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的早期流传和影响
陈锡良
《徐霞客游记》的早期流传，指《徐霞客游记》在明末到民初在官方和民间中的书面和口头流传。生生不息的流传中，个人和个人、民间和官方，会相互影响，影响范围不断扩大。下面以不同的流传形式和内容分别述评。
一、手抄本
《徐霞客游记》最早的手抄本为塾师季梦良抄本。期间有宜兴人曹骏甫、史夏隆抄本。徐霞客逝世四年后清军攻打江阴城，徐家发生奴变，季梦良抄本严重毁损，季梦良和秀才儿子抢救抄录，遂有季梦良第二抄本。清朝初期，出现徐霞客孙子的徐建极抄本。康熙二十年代，徐霞客第三子李寄在晚年综合季梦良、徐建极、曹骏甫、史夏隆等抄本，整理成李寄综合抄本。康熙四十年代，产生江阴人杨名时抄本和杨名时第二抄本，堂弟杨名宁抄本。乾隆三十年代有江阴人陈泓精抄本。其后有以杨名宁和陈泓抄本互校的徐霞客族孙的徐镇抄本。杨名时第二抄本在乾隆四十年代被编入《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游记之属》。乾隆四十六年，全部手抄的第一部《四库全书》竣工，为中国最大的一部官修手抄丛书。手抄本是《徐霞客游记》流传的源头。
二、个人刊刻本
徐镇以自己的手抄本，于乾隆四十一年木刻出版《徐霞客游记》，为最早的个人刊刻本，全书分十卷，每卷分上卷下卷。刊刻本除了以日期为记的游记外，有《盘江考》、《江源考》、《随笔二则》等独立篇，还有书牍、《墓志铭》、《介立小传》等附编。比后五年的《四库全书·徐霞客游记》来说，是当时人们阅读、研究徐霞客最早、最广泛、最容易、最全面的图书，成为官方、民间木刻、石印、铅印参考出版的样本，影响力无庸置疑。后继的刊本主要有：清嘉庆十三年的云南大理人师范①木刻本《滇系》，嘉庆十三年的江阴人叶迁甲木刻本《徐霞客游记》，民国十七年泰州人丁文江刊本《徐霞客游记》。后有商务印书馆发行的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本，国学基本丛书本等。
嘉庆十三年(1808年) 师范编纂出版的《滇系》，不是像徐镇那样的《徐霞客游记》专著，而是一部个人编纂的云南省地方志。虽然是地方志，其中载录《徐霞客游记》的篇目，却比任何一部官修地方志都多，以前徐学界宣传很少，值得重视。师范①字端人，云南大理弥渡人，白族。《滇系》共40册约45万字。书分疆域、职官、事略、赋产、山川、人物、典故、艺文、土司、属夷、旅途和杂载共12系。在《典故》系中分别载录《随笔两则》、《盘江考》全文。在《旅途》系中记载《溯江纪源》全文，载录共3篇。不光载录，还有点评。
乾隆十六年师范24岁中举，后来7次会试都名落孙山。其间，他遍游各地名胜。通过挑选，37岁被任命为云南剑川州学正。在剑川7年，培养许多人才。他熟悉当地地理、历史、人文掌故，著作不断。乾隆晚年，清军西征尼泊尔，师范被派驻丽江，辅佐运粮事宜。因督粮有功，嘉庆二年47岁被选授安徽望江知县。不久，父亲妻子儿子媳妇都因病相继去世，心中万分悲痛。师范游历广泛，擅长诗文，熟悉史地、边防军事，这与徐霞客爱好相似。师范在知县任上，兴利除弊，得罪权贵，58岁被罢官。因为贫困不能回乡，寄居旅社，两耳全聋，坚持把《滇系》编完，刊行于安徽望江。61岁客死望江，由挚友回葬大理弥渡。
回头来看师范《滇系》中编纂3篇《游记》的情况。师范赞叹徐霞客考察江源是孤筇双履跑出来，把《溯江纪源》编入《旅途》系中，全文照录，夹注亦用小号字。对照崇祯《江阴县志·溯江纪源》，有3处变动。1：原文“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西北自陕西……浙江’”，师范在“浙江”后添小圆圈，再添“应言十二省，遗江西也”9个字。2：原文长江“始东折入甘肃”，改“甘肃”为“宁夏”。3：原文“金沙江经丽江……至叙，共万余里”， “万”改为“二千”。笔者认为，师范是云南人，是旅行家，阅历丰富，他这样改动是符合实际的。
再看《滇系》载录《盘江考》的情况。对照沪版《徐霞客游记》②，《滇系》全录《盘江考》，载录中只遗漏“石堡温泉胜”的“胜”和“一统志”的“一”两字，无关紧要。最后来看《滇系》载录《随笔二则》的情况。对照沪版《徐霞客游记》，改动有7处之多：1、“即今嗣公沐天波，时仅岁一周支也”，删去“支”字。2、“普名胜者，阿迷州土寇也”，原文6处“普名胜”都改为“普名声”。3、“名胜初犹屯阿迷境，后十余年”，“后”改为“历”。4、“前有司养疽莫发奸，致成难图蔓草”，“难图蔓草”改为“蔓草难图”。5、“天衢，江右人”，“江右人”改为“阿迷人”。6、“妻万氏，多权略，威行远近，当事者姑以抚了局……至今临安不敢一字指斥”，删去“临安”两字。7、《随笔二则》篇末“朝廷于东南用兵，事事如此，不独西南彝也”，删去“彝”字。师范在《随笔二则》中改动7处之多，好不好呢？笔者认为从尊重史实来看是好的。霞客游记，时间不充裕，常有急就章，文义难免会有疏忽不当之处。师范在云南西南从事军政职务多年，相对熟悉历史，将之修正，既不伤原意，又润色文字，使事实更确切，但研究者不能以此作霞客原文引用。师范的政见与霞客一致，很喜爱《随笔二则》。俗话说爱之逾深 ，求之逾严，他仔细阅读，认真润笔。润笔之后，还由感而发，撰写评论340字（比《随笔二则》第一则还多）：“师范曰：……普名声么麽小丑耳，当道者翼之如骄子，倚之如金穴，畏之如乳虎，养瘫贻患 ，蔓延十余年……普地不百里，兵不千人，即叛可檄而定，何必劳师冒饷……庚午立秋日补书。”《滇系》之外，师范著作丰硕。与师范同时期的安徽桐城派古文家姚鼐赞誉《滇系》：“撰论古今之是非，综核形势之利病，兼采文物，博考故实，此史氏一家之美。”正因如此，《滇系》在云南影响不小。
三、官修地方志
面广量大地载录《徐霞客游记》的，当属官修地方志。名篇《溯江纪源》，最早载录明末崇祯《江阴县志》，起了引领作用，清朝四部《江阴县志》的徐霞客传略都突出《朔江纪源》，道光《江阴县志》、光绪《江阴县志》都以原著全文载录《朔江纪源》。
道光云南《腾越州志》、《腾越厅志》除都载有徐宏祖传略，都载有《溯江纪源》。与《江阴县志》忠于原著不同，载入的《溯江纪源》与师范《滇系·溯江纪源》完全相同，即都照搬师范的三处改动。笔者以前认为三处改动是腾越两志的编纂者所为，现在可以确诊为师范所为。可见腾越两志明显受前朝师范《滇系·溯江纪源》的影响。《滇系》的影响还在于：既有嘉庆十三年初刊本，又有光绪十三年复刻本，还有《云南丛书初编》本。
清光绪二十八年版的云南《浪穹县志略》中，载有《游清源洞记》，署名“江南人徐宏祖”，对照沪版《徐霞客游记》，有不少删节。原文从“初三日尹备骑，命四人导游清源洞”至“水从乱穴中汩汩出，遂成大溪北去，清冷澈骨”游洞结束，830字，删去180字。民国五年铅印本《大理县志稿》。标题栏为“滇游日记，节录，崇祯已卯三月，江阴徐宏祖”。内容为已卯三月十一日至二十日共10天的游记。游记约6800多字，比沪版《游记》仅删去无关紧要的40多字。
《苍浪县志略》和《大理县志稿》编纂者，为什么既要载录徐霞客游记又要删节呢？笔者分析，作为流寓名人，徐霞客游历云南时间长影响大，《游记》绘景状物，真实详细，文笔优美，所以编纂者乐于载录其在本埠的游记，以此宣传本地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发展旅游业。但有些内容可能会对旅游观光产生负面影响，便作些删节。例如，《浪穹县志略·游清源洞记》：“石质甚莹白”好，保留，“而为松炬所薰，皆黑若烟煤，着手即腻不可脱。盖其洞既不高旷，烟雾莫散，而土人又惯用松明，便于伛偻，而益增其煤腻……能点染衣服，无复领其光华矣”，这段虽是徐霞客批评式的据实描述，但是这种环境污染不利于今后游者观光，就删去了。《大理县志稿·徐霞客游记》里，徐霞客记悠悠点苍山，观神奇蝴蝶泉，记偕友何鸣凤游清碧溪，揽崇圣寺三塔，观架梯采茶，游写韵楼，记稀有龙女树，观钟楼巨钟，游净土庵，游大理繁华街市，拜李元阳墓，观宝石，觅梅花奇石，登天然石梁。10天里大理县景物民俗，目不暇接。写得好，编纂者不惜以6800多字大篇幅载录。但是，“晨起候夫，余以其溪壑无厌（注：贪得无厌），另觅寺僧为负，及饭，夫至，辞之。索所畀（注：bì,给），彼展转不还”，编纂者觉得这事有损本地形象，就删了。
光绪二十三年版广西《容县志》，先以流寓记徐宏祖传略，再附徐宏祖《游都峤山记》。记徐宏祖从崇祯十年八月初三日至初五日游容县都峤山情景，有2400多字。编纂者或许为节省版面，而把它缩编成仅580 多字的梗概。这又是一种传播徐霞客游记的形式和内容，这种形式和内容当然比不载为好，但阅读效果欠佳。
民国十二年版广西《上林县志》，参阅《徐霞客游记》及陈函辉所撰《霞客墓志铭》，以流寓记徐弘祖传略，又以《徐霞客游记·粤西游日记四》为蓝本，记载徐霞客从崇祯十年十二月至翌年二月十五日长达54天、文字长达14000多字的游记，削去枝蔓，留存精华，缩编成6200字的《上林三里记》，署名“明布衣江阴徐弘祖霞客”，篇幅仅次于6800多字的《大理县志稿·滇游日记》，也为可观焉。篇幅长，内容详，自然给读者印象深刻。
四、民间传说
记民间流传的徐霞客旅游传奇故事，是传播《徐霞客游记》的又一种形式和内容。清代康乾年间，有位从官场退休的著名文人袁枚③，他有本文言笔记小说集《子不语》（又名《新齐谐》），其中有篇465字的《徐崖客》。笔者曾撰文④认为，主人翁徐崖客的故事和明代徐霞客的故事有惊人的相通之处。1、徐崖客和徐霞客姓名相似，只是徐崖客浙江湖州人，徐霞客南直隶江阴人。2、异僧授徐崖客一具皮囊，教其“夜寝其中”，又赠一匹緾足布，教其用于攀援。徐霞客虽无皮囊，却有两仆人的緾足布。两人都攀援浙江名山雁荡山，攀援悬崖时都使用緾足布。3、两人都游历西南边陲。4、两人都遭遇过巨蟒。5、徐崖客在西南接触过大毛人（野人），徐霞客也记“腾越之西，则有红毛野人。” 综合来看，袁枚笔下的“徐崖客”的原型就是徐霞客。无独有偶，民国时期，江阴有位资深记者徐再思⑤，1930年出版一本《澄江夜话》，汇集江阴地方掌故传闻。其中有篇《霞客游记》，记霞客接受异僧皮囊一事，竟与袁枚所写如同一辙：“霞客游记一书，为梧塍里徐霞客先生记游之作。此书收入四库……霞客名宏祖，徒步出游数万里。曾有异僧赠革囊一具，行至蛮荒烟瘴之区，中途若无逆旅寄宿，即悬革囊於树枝，作为床褥，一切毒蛇猛兽，皆不敢近，实仙品也。”笔者认为，徐再思不可能抄袭袁枚。因为，徐再思和徐霞客既是同乡又是同姓，从新闻学上来讲，新闻源靠得近，徐再思写的是本地民间传说中的徐霞客。
估计袁枚没有见过徐镇版《徐霞客游记》，否则不会把江阴徐霞客写成“湖州徐崖客”。《四库全书》仅抄7套，珍藏于高阁，直到嘉庆元年才有少量的刊本，但袁枚在第二年就去世了，因此袁枚也不会看到《四库全书》。袁枚24岁中进士之前一直在老家杭州生活、读书。袁枚33岁从知县任上辞职后，游山玩水，江浙皖赣湘闽两广都有他的足迹。雁过留声，虎过留迹，奇人徐霞客三探雁荡湖的惊险情节，会被江浙一带百姓传得神乎其神。袁枚喜欢搜异猎奇，会把它作为创作素材，在道听途说基础上再加以想象夸张，便塑造出《徐崖客》来。袁枚在《子不语》序言中就这样写：“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徐霞客游记》的基础是徐霞客的游历，游历产生社会影响——产生民间传说。小说《徐崖客》发轫于民间传说，因此，袁枚的《徐崖客》，还有徐再思的《霞客游记》，都可以理解为《徐霞客游记》的别样传播。
先哲荀子《劝学》篇有名言：“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当代兴起徐学热，正是明末以降至民初，《徐霞客游记》在早期曲折流传中的影响力，不断扩大 ，如土石壘为峰巅，如涓流汇为江海，生命所致，时势所致。
注释
①师范（1751-1811），先祖为山西人，明洪武初随军西征云南，后裔定居大理。师范为清乾嘉年间大理弥渡人，字端人，号荔扉，白族。乾隆举人，历任云南剑川州学正，安徽望江知县。为人刚正廉洁，爱好游历，熟悉云南地理历史，著作丰硕。
②沪版《徐霞客游记》指198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徐霞客游记》上下册。
③袁枚（1716—1797），原籍杭州，历任江苏四县知县。爱好旅游，晚年定居南京随园，人称随园老人，享年82岁。著作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随园随笔》。
④《袁枚〈子不语·徐崖客〉的学术意义》，原载2009年总第10期江阴《徐学研究》。
⑤徐再思（1889—1948），名通，字介常，再思为笔名，江阴澄江镇人，博学多闻。早年从事律师事务，大革命至抗日始，任江阴多家民报副刊主编。著作有《澄江夜话、《江阴战事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