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禹贡》
作者： 蔡伯仁
霞客“江源金沙”的贡献
岂在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
之说的谬见”？
蔡伯仁
说徐霞客以“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以下简称“江源金沙”）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由来已久，且较普遍！
一
近读《千古奇人徐霞客》（2009年，地质出版社本）持“推翻”之说尤为详尽！且摘引原文如下：徐霞客对中国地理学上的一个杰出贡献，在于推翻古人视为地学圣经的《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判明长江的正源为金沙江而非岷江。近代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肯定了正名江源的伟大贡献：前人终无以金沙江为正源者，以“岷山导江”为圣经之文，不敢轻言改易耳。霞客以真理驳圣经，敢言前人所不敢言，其正名之功，诚有足多。学界一致肯定，徐霞客是推翻《禹贡》陈说正名江源的第一人。（38页）
……他在《江源考》（《溯江纪源》）中指出《禹贡》“岷山导江”说错误，正名江源……（43页）
《溯江纪源》一文直言不讳地提出了和经书《禹贡》所作的截然不同的解释：“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推翻了千年来“岷山导江”因循旧说。我国历史文献明确记录金沙江为长江上游，就自《游记》始。（91页）
——审读、味思引文，实是不辨《禹贡》“岷山导江”本义，且引谭先生之说为据，以证霞客“江源金沙”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的成立！
是的！谭先生的“以真理驳圣经”，其义所指“圣经”即是《禹贡》、“真理”即是霞客的“江源金沙”、“驳”即驳斥。然《千古奇人徐霞客》实未识谭先生之说本已误解！误解何在？在于信以“岷山导江”义即“岷山是江源”之误说为正！
可不是吗？始自北魏郦道元为《水经》作《注》：岷山即渎山也。水曰渎水矣。又谓之汶卑山，在徼外，江水所导也。
——全句之义，如简言之，即“岷山……江水所导也”。句义即是“岷山是江源”。（后文还作辨析）自此始，千百年来延续为：《禹贡》“岷山导江”即是“岷山是江的源头”。谭先生实也是认可此说，信以为是的！据此所说，可证谭先生所“驳”之错，而《禹贡》“岷山导江”之本义实在不错！今《千古奇人徐霞客》持谭先生所“驳”之错以为据，岂能为正乎？
是的！所持论据已错，徐霞客以“江源金沙”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的论题岂能成立？
二
为正徐霞客以“江源金沙”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之错，当先认识“岷山导江”的本义！而认识“岷山导江”本义的关键则在于认识“导”义。
正确认识“导”义的根据有三：
1.《禹贡》通篇12处出现的“导”字，皆作“治”、或说“施功”解！无有作“源头”解的。
2.汉孔安国为《禹贡》作《传》：
“导河于积石，至于龙门”。他释为“施功发于积石，至于龙门，或凿山、或穿地以通流。”
这很明白，“导”义是“施功”，实即“凿山”、“穿地”以达“通流”之行为。“导”义同于“治”。当认作是动词。此说切合“岷山导江”本义。
“岷山导江”与“导河积石”，语法结构虽异，但表述“导”义相同——此“导”即那“导”，义同为“治”，故可同释为：在“岷山”这地方（禹）施功起始治“江”；（禹）起始治“河”在“积石”这地方。
3.唐孔颖达或见于北魏郦道元所《注》“岷山……江水所导也”之错，因而据汉孔安国《传》释“导河积石”义作《疏》曰：
河源不始于此，记其施功处耳。故言施功于积石。
可引此说以证：“岷山导江”，语义不是江源始于岷山，而是记其施功处耳！
——以上三据足可认定：“导”义该作“治”、或“施功”解。惟如是认识“岷山导江”之本义，才得明现而通释《禹贡》全篇之“导”。
三
徐霞客在《溯江纪源》中申述了“岷山导江”之本义：……（？）既不悉其孰远孰近（金沙江之“远”、岷江之“近”）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遂以江源归之，而不知禹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之始也。导河自积石，而河源不始于积石；导江自岷山，而江源亦不出于岷山，岷流入江，而未始为江源，正如渭流入河，而未始为河源也。
——审读引文，“推翻”之意何有？
据此引文，可知徐霞客申述之要点：
1.“禹之导”，即“岷山导江”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之始也。”此实是申述汉孔安国、唐孔颖达把“导”疏解为“治”、或“施功”的正确！
“一代宗师”钱谦益在《徐霞客传》中是肯定此见的：“岷山导江”乃泛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
2.“导江自岷山，而江源亦不出于岷山，岷流入江，而未为江源。”这已把“岷山导江”解释得最明白不过了！
如把以上两点合而理解是：霞客并没有把“岷山导江”认作是《禹贡》的“谬见”！
这样也失去了讹传的：霞客“江源金沙”所“推翻”的对立面即误认《禹贡》“岷山导江”是“谬见”的存在！
那么，究竟是“谁”——既不悉孰远孰近，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遂以江源归之呢？据考是始于北魏郦道元为《水经》作《注》为“岷山……江水所导也。”
是的，郦氏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遂以“岷山……江水所导也”——“江源归之”！这就把“导”与“所导”等同起来了！这实是混同了词性，把动词“导”、变作了名词“所导”。从而误识“岷山”是“江流”的出处，即以为“岷山”是“江流”的源头。
综上所述：
霞客并未认为《禹贡》“岷山导江”是“谬见”！
霞客的“推江源者，必当金沙为首”是他地理学上的“发见”：
霞客并没有以自己的“发见”，推翻所谓《禹贡》“岷山导江”的“谬见”！
——《禹贡》“岷山导江”的本义原本是很清楚的！然而为什么至今尚有较多的人无视《禹贡》“岷山导江”的本义，而认“岷山导江”是“谬见”，从而以为徐霞客的“江源金沙”是推翻《禹贡》“岷山导江源”的谬见呢？我私下以为盖出于三个原因：
1.未曾审读霞客《溯江纪源》原文，徒是听信讹传，以致以讹传讹。
2.徒信名家之说而不辨是非、真伪。
3.图方便，抄人之说以代己见，少了点实事求是、独立判断精神。
四
徐霞客岂是以“江源金沙”推翻《禹贡》“岷山导江”？
所谓推翻《禹贡》“岷山导江”之说，这固不见《徐霞客游记》，就是从其《溯江纪源》专论中的语法结构、表达语境、申述理由、立论辨析，或引例设比等方面哪能找见半点存有：推翻《禹贡》“岷山导江”之意呢？——所谓霞客“江源金沙”推翻“《禹贡》所定的‘岷山导江’之说的谬见”，未之有也！纯出于妄说讹传！这自然就更谈不上这是“徐霞客对中国地理学上的一个杰出贡献”了！
若论霞客“江源金沙”是对中国地理学上的一个杰出贡献！盖不仅是他考辨古籍、实地考察诸多山脉水系而后得出“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这符合客观实际的论断，力证了千百年“蒙”于郦氏所“注”的“岷山……江水所导也”的误识，更当是他在实地考察江源的过程中拓展了对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以及哲学、文学、美学等多方面的认识空间——走出书斋，实践认识天、地和人，创立了新学科；洞察客观，经世致用，体现了新动向！
据此也可以说是：徐霞客对中国地理上的一个杰出贡献是他敢于实践、敢疑陈说、敢于创新的精神！
如若深究“霞客精神”的源发处，岂不在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就是说他学为圣人，实践圣道，创新圣业，是出身于封建社会徐氏世家、知书识礼的布衣霞客为世所作的“杰出贡献”！
如若就霞客“江源金沙”这一具体“发见”来说，自是他考察“江源”的结果。是的，《徐霞客游记》似可认作是：徐霞客考察江源日记！
可不是吗？霞客《游记》原本是他考察“江源”的“日记”。
霞客出游的动机原本是为破山川面目为图经志籍所“蒙”——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余初考纪籍，见大河（即黄河）自积石入中国……去岷山西北万余里，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岂河之大更倍于江乎？（1128）
霞客是带着“江源”究何在这个问题出游的。这就是霞客出游的动机：
霞客考察山川一生就是在破“江源”面目为图经志籍所“蒙”！
霞客考察江源的历程，从地域说：“北历三秦，南极五岭，西出石门金沙。”（1128）从最后三年的时间看：计离乡三载，（1636-1639）陟大脊而东西度之，不啻如织矣！（1100）——霞客忙乎什么？在探大江之源究何在？
——霞客敢耗一生的精力终于实现破山川面目为图经志籍所“蒙”的愿望，取得了“推江源者，必当金沙为首”论断！
一些欧人至康熙中还在说我们中国不知长江真源呢！殊不知霞客已探明长江之正源远早于明末1639年前后。
霞客的“江源金沙”，这是他一生志破山川面目为图经志籍所“蒙”的成果；这是他一生认真研核古籍、更是勇于实地考察的结晶；这是他一生坚持不囿陈说、自强不息，敢于创新精神的胜利；这是他一生对“不行不知”（含“行而可知”）朴素唯物主义、自发辩证法的丰富；这是他一生“目摭而足析”为地理科学发展所作最杰出的贡献。
若论他的贡献当就在于此！而并不在于：推翻《禹贡》“岷山导江”！他原本就不以《禹贡》“岷山导江”说是错！
徐霞客的思想、精神、学说特具现代价值，我们当大力弘扬之！
（作者：江苏省徐霞客研究会特约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