简单药学有所概念,欲以此照顾病中静闻,但亦担心旅伴未能信任其判断,仍是延请医师前来问诊开药,期待能够恢复旅伴的健康。又看医师的药方杂乱无章,而尝试以简单的药剂照顾生病的静闻旅伴。游记中将这些心情与照顾生病旅伴皆纪录了下来:「余欲以益元散解之,恐其不信。乃二里入北门,觅医董姓者出诊之。医言无伤,服药即愈。乃复随之抵医寓,见所治剂俱旁杂无要。余携至城寓,另觅益元散,并药剂令顾仆传致之,谕以医意,先服益元,随煎剂以服。迨暮,顾仆返,知服益元后病势少杀矣。」18或许这些延滞游踪的游记,在论赞霞客游业广阔时,不显得起眼,然而我们进一步推敲,这些反复探视、照顾的举措,也显出霞客交友人格诚挚的一面。「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19,原是好友陈函辉对霞客的赞语,在霞客游记中的疾病书写段落中,也呼应了霞客壮游与交友俱是真心意、真性情的展现。
而随着旅程与时光的推行,静闻仍是病重之躯,这过程中,霞客有时透过顾轿、顾舟船减轻旅伴的带着病躯前行的负担,至是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霞客仍记着「十五日 是日为中秋节。余以行李及二病人入南宁舟。」20然而让人动容的日记文字,也在这让人感到有些无力、无奈的病体描述之后,这一日,纪录了霞客在南宁府的游踪之一,其白日在宝华寺附近,夜晚在寺内饮酒赏月,「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笻秋色矣。」 4
21空山寂静的美好,仍可以突破旅伴不适的悬念与焦虑,让霞客感受如在仙界,觉得满足了赏秋色的心愿,如此宁静美好。 后来,静闻应是无法再跟着霞客前行了,是年九月,霞客将静闻暂时托于崇善寺,九月底,与静闻暂别,当时霞客不知这将是二人永诀,直至是年十二月初霞客重回南宁,方知静闻死讯与遗愿了,带着顾仆继续前行旅程。
21 〈粤西游日记二〉丁丑(公元1637年)八月十五日记,页445。 22 徐霞客:〈哭静闻六首〉诗前引文,见《游记》,页1153。 23〈粤西游日记四〉,《游记》,页531。 24 〈粤西游日记三〉丁丑(公元1637年)十月初一、初二日记,页461-462。
徐霞客在旅程中,尽管遇过许多挑战,或因天候不佳,或因地方纷乱,或因人事不遂,或因路途险阻,种种考验相继而来,然而霞客壮游的胸扩,很少于笔下透露感伤的情绪,但当听闻旅伴静闻的辞世,却让他感发死生之痛,以文字书怀,他说:「静上人与予矢志名山,来朝鸡足,万里至此,一病不痊,寄榻南宁崇善寺。分袂未几,遂成永诀。死生之痛,情见乎词。」 22静闻为徐氏家乡江阴迎福寺的僧人,诵禅二十年,刺血写成《法华经》,发愿供此经于云南鸡足山。对于霞客而言,静闻是与他是旗鼓相当的心灵旅伴,皆单纯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展开万里之游,以名山为志,不畏路遥,不畏病苦,彼此互珍互重的情谊,随着日程与脚步更加深厚。然而,已经从家乡出发了一段时日,阻碍这份壮游志向与实践行动的,正是病体。当身体因病而无法痊愈前行时,纵有再大的理念抱负与决心,仍是受阻而成遗憾。正因为痛失的不只是心灵与实际的旅伴,还有一份对于知音不遂名山之志的惋惜悲怆,才促使霞客决心尊静闻之遗愿,带着其骸骨继续往云南鸡足山前行。「时行道莫决,(闻静闻诀音,必窆骨鸡足山,)且问带骸多阻,余心忡忡,乃为二阄请于天宁寺佛前,得带去者。余乃冒雨趋崇善以银畀僧宝檀,令备蔬为明日起窆之具。」23若非旅伴病体由不适转为病重,而致丧命,死生将阻隔壮游之愿的阴影随行,或许不能激荡出霞客完成万里遐征之伟大之旅。病体的危殆,与壮志的激昂并不是完全对反的,反而有可能是前者激荡出后者的火花,这正是笔者以为有关《游记》中疾病书写值得注意析论的原因。 在暂别、永别静闻旅伴之后,接下来旅程的,有关顾奴病体不适的记载亦将有之。我们可以注意到顾仆身份虽为仆,但对霞客旅程而言,亦是旅程中的另一同行之人,顾奴因前述湘江遇盗之后,亦有旧病,时而复发,本文兹举《游记》两处为例。
一是告别静闻后不久,是年十月初一日,《游记》纪录「而顾奴旧病未痊。不意中夜腹痛顿发,至晨遂胀满如鼓,此岚瘴所中无疑。于是转侧俱难,长途之望,又一阻矣。」初二日则记「二处人犹可待,惟顾奴病中加病,更令人惴惴耳。」24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其实西南遐征中,山林间湿热蒸腾的瘴气对霞客主仆二人的旅程一直如影随形的干扰。有关南方、西南瘴气的描述,可见于史书〈后汉书.南蛮传〉:「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或见于诗作,如南朝宋鲍照亦有诗作〈苦热行〉:「瘴气昼熏体,菵露夜沾衣。」又如唐白居易〈三 5
谣.其三.朱藤谣〉:「瘴疠之乡,无人之地。」而近代亦有许多学者从文史地理之学分别提出研究看法25。而当顾奴出现病上加病的症状,尚未知静闻逝世的霞客已感到「常途之望,又一阻」,而倍感惴惴不安。
25 可参陈胜昆,〈「瘴」气的真相〉,《健康世界》,第41期,台北:健康世界杂志社,1979年5月。萧璠,〈汉宋间文献所见古代中国南方的地理环境与地方病及其影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3本第1分,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3年4月。龚胜生,〈中国先秦两汉时期疟疾地理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30卷第4期,武昌: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1996年12月。左鹏,〈宋元时期的瘴疾与文化变迁〉,《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月…等着。 26 本段所引为〈滇游日记五〉戊寅(公元1638年)十二月初一~初八日记,页803-811。
当霞客抵达云南滇游岁月,顾仆病弱时,亦让霞客旅途颇受干扰。如戊寅(公元1638年)十二月初的几段《游记》内容,围绕着顾奴的病体开展部分的叙事篇章。初一日,霞客纪录着「时顾仆病虽少瘥,而孱弱殊甚,尚不能行。」接下来的初二日、初三日、初四日三天的日记,仅有不到30字的纪录:「在茶房。悟空日日化米以供食,而顾仆孱弱如故。心法亦不至。」除了等待的活佛寺僧人尚未到达外,顾仆的病体正是让作者延迟游踪而无有可记得原因。初五日亦载有:「余仍欲随之,而病者不能霍然,为之怏怏。」原本霞客或有机会多行几处,早几日探访绝景,或考证舆地,然而正因为顾奴仍未病愈,霞客只能欲行不行,希望虚弱的顾奴赶紧好起来,为不能大量进行旅程感到怏怏不乐。而后来初八日霞客仍只有寥寥数语,记着:「晨起寒甚。顾仆复病,余亦苦于行,止行一里,遂憩水井屯寺中。」26霞客自己是苦于赶路,而顾仆又病了,因此是日仍是游记中因病体而耽搁少游少记之处了。然而也正在顾仆反复患病之际,霞客除了欣赏胜景,还考察了金沙江的源流。当霞客的旅伴或同行之人身体有所不适之际,虽然确实阻碍了霞客的计划、路途,然而也往往在病体的阴影干扰之际,霞客似乎更能把握可行走于名山大川之间的岁月,因此我们再次可以左证,在《游记》中,霞客的病体意识,往往激荡着他能够更勇于实践其壮游与游道的心志。 二、《游记》中有关自身不适的叙事 霞客一生以游为业,西南遐征的壮游,始于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夏天,时年先生五十一岁,历时三年多,病足不良于行才停止其游历,不得已而归返家乡。在此之前,已有多次名山之游,其历险与探访已令明末好游者也感到佩服。然而在《游记》中,霞客亦有身体不适的时刻,有时似乎是旧疾遇旅途环境之艰而发作,而每当此刻,或因此耽搁一些时日无法出游,身体的不便疲惫,心里的不快忧心,也因此在这样的病体描述文字之前后,往往较无精彩的游历描述,而这几日的日记,也往往在论赞霞客游业时较少被着墨。笔者试摘引几则,欲勾勒更清晰的游圣形象。正因为险阻不仅来自于外,亦来自于自身的身心挑战,其壮游的成果,才更显得不殊而可贵。
在霞客的游记中,其病体的描述有时与天候、自然、气象相为呼应。而苏珊 6
?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其经典作品《疾病的隐喻》里提及:「谈到隐喻,我过去指的正好是我所知那个最早、最简洁的定义,即亚里士多德《诗学》(Poetics)中的那个定义(第1475页):『隐喻即借着属于另一事物之名,指称某一事物。』说一物是或像它不是的东西,是与哲学或诗歌一样古老的智力活动,也是包括科学方面的认知在内的大多数认知和表达得以孕育之地。」27或许《游记》有关身体的书写纪录,正呼应了认知之内的心理状态,也应和了人身与景候相互为隐喻的连结。
27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隐喻〉《疾病的隐喻》(台北:麦田出版,2012),页110。 28〈粤西游日记三〉,丁丑(公元1637年)十二月十日记,页529。 29〈粤西游日记四〉,丁丑(公元1637年)十二月十一日记,页531。 30〈楚游日记〉丁丑(公元1637年)三月十一日记,页212。 31〈楚游日记〉三月十日记,页211。 32以下此日日记俱出〈楚游日记〉丁丑(公元1637年)三月十二日记,页212。
在听闻静闻逝世消息那几日,霞客于西南遐征遭遇旅伴的死别与生离,是其旅途中的打击,死别是与静闻诀别,生离是遭顾仆卷物逃跑,刚好是西南遐征。前者确认消息的那几日,天候不佳,霞客为静闻痛哭与思索其遗愿的执行可能的同时,其自身也正有身体的不适。「入寺询静闻永诀事。其殁死在九月二十四〔日〕酉时,止隔余行一日也。僧引至窆骨之所,乃在木梁东岸溪之半。余拜而哭之。南顾桥上,则顾奴与二担适从梁上过矣。乃与僧期,而趋梁店税驾焉。时才午,雨纷纷不止……余以疮痛市药于肆,并履袜而还。〔一别南宁已七十五日矣。〕」28当霞客重回南宁时,听闻静闻过是即在他出发后不久,拜静闻而哭的这日,雨纷纷不止,天候与心境同为一哭,而霞客的身体至这日日记以病体感于疮痛收尾,天候、心境与身躯似有天人之感,内外躯体和情志似有隐喻互文。
隔一日记,首句记下夜晚至白昼雨下个不停。想必霞客从前一天听闻静闻逝世的消息后,应是一夜无眠,听雨声至清晨。《游记》是这样写的:「夜雨达旦。余苦疮,久而后起。然疮寒体惫,殊无并州之安也。时行道莫决,〔闻静闻决音,必定骨鸡足山,〕且问带骸多阻,余心忡忡,乃为二阄请于天宁寺佛前,得带去者。余乃冒雨趋崇善,以银畀僧宝檀,令备蔬为明日起室之具。晚抵梁店,雨竟不止。」29在这一日的描述中,夜雨与霞客苦疮之病体连绵为这日记的背景,苦楚犹豫怔忡如夜雨,如苦于疮的扰人,而穿越山林湿润雾气一般的是壮游最终仍要执行的决心,前途仍如这一日记最终,雨竟不止。然而,前路难行仍要前行,正是病体与壮游之志激荡的动人心弦之处。
而将天候与自身病体最连结的,实非笔者奇思异想,最初的观察,时来自霞客《游记》的记录文字,:「自入舟来,连日半雨半晴,曾未见皓日当空,与余病体同也。」30霞客在西南遐征前期的〈楚游日记〉中已有将自己的病体与天气自然做连结呼应之处置,「半雨半晴」的天气隐喻是前一日即「卧病舱中」31至今,略有不适的自己。而有意思的是,隔一日32当天气「是日天清日丽」,则霞客「余是时体亦稍苏,起坐舟尾,望隔江聚落俱在石崖之上」,同一天上午当霞客听闻该处流贼杀戮之事,感觉其惨,不禁听了感到骨悚,下午天候与霞客身体状况竟 7
同有转变,风起而病发:「忽南风大作,竟不能前,泊至下午,余病复作」;这日夜晚则是不适感与风吼皆不消停:「是晚再得大汗,寒热忽去,而心腹间终不快然。夜半忽转北风,吼震弥甚,已而挟雨益骄。」霞客每日游必有记,身体与天候状况皆不可全然掌握,而竟有如此互喻巧妙之处,似乎也暗示了不仅是晴雨将左右旅人壮游的步伐,而身体的适与不适亦将伴随着霞客这一路壮志的舒卷。
于是我们可见霞客西南遐征抵达滇境之游记,亦往往有身体不适因应的休憩与的记录,也预言了霞客的遐征的尾声将与病体渐趋不适有关。如戊寅(公元1638年)十月从初四的「其涯有温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风寒,不及沐也。」初九日「余病嗽,欲发汗,遂卧下道。」初十日「嗽不止,仍卧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诸友来看,极殷绻。」十四日「迨晚,余忽病嗽。」33 有时大半月几乎因身体不适不能起身游历,日记也因此文字较少。有时是因为探访时而跌倒或受伤,亦有文字记载,如「雨益大,沾体涂足,足滑不能定,上险涉流,随起随仆。如是者三四里,头目既伤,四肢受病,一时无可如何。34」好游犯险如霞客,尽管病体并未总是痊愈,却不阻挡其探险之心与举措,当受伤之时,确实一时也没什么解觉得办法,但明日再明日,霞客只要还能行走,便会继续他的壮游旅程。以《游记》中有关霞客自身病体的记录,更可左证其旅游之奇险,乃一般文人不堪其苦的挑战,更显其价值。
33 〈滇游日记四〉戊寅(公元1638年)十月初四日至十一日记,页758-759。 34 〈滇游日记十一〉己卯(公元1639年)七月十六日记,页1058。 35 〈滇游日记四〉戊寅(公元1638年)十一月初六日记,页788。 36 〈滇游日记十三〉己卯(公元1639年)九月初五日记,页1112。 37 〈滇游日记十三〉己卯(公元1639年)八月二十九日记,页1111-1112。
另外,《游记》中有关病体的书写,有一类是伴随着对医药的认识或好奇而记录的,或许正因为久病成良医,霞客对于医理似略有所通。如于游记中曾针对土人的治病方式加以记录,并提出自身判别是否合于医理。如霞客曾于滇游岁月中观览菩提树,听闻「土人言,其花亦白而带淡黄色,瓣如莲,长亦二三寸,每朵十二瓣,遇闰岁则添一瓣。以一花之微,而按天行之数,不但泉之能应刻,而物之能测象如此,亦奇矣。土人每以社日,群至树下,灼艾代灸,言灸树即同灸身,病应灸而解。此固诞妄,而树肤为之瘢靥无余焉」35,即是一例。也有见霞客自己买了土药材来处理的文字,如:「雨浃日。买土参洗而烘之36」似乎为着身躯的健康可能而尝试自我维持的方式,霞客亦愿尝试之。
或见滇游岁月的最末,霞客提到自己的长期以来因涉瘴气之地,发疹块严重之际,尝试浸在用草药煎熬的热水池中熏蒸,是无药但求舒缓的病体记录:「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半月前以为虱也,索之无有。至是知为风,而苦于无药。兹汤池水深,俱煎以药草,乃久浸而熏蒸之,汗出如雨。此治风妙法,忽幸而值之,知疾有瘳机矣。」37观其文字,实应已久未所苦,极其不适,考其游记日期,亦已是霞客遐征与生命岁月的尾声,然其仍于《游记》中欣于或有可治愈久疾之可能,感到幸运而有所 8
企盼。霞客人格的焕发,正因病体之重而显得壮志勃发,引得当代或后辈读者感佩其人格了。 结语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将中国的山水画与道家的思想作连结,认为山水艺术画作里,是「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生命的世界。」38崇祯九年丙子年(1939年),霞客决意西行,于是年9月19日记载「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生命有限,疾病亦有时缠绕,霞客虽为好游者、壮游者,亦不可免此死生之限制。也或许正因为如此,徐霞客走向山水,走向自己的志向,游记记录了其游踪壮阔,见证其不凡的成就。然而,游历与考察之广的文字易见其伟大,因病体缠绕而份量相对极少,对反成就的旅途中的疾病书写,更从另一个面向左证霞客壮游之志的烨然。徐霞客在西南遐征前曾有〈致陈继儒书〉云:「弘祖将决策西游,从牂牁、夜郎以极碉门(属雅州)、铁桥之外,其地皆豺嗥鼯啸,魑魅纵横之区,往返难以时计,死生不能自保。」是早已预知前程并未将一路平顺,然而,疾病不能阻挡其一次次的决心,最终,当钱谦益〈徐霞客传〉云:「(先生)病甚,语问疾者曰:「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39我们可以得知,无论在旅途上或病榻上,霞客始终以自己能够实践壮游为傲,甚至因此无憾。如此观之,则游记中的疾病书写,正是以病体和壮游激荡,共同成就了《徐霞客游记》为古今游记之最的重要叙事段落。 (简君玲,台湾东华大学中文所博士、台湾中原大学兼任助理教授、台湾徐霞客研究会理事)
38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页135。 39钱谦益〈徐霞客传〉,引自《游记》,页1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