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勇而无一勇字
——赏读徐霞客勇探麻叶洞日记
作者： 周嗣元
读古代诗词，常惊叹柳宗元的《江雪》诗：“千山鸟飞绝，石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全诗写雪景，直到最后才点出一“雪”字。更敬佩一少年咏华山之高的诗作：“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道白云飞。”全诗没有一个“高”字，但读后谁不感到华山极高？
赏读徐霞客勇探麻叶洞的日记，亦有同样惊叹：整篇日记无一“勇”字，但读完日记却感到徐霞客勇气惊人。于是敬佩之情由衷而生。
徐霞客勇探麻叶洞这篇日记，非但通篇无一“勇”字，而且通篇没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汉面前无困难，困难当中出英雄”之类的豪言壮语，也没有“无限风光在险峰”之类的名言警句，更没有想到什么想到什么式的心理描写，那末，日记是怎样来表现“勇”的呢？
日记写徐霞客来到麻叶口，“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术者，不能摄服。’最后以重资觅一人，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这是从反面来衬托徐霞客的“勇”。
这里反衬，又采用了“三部曲”写法。先写“初觅炬倩导，亦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重点是“无敢导者”，没有一个敢作向导，引带徐霞客入麻叶洞。第二步写，“曰：‘此中有神龙。’或曰：‘此中有精怪。……’”强调洞中有“神龙”，有“精怪”，万万不可进去，进去则性命休矣。但徐霞客不怕“神龙”“精怪”，还是要进去，这就显出“勇”来了。但怎样进去呢？总得有个向导呀！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最后以重资觅一人”。但是，这个勇夫“将脱衣入。问余乃儒者，非羽士，复惊而出曰：‘予以为大师，故欲随入；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这个重赏之下的“勇夫”也退缩了，还说：“你要死自己去死吧，我可不作你的殉葬品！”这是第三步。然而，徐霞客还是坚持入洞探个究竟，你能说不“勇”吗？
接着，日记又从侧面烘托徐霞客探麻叶洞之“勇”。“时村民之随至洞口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织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对徐霞客之勇，都感到惊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因此，全村男女老少，纷纷而来，正在劳动的，停止了劳动，正在烧煮的，停止了烧煮，都赶来亲眼目睹徐霞客的大勇壮举，连路过的负载之行人，也停下来观看了，观看人之多，足见他勇得惊人。
是“勇”还是“傻”？日记又用侧面烘托手法，通过徐霞客探毕麻叶洞出洞时村人的反映表现出来。日记写道“穿窍而出，恍若脱胎易世。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见余辈皆顶额称异，大法求人。且云：‘前久候以为必堕异吻，故余辈欲入不敢，欲去不能，兹安然无恙，非神灵摄服，安能得此！’”
这里，“欲去不能”之“能”字，值得细细品味，如果是个傻子，是傻里傻气的傻行为，若在洞里被妖怪吃掉，是自作自受，村人自然离开了事，谈何“不能”。更何况入洞的人是他乡异地之人，且从来就不认识者，你“堕异吻”就“堕异吻”吧，不关村人事，有什么“欲去不能”可言？正因为徐霞客探麻叶洞是“勇”，是“大勇”，是“惊天大勇”，村人皆崇之敬之，故而“欲去不能”，等他出洞来。“皆顶额称异”，并认为得神助也。神只助英雄，助好人，是不会去助傻子、坏人的。
徐霞客勇探麻叶洞之“勇”，读来真实可信。为什么呢？日记采用了铺垫的写法。徐霞客之天早餐后出发，途中听当地人说：“络丝潭北有上清潭，其门甚隘，水由中去，人不能入，入即有奇胜。此洞与麻叶洞俱神龙蛰处，非惟难入，亦不也入也。”“余闻之，益喜甚。”这“益喜甚”为全文定下了基调：只要是“奇胜”，不管有多大困难，不管有多大危险，是一定要探的！此乃一勇也！“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因为洞内为“神龙蛰处”，所以，“导者只供炬热火，无肯为前驱者”。而徐霞客绝不退缩，以行动证实“益喜甚”；“余乃解衣伏水，蛇行以进，石隙既低而复隘，且水没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此乃二勇也。勇探麻叶洞为三勇。有了一勇二勇的叙述（铺垫），因此三勇水到渠成，真实可信也。
读完徐霞客勇探麻叶洞的日记，不同得想起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故事，在中华大地可谓男女老少人人皆知，武松是勇士的化身。武松打虎之勇，深入人心，尽得赞誉。徐霞客勇探麻叶洞，与“武松打虎”比较，在写法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武松打虎”花不少笔墨，写了武松在冈下酒店喝酒的情形：“三碗不过冈”的招旗，酒家的劝说乃至拦阻。“武松打虎”还写了武松从酒店出来，走上山冈，看到树干上、庙墙上写的告示，直至考虎跳出来。而徐霞客勇探麻叶洞的日记中，“俱以炬应，而无敢导者”，强调“此中有神龙”“此中有精怪”，就连重资觅来的一人也反悔了，说：“若读书人，余岂能以身殉耶？”又写了村人听说徐霞客执意要进洞，男女老少都纷纷走赶来围观。可见，两文都注意从反面衬托，从侧面烘托的写法，而且都很成功。
“武松打虎”写武松打死老虎后，猎户见到后的异常吃惊，以及得知真情后的欣喜，有力地烘托了武松的神勇。徐霞客的日记写徐霞客探索究麻叶洞出来，“洞外守视者，又增数十人”，“皆顶额称异，以为大法术人”，同样有力地烘托了徐霞客的神勇。
“武松打虎”写了打虎的全过程：如何战胜老虎的一扑一掀一翦，哨棒被折做两截后，又如何尽平身气力按住老虎猛打。徐霞客的日记写了探麻叶洞的全过程：“余两人乃以足先入，历级转窦，递炬而下，数转至洞底”，“后蛇伏以进，背磨腰贴，以身后耸，乃度此内洞之一关”，“又度第二关”，“由层石下，北循涧底入，其隘甚低，与外二关相似”，“抵透光处，炬恰尽矣”。两文都给读者身临其境之感。
不同的是，“武松打虎”是小说，是故事，故注意渲染气氛，描写人物在不同情况下的心理变化也较细腻，细节也较生动。而徐霞客的日记则是如实记载，故没有渲染气氛，也没有心理描写，更没有在细节上下功夫。例如，“武松打虎”中有“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等等心理描写，而日记就没有“捏着一把汗”，“心紧紧地绷着”之类的句子。
日记写探洞行为时语言平淡朴实，只求准确贴切，但在描写洞中所见之景时，语言就生动形象，缤纷有致了。如“乱石轰驾，若楼台层叠”，“其上石窦一缕，直透顶，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搞也”，“两壁石质石色，光莹欲滴，垂柱倒莲，纹若镂雕刻，形欲飞舞”等等，读来确是文彩灿然，笔力不凡。
上面的比较告诉我们，徐霞客勇探麻叶洞的日记，与《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完全可以相伯促矣。徐霞客勇探麻叶洞的日记，是一篇值得称道的优秀散文。
徐霞客还不忘在日记中点明麻叶洞与其他洞的不同之处：“其中洁净干燥，余所见洞，俱莫能及。”
最后还想说一下，日记中虽只一二句提及顾仆：“与顾仆各持束炬入。”“余两人乃以足先入，……”然顾仆之勇，亦值得称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