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与徐霞客
作者： 施光华
不久前，江阴徐学会陈锡良同志有一篇论徐霞客的文章：《中国前近代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我读了之后，思想上有一种清新的感觉，觉得徐霞客和明代中晚期泰州学派同我们的距离更接近了，泰州、无锡两地的联系、东海地区与西南高原地区的历史文化联系，也更明显了。相互加强文化学术交流，共同促进繁荣发展，显得更重要了。
史学界认为，中国近代史一般从19世纪、即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同时，中国近代史还可以从鸦片战争前推至明代中晚期的16世纪、即1500年间的思想启蒙时期，称为前近代史。明代中晚期社会向近世化趋势，我国思想学术领域出现了启蒙思潮，出现了王阳明学说的左派，即泰州学派。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泰州学派是否成为学派？泰州学派的影响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说法不一，但是大多数学者持明确肯定论点。
泰州学派的活动，以长江中下游、赣水流域商品经济发达地区为主，影响遍及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湖南、湖北、山东、河南、河北、陕西、广东、四川、云南等大半个中国。泰州学派的传人，有姓名可考者487人，实际上不止此数。人物五花八门，鱼龙杂处，但又是精英辈出，影响深远。许多学者认为，泰州学派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思想启蒙学派；有的认为，泰州学派以其强烈的反叛精神和鲜明的创新品格，给16世纪中国思想界带来一次大震动，一次泰州旋风。
我在学习中，对泰州学派传人和徐霞客有两点共同突出的印象，即：非常充沛的生机活力和十分强烈的感染力和亲和力。泰州学派的形成和影响，我将其概括为四点：（1）平民大儒，立足平民；（2）执着论道，数代传人；（3）注重节义，壮烈献身；（4）风动宇内，闪耀群星。
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1483—1541），是泰州安丰场（今东台市安丰镇）人。他的前五代祖先是苏州人，因朱元璋为了报复与其争斗的“吴王”张士诚，把大批苏州人迫迁到苏北沿海，以煮盐为生，类似囚徒。王艮从小也是寒苦盐丁，只读过四年私塾，十九岁开始自学《大学》、《论语》、《孝经》等书。盐丁社会地位低下，“拮手裸体，劳筋苦骨，烟熏火灼”，许多人煮盐被烟火熏瞎眼睛。他从小胸怀大志，自立有为，曾学过医，后随父多次贩盐到山东，祭拜过孔庙。因为经营有方，家境逐渐富裕，但是他终身不入仕途，潜心做学问和讲学。他刻苦自学，勤于精思，遇到学习难题，逢人必请教，能以盐丁身份，文化程度又不高，在思想控制十分严酷的明代脱颖而出，而且研究传播的学问又是一般人望而却步的生命哲学问题，实属世上罕见的奇人奇迹。王艮的一生，大体可分为四个时期：26岁前，烧盐发家时期；27—37岁，发愤自学悟道时期；38—46岁，从学王守仁周游各地时期；47—58岁，独立讲学自成学派时期。他38岁时，一位塾师告诉他说，他的“格物论”和王阳明的观点很相似。他才知道有个王阳明（1472—1528），随即不辞千里赶到江西拜师请教。他既尊重侍奉王阳明先生，在先生去世后为其送葬守墓并尽心照料其家人，但是做学问却不因循师说，不盲从，有不同看法，总是要和先生辨明。王艮是个平民大儒，他的弟子有许多是盐丁、田夫、渔人、樵夫、佣工、商贩、僧人等布衣平民。虽然有的弟子后来成为官员，但是也大都不离平民本色，坚持讲学论道。
王艮及其弟子执着论道，异乎寻常。主要特点是：合乎情理，听众如云，性格怪狂，任道直行。学派不同于社团，事先并没有具体组织和名称。“泰州学派”这个名称，是由于学问和讲学的成就对后世产生的影响，为后人所命名。泰州学派的主要论点是，“百姓日用即（是）道”，“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我命虽在天、造命却在我“，把百姓和圣人放在同等地位，代表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小商品生产者、劳动人民的心声。王艮等提倡格物修身立本，维护人的尊严，倡导“乐是学，学是乐”，最大限度地高扬了人的生命价值和主体性。他们许多人数十年不安枕席，办书院，开论坛，进乡野，过市井，漂泊讲学。有的还破财捐资，在乡里办起了实验性质的集体事业，衣食住行婚葬都由集体来管，聚众讲学，白天劳作，夜间听课，最多的达到700—1000人。泰州学派的人物，性格多半怪狂侠义。王艮头戴象征“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冠，身穿深色宽带衣。统治者骂他们为“异端”，“小人之无忌者，”“左道惑众”，“妖怪之物”，“逆犯”，但是老百姓都很喜欢听他们讲学。泰州学派五传弟子，发展到高峰时期，出现了象李贽这样有全国性影响的人物，大有登高一呼、四境皆狂之势。
泰州学派的主要人物有：王栋（1503—1581），王艮族弟，姜堰人，主持过安定书院。王襞（1515—1587）王艮次子。人们称王家三人为“淮南三贤”或“三王”。徐樾（?—1581）江西贵溪人，三次在王艮门下受业，王艮视为亲子，任云南布政使时受诈战死。颜均（1504—1596）江西永新人，从学徐樾三年，后在王艮门下，先在家乡建萃和会，聚众宿会堂，后在南昌又招徕学子1000多，曾被捕受尽刑罚，颠沛流离，坚持讲学30年，活到93岁。罗汝芳（1515—1588），江西南城人，颜均的得意门生。何心隐（1517—1579）江西吉安人，学颜均办聚和堂，理一族之政，和张居正矛盾激烈，南避讲学20年，后被捕打死抛尸市肆。李贽（1522—1602），福建晋江人，拜王襞为师，52岁辞去四品官，72岁在河北通州被捕，不堪受辱，夺狱吏剃刀自刎。焦竑（1540—1620），南京人，师从王襞、罗汝芳，“尤笃信卓吾（李贽）之学”，任副考官时，慧眼识英才，从落榜生考卷中擢选徐光启，活到80岁。汤显祖（1550—1615），江西临川人，师从罗汝芳，是著名文学家。袁宏道（1568—1610），湖北公安人，兄弟三人被称为“公安三袁”，是焦竑的门生，也自称为李贽的弟子。徐光启（1562—1633），上海人，当焦竑发现他的落榜考卷时，拍案惊叹：“此名世大儒无疑也”，毅然把徐擢为第一名，七年后，徐光启又殿试第一名。泰州学派人物众多，事迹动人，不及一一列举。
泰州学派颠覆了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桎梏，认为天理就存在于自然而然的日常生活中，主张释放人的自然活泼至真至纯的性情，重视人的生命价值，专以寻求生命之道为旨趣。他们要恢复儒家温暖亲切的本性和“鸢飞鱼跃”的勃勃生机。他们力倡孝悌和诚信，既要对父母真心诚意地孝，又不提倡愚孝。王艮主张：“父兄所为，不可不识，父兄所命，不可不择”；“所为未是，不可姑息，所命未善，反复思绎”。王艮活到58岁，累倒在讲坛上。王艮去世后，颜均到安丰镇守墓三年，又孤身赴云南寻得徐樾残骸，葬在王艮墓旁。颜均被捕入狱，罗汝芳日夜侍奉，变卖家产，救颜均出狱。颜均、何心隐被捕受鞭挞酷刑，“不哀侧”，“干笑而已”。何心隐在祁门被捕后，许多人奔波营救，有的愿替死。他的弟子胡时和从祁门一路陪同押解到武昌，遵照何心隐遗言，把何的尸骨同何的已故好友恩人程学颜合葬。李贽为官清正廉明，52岁放弃四品官职，一生著作极丰富，使泰州学派的思想更进入激烈阶段。他72岁在北通州被捕，表示头可断，身不可辱，因不堪侮辱，夺刀自刎。李贽在《焚书》中称：“云龙风虎，各以其类然哉！盖心斋（王艮）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一代高过一代”。后人称李贽本人无疑是“一代高过一代”的最高一代，说他死后而书更重，说他象一颗划破黑夜长空的灿烂明星。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几百篇诗文，尤其是《游园惊梦》（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情死而复活的故事，直到今天还在国内和日本等国艺术界传唱。公安三袁反对拟古僵化的“独抒性灵”说。徐光启“会通中西”以求富国强兵的主张。徐光启的60卷《农政全书》巨著，他和李之藻、利玛窦等合译的西方科学、数学著作，开启了中国人学西洋近世科学的先河。泰州学派在哲学思想、伦理、文艺、科学、教育等领域做出了永不磨灭的贡献。清末民初东台人袁承业称：“心斋（王艮）先生毅然崛起于草莽鱼盐之中，以道统自任，一时天下之士率翕然从之，风动宇内，绵绵数百年不绝。”
有学者认为，泰州学派不严守士大夫的行为方式，不以科举为人生职志，不以深邃的理论见长，而是以强烈的生命自觉，高昂的生命激情，独特的人生风范，独立的人格境界见诸于世。他们掀起的波澜，虽然未能使天翻地覆，却余波不绝。晚于李贽50年、晚于徐光启25年的徐霞客（1587—1641），不属于任何学派，但是和泰州学派著名人士、松江陈继儒结下了忘年交。他比陈继儒晚28岁，经陈继儒介绍，和云南泰州学派人士如晋宁唐泰、丽江纳西族首领木增、鸡足山名僧安仁、宏辨等成为挚友。徐霞客的人生职志，行为方式和高昂的生命激情，独特的人生风范，独立的人格境界，和泰州学派有很深的渊源关系。
徐霞客及其《游记》，了解的人都称为奇人、奇迹、奇书，是“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了解的人，包括当时和后来他家乡的一些人，却认为他是“败家子”、“不务正业”。徐霞客已被称为“游圣”，但游圣的意义不止于旅游。徐霞客的近世科学精神和思想境界、人格魅力，更值得我们不断深入研究学习。上世纪30年代，研究徐霞客的领军人物，北有丁文江、南有竺可桢。他们都十分重视要真知徐霞客。丁文江盛赞徐霞客为考察江河山脉“求知之念专，则盗贼不足畏，蛮夷不能阻，政乱不能动，独往孤行，死而后已”。竺可桢盛赞徐霞客“志洁行芳”，“不但具有中国古代之旧道德，而亦有西洋近世科学之新精神”。丁文江从英国留学回来，购得《徐霞客游记》，多年“嗜读不已”，学着徐霞客沿途蹑峻涉水，从事地理地质科考，创办地质研究所，大力培育科研人才。竺可桢所在的杭州大学，抗日战争爆发时内迁，很长一段路和霞客的经历相似。浙大和西南联大等院校在内迁途中，许多师生带着《徐霞客游记》，学着霞客“不畏巉崖不避死”的精神，对照考察。我们在读《徐霞客游记》时，也常感到霞客的经历和红军长征突破腊子口、解放军智取华山、进军福建翻越武夷山等惊险情节极相似，何况他在历险考察时，一无仪器，二无助手，更觉得他的精神和知识之可贵。
黄桥丁家花园有新四军黄桥战役纪念馆和丁文江陈列室。人们称丁文江为20世纪的徐霞客。泰州市内有王艮等人的崇儒祠，安丰镇已建纪念王艮的心斋园。姜堰正在重修王栋等人的纪念馆。兴化有泰州学派传人、陶匠加老师韩贞的墓地。墓两旁石刻字联：“与人为善”、“乐在其中”。兴化四牌楼有纪念韩贞的匾额：“东海贤人”。无锡有新四军、江抗东进抗日在梅村等处的战地遗址，有张泾桥新四军第六师师部纪念馆，江阴有纪念徐霞客博物园区。泰州、无锡两地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红色旅游、人文旅游、生态文明旅游，资源十分丰富。一年一度的云南丽江文化研讨会，研究徐霞客与丽江、鸡足山的关系日益深入。我们希望在各级领导统一规划下，各自为联动开发多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作者系中国徐霞客研究会顾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