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徐霞客《舫次武塘》诗轴的真伪
作者： 夏咸淳
今世所存徐霞客墨迹少之又少，据著录仅一两件而已。1978年5月，云南省文物商店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的《各省市自治区征集文物汇报展览》会上，展出店藏徐霞客赠云南鸡足山高僧妙行七律二首诗轴，经已故著名文物专家史树青先生鉴定，确为手迹，是一件“重要文物”，“十分珍贵”（见《中华文史论丛》1978年8期）。此件现藏云南博物馆，国家一级文物。不意三十年后，今年五月间，台湾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与上海敬华艺术机构联合举办“万历万象”书画大展，首次向大陆公众展示了徐霞客又一幅诗轴，即《舫次武塘》五律一首，引起观摩者的浓厚兴趣，尤令“徐学”研究者惊喜，同时也引发一些疑点和争议。研读细玩诗歌内容、书法意趣及署名印章等，《武塘》诗轴盖为徐霞客真迹而非赝品。
此件纵45厘米，横23厘米，纸本，已泛黄色，行书，六行。前三行，题五言律诗一首，乃徐霞客自作自书，无题。后三行，为题记，也可视为长题。后署“江阴振之”，下钤朱文“弘祖”、白文“徐霞客”二印。左下方钤藏家印，曰“静逸庵”。考“静逸”，是清乾隆间显宦名儒毕沅室名。毕沅（1730—1797），字纕蘅，一字秋帆，号灵岩山人，镇洋（今江苏太仓）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授修撰，官至湖广总督，通经术史地之学，著述宏富，又喜金石书画，收藏甚丰，有《灵岩山人集》。有人援引古代交往礼俗，对己通常自道其名，而不称字号，否则便是不敬。今徐诗落款“振之”，不署其名“弘祖”，有违古礼，因而怀疑不是真迹。其实古代法书名画于落款相当随意，可以署名，也可仅署字号。如黄庭坚《诸上座帖》末书“山谷老人”，赵孟頫《洛神赋卷》末书“子昂”，黄公望《至正九年山水图轴》上题“大痴”，祝允明《草书唐人诗卷》末题“枝山”，徐渭《榴实图轴》题“文长”，《葡萄图轴》题“青藤”，此等例证举不胜举，徐霞客当然也可在诗轴上自书“江阴振之”了，不能以此作为判定其伪之一证。
题跋凡四十一字，其中一字残损，疑为“咏”，记写作地点、时间、景色。其文云：
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咏之，书于问道轩中，时万历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
武塘，即浙江省魏塘镇，嘉善县治所在地，地处浙东北，紧邻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清光绪《嘉善县治》卷三十一《杂文》：“魏塘镇一名武塘，相传魏武帝（曹操）窥江南常驻此。或云，有魏、武二姓居此。又云，有魏姓名武者，集商成市于此。”镇之得名有三说，后二说较可信。魏与武不论是二姓，还是同一个人的姓与名，以之为地名，由来已久，武塘即魏塘，魏塘即武塘。按《徐霞客游记》卷一上《游天台山日记》与《游雁宕山日记》，此游始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一日，终于同年四月十五日，后由雁宕“遵海而南”，“往乐清”，复折而北归，五月间舟泊武塘，前后时间可以衔接。值久雨不止，霞客滞留武塘和南园（查《嘉善县志》并无此园，或为某园之别名），一日（乙酉），忽雨止天晴，作客者心也为之开霁，遂在园中“问道轩”题写五律一首。诗云：
霖雨徧园墅，秋风声阓阛。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
皎皎日月出，峨峨松石间。楼台在霞表，罗雀未能攀。
前四句写园内园外为风雨笼罩的景象。风雨潇潇，凉意飕飕，仲夏五月有如暮秋。“阓阛”通常作“阛阓”，因叶韵而倒，意指街市。雨水淹没了条条道路，不见车辙马迹，街道弯曲处，积水成河，流动如云。“水云湾”曲尽形容。“不留”二句，反义成对，工巧而自然，无迹可寻。后四句写雨过天晴，与前风雨如晦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第三联中叠词“皎皎”、“峨峨”，分别摹写天空晴日夜月之鲜亮明洁，园中苍松之挺拔与奇石之突兀。末二句托物言志，最宜玩味。和南园高楼耸出云表，而麻雀之类岂能腾飞而上，只能在篱落间扑腾罢了。墨迹中“罗”字为草书，或错识为“燕”字，“燕雀”于文意可通，然与情境终隔一层。“罗”者篱也，俗称篱笆，编竹为之。“罗雀”喻俗士鄙夫，反讽以见志。霞客自云：“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其母王孺人勉之曰：“岂令儿以藩中雉、辕下驹坐困为？”（陈函辉《霞客先生墓志铭》）“藩中雉”、“辕下驹”与“罗雀”同是猥细之物，以喻坐困樊笼、束于世网之陋士，而霞客则志慕一飞冲天之鹄，能行千里之马。这首五律是纪行事，也是励志诗，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徐霞客最早的一首诗，表现了青年徐霞客（时年二十八岁）奇伟俊逸的志向、情趣和诗才，且不见于《游记》、《年谱》和其他任何著述。仅从文献学的角度看，也是很珍贵的。
观其墨迹，工致而稚拙，虽为行书，而运笔不苟。字与字不相连属，而大小欹正，穿插呼应，亦含妙趣。如此妙书，岂庸工俗书所能伪造？比对赠鸡足山高僧妙行七律二首真迹，两件作品创作时间相隔二十六年，一为早岁之书（1613），一为暮年之作（1639），又其书体一为行，一为楷；然而其间点画结体、风神意致，仍存在某些相似的痕迹。希望《舫次武塘》诗轴经过充分讨论，多方鉴定，确证其为徐霞客手迹，则古代书画苑又添一件稀世之珍了。
二〇一四年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