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研究在传承中不断创新与发展
作者： 田柳
晚明文坛巨擘、徐霞客好友钱谦益，于明末清初接获霞客《游记》最早整理稿抄本后，在《嘱毛子晋刻游记书》中说：“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接着又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说：“霞客先生游览诸记，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钱谦益以“奇人奇书”、“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视角和理念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300余年来几乎一直影响着“徐学”——即徐霞客及其《游记》研究领域，至今还在起着一定作用。
2007年11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为纪念徐霞客诞辰420周年，怀着景慕心情，特地向在北京举行的纪念大会发了《贺信》：“《徐霞客游记》对人类文化的贡献，在于运用他人文精神的大文字与科学精神的真文字，将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山川大地予以逼真的描画；无论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自我意识方面，完成了他开拓性的全方位生态探讨与审美观照。”温总理的《贺信》，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介绍和评价，不仅在思想内涵、学术价值上比原先有了新的拓展和提升，而且具有厚重的时代气息和求真的科学精神。
由“奇人奇书”、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到“人文精神的大文字与科学精神的真文字”，时空上有了很大的跨越和飞跃，内容上有了极大的创新和发展。本文就再次阅读《贺信》以后，写一些认识和体会，望同仁指正。
博闻识广、描绘人文现象的大文字
霞客的同时代人，如至亲、好友吴国华、陈函辉等虽均以“奇人奇书”视角和理念来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然而他们有时也赞誉徐霞客关注人文现象，在旅游考察途中随时记述、描绘各地人文景观、人文地理及社会文化等现象。
吴国华为徐霞客连襟，字以文，江苏宜兴人，崇祯年间在京参加殿试曾获第二名，累官右春坊谕德。他在为徐霞客写的《圹志铭》中说“独其游，人能言之，而人不能言之，盖人所能言者，非据见闻所及，则按之图经，参之志籍”。①徐霞客说的、写的，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内容。徐霞客的浙江临海好友、时任江苏靖江县令的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中也说：“人或怪其诞，夷然不屑。益搜古人逸事，与丹台石室之藏，靡不旁览。……或丛箐悬崖，计程将百里，但就破壁枯树下，即然脂拾穗记之。偶逢一人，与言某州某地胜，掉臂就往。过数月，又寻其人，指点彼中未见诸秘状。”②正如吴、陈两位所述，徐霞客旅游考察山水期间，非常重视沿途亲身经历、亲目所见的各种人文景观、社会现象，而且亲自记录下来，写入“日记”之中，这在当时就被誉为“千古奇书”、今天被视作“地学百科全书”③的《徐霞客游记》。
《徐学概论》在论述《徐霞客游记》与人文地理学研究之间关系时写道：“‘人文’概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我国历代的许多名著都描述了所有时代的社会和文化现象，以及人地观的纷争和历史性的进步。”④是的，《徐霞客游记》可以说就是明末社会历史情状的重现，也是当时山川地貌、自然景色的画卷。
有学人指出，人文地理主要侧重于研究人类活动所创造的人文现象，并揭示人类活动对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中的影响和作用。徐霞客去世后的不少清代学者，就注意到徐霞客《游记》中有关人文地理学与人文现象的研究和描述。江苏吴江学者潘耒，为能觅得一部完整的《徐霞客游记》，曾于康熙间专程来到江阴，虽用尽精力但仍未能找到《滇游日记一》；而他在亲自抄录了一部《游记》稿本后，写了一篇“序文”，文中提出了人文地理和人文现象的内容和细节：霞客“记文排日编次，直叙情景，未尝刻画为文，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山川条理，胪列目前；土俗人情，关梁厄塞，时时著见；向来山经地志之误，厘正无遗；奇踪异闻，应接不睱。”⑤另一位霞客故里的江阴学者奚又溥，也重视和关注乡先贤著述中有关人文地理、人文现象的内容。他在“序文”中写道：《游记》“人之读之，虽越数千里之远，而知夫山之所以高，川之所以大，与夫怪木奇材，瘴风旸暑之所侵蚀，淫霖狂飓之所摧濡，蛇虎盗贼之所胁伺，野泊邮羁伧父山鬼之所揶揄而激触，凡自吴而楚、而两越、而黔、而滇，一切水陆中可惊可讶者，先生以身历之，后人以心会之。”⑥的确那样，徐霞客每到一处地方，十分注意观察和记录当地人文地理历史情况和现状，关注人和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晚年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山水地貌考察，通过深入民间，实地观察，对那里政治经济、民情风俗的调查研究更深入 、更细致，积累了丰富的人文地理资料，渗透着浓郁的人文精神。
温总理《贺信》中所说“人文精神的大文字”，我体会和理解应是徐霞客跋涉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于深入民间调研，实地观察所得的丰富多彩资料所形成的鸿篇巨制——《徐霞客游记》，那当是大手笔、大文字也！
追根求源、实地考察山川的真文字
徐霞客游访山水、探历胜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迈出书斋，远走天下，进行旅行探险。与此同时，深入实际调查、探究山川地貌，考订、追溯江河源头，也就是他在地理考察中一贯坚持的观察自然、解释自然，追根求源、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
徐霞客在崇祯九年（1636）前从事旅行考察，自己就称“以身许山水”的目的，是为了探析山脉河流走向，揭示山川真实面目。这在他《致陈继儒书》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尝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惟此高深之间，可以目摭而足析”。⑦
陈继儒，字仲醇，一字眉公，江南华亭人（今上海松江），明末著名文学家、书画家，与同郡董其昌齐名，比徐霞客长24岁，为忘年交，是霞客的师长和前辈。徐霞客既然不熟悉、也不擅长于天文星象、人生哲理等方面常识和学问，又不习惯于尘世仕途间那种庸俗、喧嚣，所以他根据自身爱好和条件，向师长、前辈表白自己只能走实地考察之路，将亲目所睹，亲身经历，考订、厘正山川奥秘的实际情形记录下来。因此，明末和清代的许多学人就以“目摭足析，厘正山川”，也就是追根求源、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视角和理念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
吴国华、陈函辉两位，就是比较早地持此种视角和理念来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吴国华说：“霞客尝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故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至废寝食。”⑧陈函辉也说：“昔人志星官舆地，多以承袭附会；即江、河二经，山脉三条，自纪载来，俱囿于中国一方，未测浩衍，遂欲为昆仑海外之游。”⑨上述两段话，说明徐霞客目摭足析，行走天下，目的是了解山川真实面目，考订、厘正古代地理书上不符合事实的记录，展示其地理考察中的求实态度和科学精神。而旅游途中足迹所经、走笔为记的《游记》，则成为徐霞客观察自然、解释自然，揭示山川奥秘，纠正各种谬误的一部地理科学著作。
清代康（熙）乾（隆）年间，时人以“目摭足析，厘正山川”科学精神视角和理念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则更为普遍，也更为人们所认可。著名学者潘耒对此评价最为详实、突出：霞客其行“先审视山脉如何去来，水脉如何分合，既得大势，然后一丘一壑，支搜节讨”；“山川条理，胪列目前……向来山经地志之误，厘正无遗。”⑩潘耒先生在介绍了徐霞客实地考察山川地貌方法、特点之后，还指出霞客科学考查中的精辟周详、真诚朴实之风，决无“怪迂侈大之语，欺人以所不知”的词语和言论，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科学价值备加赞许。
在清代，持吴国华、陈函辉、潘耒这种“追根求源、求真务实”科学精神视角和理念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的，还有杨名时、奚又溥等著名学者，乃至清朝官方机构《四库全书》馆臣编纂的《总目提要》，在介绍《徐霞客游记十二卷》时也突出了其科学属性，所以将《游记》归入史部地理类范围内。至于近、现代著名学者梁启超、丁文江、竺可桢等，则更是强调了以现代科学观点来评价和研究徐霞客及其《游记》，高度赞赏徐霞客“志洁行芳”的优秀传统道德和“求知而探险”的科学创新精神。联系徐学专著《徐霞客及其游记研究》所说的一段话：“《游记》首先是地理科学著作。但在记载和论述过程中，不是枯燥无味的、干瘪的，而是用生动文学艺术语言，使描述的事物形象化，让作者的思想感情与大自然融合，显得生机勃勃。”■这种形象生动、生机勃勃的科学巨著，当然处处渗透、折射出现代科学观点和科学创新精神。而这些，从徐学研究的传承上说，我以为都与温总理在《贺信》中所提“科学精神的真文字”，既一脉相承，又有重大创新；既具传统理念，又突出时代精神。温总理《贺信》，正是倡导奇人徐霞客、奇书《游记》的一种风尚和精神。
大文字、真文字带给人们的启示
“此身乃山川之身也”、“欲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毕生寄情于山水、献身于地理考察的徐霞客，在其《游记》中运用大文字、真文字，生动、形象地将人类活动与山岩、大地、江河、动物、植物、森林等自然界交融一起，和谐共处，共生共存。正如温总理在《贺信》中所说：“时代进展到今天，人类如何生存，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如何维护全球的和平与发展，如何提高人类自身的人文与科学素质，依然是面临的重大问题。多年来，徐霞客的研究就是在这个人文大基础与终极大方向上不断深化着的。”这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是徐霞客大文字、真文字带给人们的又一宝贵启示。
徐霞客的生态思想和生态道德非常明确，他把自己当作大自然中的一员，很早就意识到生态环境的保护问题。现在，各地都比较重视生态文明建设，构造人居环境，保护生态环境，以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推动社会可持续发展。如霞客故里——江阴市徐霞客镇就建有生态园、博览园、景观园、湿地公园等，正在努力达到“道在绿中，人在景中”的生态格局。然而，有些地方因为只看重经济飞速发展，建设缺乏科学考证，盲目开发，结果造成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使山林、水源、植被、物种等遭到严重破坏，影响人们日常生活。因此，善待自然，保护生态环境，仍然是人类面对的永恒课题，不能做名为保护自然环境，实质伤害自然环境的蠢事；更不能做不利于保护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的坏事。这是启示一。
启示之二，调整经济结构，推进产业转型。温总理在《贺信》中指出：“他（指徐霞客）行走大自然中的悠游自在、上下求索；追求真知中的艰苦卓绝、得心应手，是与他对大自然的礼敬尊崇和心印情怀分不开的。”产业转型，就是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也是为“礼敬尊崇”大自然，让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最近，各地为了加快建设生态文明城镇，把调整经济结构，推进产业转型，成为各自科学发展道路上的重点攻坚工程来抓。大家知道，长三角地区长期来形成的传统发展模式，越来越成为这个地区进步与美好生活的制约和羁绊。我们江阴是苏南倡办乡镇工业的发祥地之一。由于当时设备简陋，产品粗放，废水废气随处排放，造成农村河港水道污染，影响人民生活，群众非常不满。最近几年，政府部门、企业单位认识到这一点，在加强绿化造林、清洁河道、停止开山采石的同时，加快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实现发展速度与发展质量、人与物、人与自然的统一，实现可持续发展。当然，这还是初步的，离党中央、国务院的要求相距仍比较远。因为，中央在不久前举行的经济工作会议上明确指出环境保护、污染减排要作为调整经济结构，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重要抓手。所以，建议并希望各地在优化产业结构和产业布局上继续作出努力，促进产业层次的提升，真正造福当地百姓。
目前，各地为应对、适应和减缓气候变化而提出的“低碳经济”、“低碳生活”，已成为人们风行的一种时尚词语和口号。“低碳经济”是指通过技术创新、产业转型、新能源开发等手段，尽可能地减少煤、碳、石油等高碳能源的消耗，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也就是本文在“调整经济结构，推进产业转型”一节中所说的，应改变高投入、高能耗、高污染、低效益的“三高一低”经济增长方式，大力开发低碳技术，推广节能技术，积极发展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使转型产生能真正达到减少污染排放，保护生态环境。
“低碳生活”是指日常生活中节水、节电，减少二氧化碳废气排放的环保之举。在《游记》中，读者可以时见徐霞客在衣、食、住、行上的俭朴、节约生活，绝不摆阔讲究排场，反对铺张浪费的奢侈生活。此外，他还十分注意水的洁净。如徐霞客对其游侣静闻和尚千方百计保护水质洁净的意识和行动特别赞许和肯定。这对我们今天“低碳生活”要求个人生活尽力减耗用电量，减少污染环境，多少有参考价值。因此，节能减排，环境优先，珍爱自然，树立低碳理念，这也是徐霞客大文字、真文字在日常生活内容上带给人们又一新的启示。
徐霞客“人文精神的大文字与科学精神的真文字”，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上带给人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就保护生态环境，保护自然资源，实现可持续发展而言，这也应该是大家的期待和社会责任。同时，以温家宝总理《贺信》为标志，全国“徐学”研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各地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研究，也必然会在传承中取得不断的创新与发展。
（作者系江苏省徐霞客研究会特约研究员、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注释
①、②、⑤、⑥、⑦、⑧、⑨、⑩ 《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二版，第1188、1191、1269、1270、1147、1189、1194、1268页。
③朱惠荣《徐霞客与〈徐霞客游记〉》，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4页。
④朱钧侃、倪绍祥《徐学概论——徐霞客及其〈游记〉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85页。
■唐锡仁、杨文衡《徐霞客及其游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