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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徐霞客政治倾向

试谈徐霞客的政治倾向
——读《游太和山日记》有感
姚毓青
 
       明天启三年(1623年),徐霞客独自考察游览了太和山,即今天湖北十堰市境内的武当山。武当山,又名太和山、仙室山等。是被道教尊为玄天真武上帝(即玄武大帝、真武祖师)的修炼圣地,也是真武祖师的得道升天之山。
  大明王朝的二百多年间,从朱元璋崇奉真武祖师开始,一代又一代明朝的皇帝,都把真武祖师作为“护国家神”来崇祀,将整座武当山敬奉为至高无上的“皇室家庙”。明永乐十五年(1417),朱棣封武当山为“大岳”,位高于五岳之上。嘉靖三十一年(1552),又封武当山为“治世玄武”,意为用真武神来治理天下。明代的十几位皇帝都专门为武当山颁发过“圣旨”。其中的嘉靖帝,竟给武当山下诏140道之多。对一座山岳特下如此多的“圣旨”,真让人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寄寓武当山如此高的政治期望,笼罩着“天下独尊”神秘光环的武当山,自然而然升华为“通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①
  如此“仙境”,如此“圣山”,身为大明臣民的徐霞客,对之“慕尤切”,渴望到武当山去走走看看,当然完全在情理之中,也是谁都可以理解的。
  然而,徐霞客在游览考察武当山后写下的《游太和山日记》中,却根本没有象同时代的大多数文人和官吏们一样,把真武帝奉若神明,为武当山大唱颂歌。相反,他对武当山相当部分的考察实录,如有关榔梅树的详细记载,“需索香金、不啻夺”的愤懑之言,②将武当山和嵩山植被的好坏加以对比等等,都完全依据其所见所闻和切身感受,不掩不饰,如实记之。可谓秉笔敢书,直抒胸意,非常鲜明地表露出了他可贵独立的思想和见解,也显示了他无畏无惧的正气和胆识。
  本文拟从徐霞客《游太和山日记》记述,试析徐霞客的政治倾向,敬请行家指正。
 
       一、审视的眼光
 
明成祖朱棣以“清君侧”之名兴兵,夺取了其侄朱允炆的皇位后,为巩固自己的政权,自称真武帝佑他和他的父亲获得了天下。为报答真武帝护佑之神恩洪德,于永乐十年(1412)派隆平候张信、驸马都尉沐昕、工部右侍郎郭■等率三十万军民工匠,在武当山大兴土木。广建包括三十三处庙宇群在内的宫观庵堂百余座、桥亭牌坊几十座,共历时十二年之久才全部竣工。到了1552年,嘉靖皇帝又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建和扩增。使全山的各种建筑多至五百多处,常住的道官道众和军队工匠多达万人。明代诗人洪翼圣曾有诗赞武当山曰:“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③武当山拥有如此盛况,完全可称之为空前绝后。由于明王朝对武当山“禁封式”的保护,明末徐霞客上山时见到的宫观、桥亭和牌坊,亮丽仍不减当年,整体也基本无缺。例如,三间四柱五楼式的“治世玄岳”石牌坊,全部石凿卯椎拼合,通体精雕祥兽花卉,是武当山显赫地位的标志,也是所谓“仙界”与“凡界”的分界线。又如,武当山单元规模最大的玉虚宫,各种建筑达二千二百多间,真是宫殿重重,富丽煌煌。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甚至赋诗把它比作秦朝的阿房宫:“玉虚仿佛秦阿房”。④再如太子坡,即复真观,为真武大帝的修炼圣地。其五云楼有一根立柱,独立支撑了十二根交错迭横的梁。这根“一梁十二柱”,代表着大明皇朝将武当山道教视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之意。还有,玉虚宫、紫霄宫、南岩宫与静乐宫等门傍,均竖有赑屃驮御碑。最高的达9米,宽和长也均在三米上下,重达一百多吨,而且都专门建有高敞砖亭置放。
  然而,这些执政者推崇膜拜的龙地圣迹,在《游太和山日记》中却记载得极为简略,不少地方干脆漏缺不记。譬如“治世玄武”牌坊,在山门入口处的必经之地,却未记一字。譬如从玉虚宫和太子坡旁边经过,仅记其名,未载进谒与否。譬如入观了紫霄宫和南岩宫后,对醒目高耸的赑屃驮御牌,不置一字(笔者在南岩宫前的二座赑屃驮御碑亭观赏了半个多小时)。即使是武当山主峰天柱峰上的金殿,这座明王朝仰拜为尊崇无比的圣殿,徐霞客的简记也是惜墨胜金:“金殿峙其上,中奉玄帝及四将,炉案俱具,悉以金为之”。⑤寥寥二十一字,犹如随手涂上几笔速写似的,浅疏平淡,更谈不上什么感情色彩。
  武当山绝大部分的宫观亭堂,均为奉旨敕建,标准是皇室自炫神功的“牌坊”。笔者认为,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是朱氏王朝的政绩工程。对这样的政绩工程,即使是当朝宰相也是不敢多说或误用一个字的,更不要去说一个布衣平民了。不管你的官位多高、名望多大,上了武当山吆,除了大献敬谒恭拜之词、大唱溢美颂扬之歌,似乎别无选择。
  徐霞客当然不愿这样身不由己地顺依世俗、随波逐流,他不仅带着审视的眼光,而且勇于流露。笔者认为,通篇《游太和山日记》中,几乎没有什么宏伟壮丽的颂词赞语,更无什么阿谀拍马之句,就是明证。
  笔者认为,从《游太和山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徐霞客游览考察武当山的行程中,其投注的眼光,决不是人云亦云的盲从眼光,而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审视眼光。那是一种不满的眼光,批评的眼光,轻慢甚至不屑的眼光。徐霞客身处当时的现实社会,对当朝执政者的态度和立场,不言自明。
 
       二、不恭的词语
 
  有中国道教第一名山之誉的武当山,唐代以来就一直受封建王朝的推崇。尤其到了明代,被尊奉为“皇室家庙”,更以“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的显赫地位标名于世。
  综观整个明王朝的历史,从皇室举行的宏大庄严、最长达四十九天的斋醮活动,到民间平民百姓进山烧香的求拜行为,来到武当山朝圣仙山、敬谒真武、进香许愿的文武官吏、名士墨客和民众百姓,可谓络绎不绝,常年不断。笼罩着如此圣光皇威的武当山,颂赞武当仙山和敬谒真武大帝的诗词歌文,翻开明朝文人们的典籍著作,不说俯拾即是,也是举不胜举。随手举几个倒子:明代“公安三袁”之一的著名文学家袁宏道,留下了《天柱峰谒帝》等十几首赞美太和山的作品;明代诗人贾笃本,写有《登天柱峰顶敬谒真武》七律两首等敬崇之诗;明末著名文学家谭元春作有《恭谒太和》和《游玄岳记》等歌颂诗文……诗文中阿谀献媚的颂句赞词就更是屡见不鲜:明代著名文学家和史学家、复古派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玉虚宫》诗中,有“帝居开显赫,天路入椿亳”等恭奉诗句。明代文人孙应鳌在《太和宫》一诗中发出了“名山游历遍,谁似此山奇”的敬叹感词。明代驸马都尉沐昕的《天柱凌云》诗中“只今圣代超前代,徽号穹碑万古荣”之句,更是不加掩饰的拍马吹棒。明代诗人苏浚《宿太和绝顶》诗中,则有“一柱孤高帝者尊”之仰慕颂词。明代文人李延康的《一柱茫苍立》之诗里,大赞金殿:“玉霄开望气,金殿映朝晖。”明代诗人张舜臣的《天柱峰》诗,更把武当山赞誉为天下万山之冠,“四方不见山河许,真是中华第一峰……”⑥
  但是,徐霞客在游览考察武当山后,却未见他写有类似于上述诗文那样歌功颂德的文章。相反,他在进瞻天柱峰巅的金殿后,反而在《游太和山日记》中留下了“需索香金,不啻御夺”这样相当不恭不敬的率真之言。
  雄踞武当山主峰之顶的金殿,整体为铜铸鎏金的仿木结构宫殿式建筑,明成祖于永乐十四年(1416)亲自督造完成。可以说是武当山这座“皇室家庙”中的中间核心,自然也是整个庞大宫观建筑群精华中的精华。其崇尊的高位,独耸云霄,无出其右。要进入金殿,必须进奉香金,并“督以一千户、一提点”。⑦ 明代的千户,官居五品,提点为六品官。朝廷派二位比县太爷还要大二、三级的武官,专司监督之职,可见金殿之尊、规格之高。由此,“香金”是否也可以理解为乃皇室的规定,武当山的宫观都属皇室家庙吆,何况金殿呢?
  罩着这样的圣光,顶着这样的“皇牌”,谁还能有什么话可说?本来,圣山之尊,金殿之贵,能够进谒瞻仰,交一点“香金”,类似于今天的“门票”,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是,徐霞客却就是不理这个“茬”,在《游太和山日记》中毫不留情地记作是“需索香金,不啻御夺”。
  请注意,“香金”的前面,加的是“需索”二字。“索”字,在这里无疑有求取、搜寻之间。徐霞客在此等于明确地告知大家,说是恭献香金,实为豪取巧搜。而“不啻御夺”的字面解释,就更是不恭和直率了,自然是说“无异等同于皇室在掠夺”了。
  徐霞客在日记中这样直言不讳地使用如此词语,无疑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皇室家庙圣地,岂能不恭不敬!另一方面,也足以证明徐霞客有着无畏无惧的精神和超越常人的胆识。
 
       三、贿得的榔梅
 
  《游太和山日记》由五天的日记组成,全篇九个自然段落中,有四个段落里记下了与榔梅树相关的内容。徐霞客在日记中对树形树皮、花状花色、生长传说、榔梅果实和求获过程等,都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载。足见他对榔梅树种的关注和对榔梅果实的珍爱。
  “梅与榔本山中两种,相传玄帝插梅寄榔,成此异种云”。⑧ 徐霞客在日记中清楚明白地记载了榔梅树的有关传说。而实际上,根据科学家分析,榔梅这一变异树种的来历,基本上可以认定为“乌媒嫁接”的缘由。雀鸟衔梅子在榔树上啄食,梅核落于榔树裂缝中,并生根发芽,导致榔树发生变异,结出的果实因此具备了多亲的优点,味道特别鲜美。
  永乐三年(1405),武当山上的道士李素希看到了榔梅树开花结果的现象。他认为是祥瑞吉兆,于是派出其徒专程进京,将榔梅果实恭献给永乐皇帝。一直标榜自己为“君权神授”的朱棣,见之大悦,认为这是天赐祥福。于是,他很快特遣北京城里的名道士,恭捧敕令御香,前往武当山焚香祭祀,以答神贶。与此同时,给了李素希十分丰厚的赏赐,并且御封其为“榔梅真人”。从此,质虽特优、然而终究不过是普通果品的榔梅果,一下子跃进了龙门,荣升为皇室贡果。明皇室特地下专旨保护,使之成为国禁圣物。榔梅果实,就这样被罩上了明王朝皇家的炫目圣光。此后的明皇室,还将之列为皇家宝果,恩赐给有功之臣,说是能治疾延寿。有幸获得者,自然视之为莫大的荣光了。
  以上史实无可辩驳地证明,榔梅果之所以升为皇家圣品,完全是李素希等道士迎合明王朝的奉承行为所致。说白了,这完全可归属于“拍马屁”一类的闹剧。这种类似之事,我们在“十年动乱”中也似曾相识。在我们这个封建制度延续了数千年的祖国,彻底消除封建毒素的遗害,决非易事,这是值得当政者好好思索和无法迴避的课题。
  徐霞客在武当山上先后求索和贿取,共获得榔梅果实八枚。我们来看看徐霞客在日记中留下的获取过程。
  明知是皇家御用的贡品,徐霞客却仍然千方百计地一再求索。当道士回答说,这是禁物,曾有人携出几枚而导致家遭不幸时,徐霞客却态度坚决地说:“余不信,求之益力”。⑨在中琼台求得二枚后,晚上在住宿的宫内,竟“贿其小徒,复得榔梅六枚”。⑩已得到八枚榔梅果实的徐霞客,还嫌量少,第二天一早又“再索之,不可得矣”。{11}
  看看,从徐霞客求索榔梅的过程分析,什么皇室禁物、什么皇家专用,在徐霞客的眼中,真的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几乎没有受到王朝禁令的丝毫束缚。“贿其小徒,复得榔梅六枚”。为了索求榔梅,他竟然用了贿赂的手段,称得上是费尽心机了。可以说,“国禁、贡果”之类的概念,徐霞客似乎极其淡薄,或者说他的心中没有这种认同感。
  总之,徐霞客的行动告诉我们,他对明王朝圈占方圆数万里的武当山为“家庙”,对皇室成员独霸专享“家庙”中自然界的一切,是十分反感的,是相当不满的。他不仅这样认为,而且付诸了自己的行动。徐霞客不遗余力地索搜榔梅果的过程,就是这一思想情感的宣泄。笔者认为,这既是一种无声的独特抗议,也是一种大胆的直接反击。
 
       四、“国禁”的山林
 
  徐霞客在《游太阳和山日记》中,对武当山优美完好的山林环境风貌,化了较高的笔墨,并大加赞赏:从回龙观往磨针井、太子坡的神道士,“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幕中”。{12}在上琼台观旁,“榔梅数株,大皆合抱,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13}自岩(南岩)还至殿左,历级坞中,数抱松杉,连阴挺秀。{14}凌虚岩周围,“嘉木尤深密,紫翠之色,互映如图画,为希夷习静处。”{15}确实,在徐霞客的笔下,武当山方圆数百里内,好一片林木蔽日、满目皆翠、山花艳艳、雀鸟哕哕的幽雅景色。
  明代很多到武当山朝圣游览的文人官吏们,也在其诗文中留下了不少赞美武当山林木葱绿、花香鸟语的篇章诗句。如明代文人沈良才的《南岩宫》中留下了“雨过松林碧欲流……隔溪禽语啁啾啾”等喜悦诗句。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在《游五龙宫》里写道:“曲曲蜿蜒复道,层层历落怪松”。明代诗人吴楷的《紫霄宫》一诗中有“万系松髯逶地翠”之句。明代诗人陈孟章的《登太和山漫兴》中,“花从削壁含香放,鸟向丛林得意飞”之联句,则仿佛为人们描绘出了一幅武当山花香鸟鸣的山趣图画。{16}可见,武当山的山林环境保护工作,确实堪称一流。那么,武当山的环境保护为何取得如此好的成果呢?一句话,此山乃“国禁”之山也。所谓“国禁”即武当山方圆数百里内的整座山体,均归属于“皇室家庙”范围。赫赫朱氏王朝的私家财产,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
  “国禁”之令,客观上虽然极好地保护了武当山的环境面貌,但明王朝的本意却是为了确保这座“皇室家庙”不受一丝一豪的伤损,确保朱氏王朝龙脉紫气不受一丁点儿的惊扰,而决不是因为他们有了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
  这是有确凿的事实依据的,在此次出行途程中,徐霞客同时考察的华山与嵩山,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就是最好的证明。徐霞客在《游嵩山日记》和《游太华山日记中》中,极少有关于林木植被方面的描写,仅有的地方,也就是记载了几株景观树木,或是植于寺庙里的林木花草。象武当山“乔木夹道……连阴挺秀……嘉木尤深密……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崖际……”那样类似的记叙,不见一处。这并不是徐霞客疏漏忘记,或因别的什么原因未记,而是山中实在没什么林木可以记载。特别是嵩山,山林植被破坏得相当历害:“嵩少之间,平麓上至绝顶,樵伐无遗,独三将军树巍然杰出耳”。{17}
  看!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从山麓到山顶,树木被樵夫砍了个精光,独剩三株大树。可见嵩山的植被被毁坏得多么严重!
  以上事实,足以证明当时大明政府没有什么山林环境保护可言!
  徐霞客的考察日记,并没有为尊者讳,也没有故意掩饰或者乱扣帽子。武当山的山林植被保护得好,热情赞扬!嵩山的满山树木“樵伐无遗”,无情曝光。一切都以自己亲历目睹的事实为依据。通过武当山和嵩山迥然不同的现状,客观上揭示了明朝政府毫无环境保护意识的事实,暴露了大明皇室的独断、自私和专横。
       (姚毓青系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会员)
  
注释:
       ①《华夏风景名胜万里游》,成都地图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第234页。
       ②⑤⑦⑧⑨⑩{11}{12}{13}{14}{15}{17}引自《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2页至55页。
       ③《祖国各地》,广播出版社,1983年版,第50页。
       ④⑥{16}引自《武当山旅游手册》,湖南地图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页-1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