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山堂石刻》中两帧文征明书法作品的艺术特点
江 桂 苞
在《晴山堂石刻》中，有文征明两帧书法作品，一帧是用隶书写成的《内翰徐公像赞》，该作品写于正德四年（1509己巳），其时文征明39岁。另一帧作品是由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所撰，由文征明书录的《明故中书舍人徐君墓志铭》，录此文时为正德五年（1510庚午），其时文征明为40岁。江阴徐霞客故居镶嵌在晴山堂壁间的石刻，如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话，应该说是前后错位了，随之带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及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晴山堂法帖》也错位了。
当代书画圈内之士及其爱好者，对文征明应该不会陌生。文征明是有明一代中期著名的书画家，列为明中期“文、祝、王、陈”（文征明、祝允明、王宠、陈道复）四家之首。文征明不仅善写各种书体，亦善山水、人物、花卉、列为四家之首，可谓名符其实。
文征明生于1470年（明宪宗成化六年），初名璧，亦作壁，以字行，更字征仲，号衡山居士、停云生，长洲（江苏吴县）人。家境殷实，少从沈周（长洲人，著名画家，吴门画派创始人）学画，从吴宽（长洲人，成化八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学文，从李应祯（长洲人，明代著名书法家，景泰间举人、入太学，初授中书舍人，累官至南京太仆少卿）学书，又常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谈诗论文，人称“吴中四才子”。应该说文征明年少时，师承是高手，结交皆才俊，诗文书画功底深厚。但不知何故，文征明在科场中一直不显，从年轻时开始到53岁，参加10次乡试，屡试屡败，到54岁时，经苏州巡抚李充嗣推荐，才以贡生的身份试荐史部，授了个翰林院侍诏。所谓贡生，是各地从生员（秀才）中挑选优秀者到国子监接受时间长短不一的学习，一如当今到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学习培训，以便国家选拔人才。翰林院侍诏官秩九品，为最低级别的事务官，相当于中央部门的初级或见习秘书，掌校对章疏文史。对于年纪一把鬓毛已白的文征明来说，在京城官场中，混在那些年轻才俊中间，显得局促尴尬，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三年以后，即辞职回乡。其时的心情，有其自作诗《感怀》为证：“五十年来麋鹿踪，苦为老去入樊笼。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髩蓬。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白头漫赴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好在文征明学有自知之明，回到故乡后，重拾自己的爱好，潜心书画，培养好几代子孙都成了材，有些还成为显宦名臣，国家栋梁。其长子文彭曾任两京国子监博士，书法篆、隶、真、行、草，无所不能，篆刻被后人奉为金科五律。次子文嘉官和州学正，为著名画家。其孙文元发官至河南卫辉府同知，以诗文书画著称于世。曾孙文震孟天启二年状元，官至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书迹遍天下。在《晴山堂石刻》中有录陈继儒撰的《豫庵徐公配王儒人传》近千字的小楷书作。另有行草《黄石斋赠徐霞客诗稿集》一帧。震孟弟震享亦为明末画家，官至给事英武殿。玄孙女文俶为明末著名女画家。可谓家学渊源，族风流长。以上这些本属题外之话，然而简述一下，可以寻求文氏家族祖孙四代人中有二人为《晴山堂石刻》留下四帧墨宝的原由，即文氏祖先[文征明称之为大父（祖父或外祖父）]曾在徐家做过私熟先生之故，这在《晴山堂石刻》中是绝无仅有的。
下面，我们来鉴赏一下文征明两帧书法墨宝的艺术特点。
图一 图二
先说正德四年文征明隶书，《内翰徐公像赞》。这帧作品在《晴山堂石刻》中位占4叶，列23行，每行13字，计277字。创作这帧隶书作品时，文征明为39岁。文征明存世作品是有明一代书家中最多者之一，以行、草居多，但隶书作品并不多见，也是《晴山堂石刻》中唯一一帧隶书作品。隶书是我国汉代的主要书体，起源于战国，孕育于秦代，形成于西汉，盛行于东汉，转楷于魏晋。宋元明各代热衷隶书者寥寥。文征明所出《内翰徐公像赞》，以庄重雄朴为主，兼具秀美典雅。据上海书画出版社所编《书画篆刻实用辞典》文征明条称：文征明“隶书法钟繇，独步一时”。钟繇是汉魏时期杰出的书法家，五体皆精，与王羲之并称“钟王”。钟繇的真迹已绝，碑刻中仅能找到的也是几件小楷而已，一度钟繇最为精妙的隶书似乎几成绝响。好在2009年河南安阳曹操高陵墓出土了几十件《魏武王所用慰项石》铭牌，牌上刻字皆为当时通行的隶书，笔画遒劲，锋棱显豁，体势扁方，气韵高古超逸。据考，为钟繇手笔。据笔者比照揣摩，《内翰徐公像赞》的结字架构，用笔方法，确与《魏武王所用慰项石》铭牌多有相似之处。故可认为，文征明“隶书法钟繇”不谬。也许，文征明生活的那个时代，还能看到钟繇的刻石，或许还有可能见到刻本和真迹。
汉隶的风格大致可分三个类型：一是内紧外松。即字的结构中宫收紧，四周笔画舒展，形态秀美飘逸。如《曹全碑》。二是内松外紧。即字的内部结构疏松，四角撑足，字形方正端严，给人以厚重大度之感。如《乙瑛》、《礼器碑》。第三种便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风格，既峻快雄强，又秀雅明理。如果把文征明《内翰徐公像赞》的结字、用笔方法更向前溯，笔者认为，《礼器碑》与《乙瑛碑》均为汉隶成熟期的典型作品。《礼器碑》是孔庙之碑，故其书工整端庄，结字平正，笔法淳和，波磔有致，风神流宕。而《内翰徐公像赞》内客为赞颂徐公德范之作，所以文征明书写时虔恭心情是不言而语的。故结体庄重雄朴，方正典雅，用笔波磔分明，骨肉停匀，方圆兼备，平正中有秀逸之气。尽管笔法多变，却具庙堂气概，无论从风格上还是从用笔上看，它与《礼器碑》《乙瑛碑》是一脉相承的。除此之外，《内翰徐公像赞》还具有二个特点：
图三礼器碑 图四乙瑛碑
一是结字架构奇特。从所示图一中可以看到，首行第5字“像”，第4行第二字“公”，第11字“厚”，第6行第3字“遂”，第4字“为”；图二中第2行第1字“祖”，第4行第5字“风”，第5行第3家“四”等等，都与其他汉碑中的同字有变化，架构笔画的空间分割具有?篆定律，方整、均衡。二是点画变化莫测。长横不用隶书典型的带有夸张的“蚕头雁尾”，收笔竖线取垂露形状，斜撇重按轻收，竖撇轻起重行再顿提，捺与横捺各有变化，点有撇竖，提点，竖点，捺点，形态各异，安排精当。用笔既峻健爽利，又灵动飘逸。尽管我们所能见到的文征明的隶书作品不多，但从《内翰徐公像赞》这帧作品来看，称文征明的隶书为“独步一时”并非妄语。这不仅为《晴山堂石刻》留下了珍贵的墨宝，也为中国书法史留下了重彩的一笔。
图五 图六
下面，我们来探究《明故中书舍人徐君墓志铭》（以下简称《徐君墓志铭》）。这帧作品的内容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所撰，由文征明于正德五年庚午六月（1510年）书录，其时文征明40岁。落款处注明是“重录”，说明文征明书录此文明不止写过一遍。文征明书法各体皆能，独以小楷著称于世。此帧作品在《晴山堂石刻》中，位占5叶，列45行，每行22字，共计888字，是整个《晴山堂石刻》中文字量较多的一帧。
在我国古代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所有文人都注重于小楷的学习。一是小楷最能体现书法的沉静功底，另一个因素是，文人走科举道路，阅卷者是不看好字迹潦草的卷子的。当然，能把小楷写到出类拔萃也非易事。文征明的小楷初出自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旁涉如钟繇、钟绍京、赵孟頫诸家。从他一生的小楷习书规迹来说，年轻时追求的是法度严谨，工稳老成一路，作品温润秀劲，虽无雄浑气象，却具晋唐风度，流露出温文的儒雅之气。当今研究文征明小楷成就者，多从他辞官回乡以后的作品着手，包括《草书十志》、《琴赋》、《醉翁亭记》等等。不可否认，文征明到中晚年，小楷作品的艺术高度达到了顶峰。他每日临池不辍，以至到90岁时执笔而逝方休矣。
文征明书写《徐君墓志铭》时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也许是专门为徐氏家族写的专稿，虽然到徐霞客时代，完成了《晴山堂石刻》，徐霞客也曾作拓本送过朋友，但流传并不广泛。故圈内研究文征明书法作品成就时，对此帧《徐公墓志铭》鲜有提及。其实，在《晴山堂石刻》中留下来的此帧近千字的作品，恰恰是文征明壮年时期留下来的小楷代表作品。
探究《徐君墓志铭》的艺术特点，笔者以为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认识。
1、笔画圆劲丰润。文征明的小楷与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比较，赵的小楷端严方正，横折笔画在转折处一般都会折出方角。而文征明的横折则几乎采用圆转而下，不露方角，具有圆润灵活，温和飘洒的风神，这是江南才子的风流姿态，而不是士大夫的端严方正。文氏小楷笔画的精微是公认的，每一笔都有波折，都有隐隐的“S”型藏在线条中，入笔虽多露锋，但有连贯动作的笔锋转换，使笔画不显单薄，而且无论何种类型笔画，都能笔笔送到，一丝不苟，使得笔画显得丰润饱满，圆劲遒丽。
2、结体稳健清劲。我们再与赵孟頫著名的《汉汲黯传》作个比较。赵的撇捺引写伸长，开张幅度很大，而且经常会有意造就撇短捺长，使结字显得飘逸阔朗，气度非凡。而文征明的《徐君墓志铭》则显现的是另一番气象，通篇结字工稳，字形总趋方整，当然其中不乏有体长、扁平结字作为调节，但总体上是稳健清秀的，符合多层次人群的审美习惯。
3、布白巧妙合理。文征明小楷深得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神韵，深悟“计白当黑”的真谛，结字向背分明，且合理有度，常用外拓笔法处理结字，经中宫布白腾出空间，既非大开大合，又能变化组合，形成既端庄清丽，又疏朗萧散的自家风貌。
综上所述，文征明作为有明一代的著名书家，为《晴山堂石刻》留下的翰墨珍品，值得我们重之宝之，我们从中不仅可以汲取它的艺术营养，还可从中研究它的历史文化价值。
(作者系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
二Ｏ一八年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