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与王士性
作者： 蔡伯仁
每读有关并说王士性与徐霞客的文章，总觉“语焉简浅”。今读2004年周振鹤先生为《五岳游草、广志绎》（《中华书局出版》）写的“前言”，见有：
……《广游志》、《广志绎》与《徐霞客游记》不同，它
们不是日记式的旅游实录，而是实地考察之后，对于所得材
料去粗取精、整理排比并加上理论思维的地理著作。所以它
在篇幅上虽比不上《徐霞客游记》，但内容的丰富与对地理
学的贡献，却毫不逊色，且有所过之……
——此说，《徐霞客游记》“是日记式的旅游实录”；《广游记》、《广志绎》“……并加上理论思维的地理著作。”颇觉不无“抑徐扬王”之意。
这促使了我对王士性与徐霞客作较比认识的探索。谨就所见，分上、下篇试述如下：
上 篇
一、进士、布衣“游”有别
王士性（1547—1589），字恒叔，号太初，浙江台州府临海人。万历五年（1577），是年31岁，中进士后，一意秉公守职，精心政务外，常以调任或出差之便，“游”遍了海内五岳以及诸多名山、胜地……综观王士性之“游”，可从以下五个方面认识：
1、每游“皆官辙所至……”（刻《广志绎》序），此即是说每次出游皆是公车代步。这用今天的话说是，公家买单或公费出游。他每到一地，都由当地官员奉承；备置舆马、安排吃住、陪同游玩……全不用自己操心。
2、“遇佳山水则游。”（《自序》）这是说王士性始终以官务为重。“遇”者，凸出了他游的原则性，即是说“佳山水”只是“遇”而游之，断不是特意地专“游”那某一“佳山水”。此如见“初令确山，游嵩岳，擢礼科给事中，游岱岳、华岳、恒岳，乃参粤藩，游衡岳……。”据此可证他是位“为官兼游”者。
3、“夫浮家泛宅，揽胜烟波，则余志也。”（《点蒼山记》）“浮家泛宅”，实意是说为官生活的不安定。“揽胜烟波”实意是说寄情于“胜”景以解为官烦躁之心——“则余志也”。这实际是坦言了自“游”之“志”。诚如此见，那末就可认：王士性就不是个专志于地理考察者。
4、“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人情物理，悲喜顺逆之遭，无不于吾游寄焉。”（《自序》）据此说而审视王士性的“游”程所记，正能见他“吾视天地间一切造化之变……。”在著作中正包涵着无限多样性，因而形成为世人所称道的文人地理的“价值”与我们从中识得了他生活年代的实际世情。
5、“余志否否，足板所到……意得则书，懒则止，榻前杖底，每每追维故实，索笔而随之。非无类，非无非类，无深意，无非深意。”（《自叙》）这是王士性他在表述自我写作（实是自我著作）“每每追维故实，索笔而随之。”可见他每次认事、随之写作的严肃与切实态度！引句中的“否否”，是对那些“谈玄虚者……”、“综名实者……”、“揽风雅者……”、“传幽怪者……”都是些足板未到、脱离实际写作（亦指谓著作）的否定！
最后的一句话，是说他每次写作（或说每篇著作）的体例、内容的自我要求能都达到“有类”、“深言”，可不是吗？那“非无类，非无非类”之“类”者，写法之体例也。“非无类”，即：不是没有“类”（实义写法有体例可循的）“非无非类”，即：不是没有不是“类”（实义：不是说一如“类”——循着人家体例）而有自我创见之“类”存在！此句前后是转折关系，中间加上“但”，句义也就清楚了！
“无深言，无非深言”这是就内容说的。前层说自己的著作没有什么深刻道理，这似是“谦意”，而后层说没有不是——实即都是有深刻道理的，这自似王氏的“自负”了！
是的！就实地说，王氏的著作内涵是十分地丰富的。在明时就有人把他的《五岳游草》、《广志绎》与司马迁之《史记》、杜甫之《诗》同比赞誉的！
以上认识王士性“游”的五个方面，其中的核心是“为官兼游”，它关系着他著作实际存世的价值。（待以下再说及）
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号霞客，南直隶江阴人。他不取科考，甘心终身布衣出游，自万历三十五年（1607）是年二十二岁走出邑界始游太湖——崇祯十三年，（1640）是年五十五岁因病从云南鸡足山回老家，在这长长的年代里，他几乎每年出“游”在外为探识“大江源头”而作实地考察……
综观徐霞客之“游”，也可从以下五个方面认识：
1、“曾谓山川面目，多为图经志籍所蒙，故穷九州内外，探索测幽……”（吴国华《圹志铭》），霞客在《溯江纪源》中发疑：“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是的！霞客终身的考察，就是为了“破”为图经志籍之所“蒙”！
——此见霞客出“游”之志！
2、“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褚、吴本《徐霞客游记》第186页。以下引此本只记页码）“胜”在句中可认作是霞客为破图经志籍所“蒙”的所有问题。这也就是说诸“问题”，都在我“探”的范围之中——这“问题”我都想解决。
诚如此说，那末“吾守吾常”——吾守常而不变的行为，自然是破“蒙”的坚定态度！
3、“目摭足析……偿彼崄巇”（《徐霞客陈眉公（陈继儒）书》）此乃霞客实地认真破“蒙”而甘作牺牲的决心。
4、“余自二月十三日从鹤庆度大脊而西，盘旋而南者半载余，乃复度此脊北返，计离乡三载，陟大脊而东西度之，不啻如织矣。”（1100）霞客如此往返于大脊如织，何苦也？乐于真正识得大江之源，以破历历为图经志籍所“蒙”也！
是的，霞客在探察大江之源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了“不行不知”、“书不尽信”、“行而验之”的唯物认识的原则。
5、“余日必有记，但散乱无绪，子为我理而辑之。”（《徐霞客游记·季梦良序》）是的，霞客没有王士性那样幸福，能为自己的著作写《自序》、《自叙》。每读他委托季梦良“为我理而辑之”的话语，终感悲恸、淒然！
今天，我们虽不见霞客其人，其“游”的全貌，但季梦良、李介立等先生等相继竟力“辑”成，使得我们在《游记》中能够想见霞客的光辉、认识《游记》的价值！
是的，在以上所作王士性进士与徐霞客布衣对比认识，就见“游”之有别了！
诸如“为官兼游”与“布衣出游”、“揽胜烟霞”与志于“破蒙”……两人著作的价值，也就由此有了差异！（待于后说）
二、同有爱国忧民心
王士性为官爱国、忧民。勇于直陈经世之大略，践行治安之图谋。且引《广志绎》中的二三事以证之。
1、为官尽职，勇于直陈。他首任确山知县，就向皇上直陈：“朝庭要务二，曰亲章奏，节财用；官司要务三，曰有司文纲，督学科条，王官考核；兵戎要务四，曰中州武备，晋地要害，北寇机宜，辽左战功。”此疏洋洋数千言，皆切中时弊，关系着国强、民利的大事。一时间振动朝廷上下！
在确山知县任上认真调查社会上侵犯百姓的民奸、市棍、夙盗，悉数按法一一予以处之，由此社会肃然，民生安定，百姓叫好！
2、就实建言，实有远见。这当认是他“直陈”部分内容的具体行动。曾建言在中州地区——黄河之南、北地带不得虚兵卒、官设募兵，随地练习，以防意外。因当时中州地位，似是“太平”，所以当事者不听，且被笑为“迂”士之见！可时未久，就发生了以陈金、王自简为首的作乱！当事者手忙脚乱，难以应对，百姓家毁人亡……那些当事者始信“王言之不诬”，从而“设官募兵”！
又如：明时倭犯我国沿海、朝鲜就日益猖狂。王士性进言：“若倭得志朝鲜，则国家又于（山东）登、莱……登、莱与朝鲜，止隔二百里之水，风帆倏忽，烽燧四时，非秋防，非春泛，其难守比诸边为甚。”这在当时是防倭安边之良策！就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
3、尚友古人，旨在自律。如对汉之诸葛亮、庞统，唐之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宋之苏东坡，以及明之张居正、曾公铳等都是十分敬仰、心仪！
嘉靖丙午（1546）——戊申（1548）间。曾公铳以少司马总督三边，当时河套的大片土地为虏侵占，边臣没有一个敢于请命捍卫，而独有曾公铳勇于请命收复河套，且取得成效，皇上三次嘉奖，然为以奸相严嵩为首的一帮乱臣贼子构陷竟以“开边启衅，误国大计”罪斩首。王士性论及曾公铳收复河套事，愤悲“曾公身首异处，不能不令志士发上指冠也！”并且断然指出“忧不在套，在边圉之内”。
——此可见王士性对曾公铳爱国、忧民的崇敬、赞叹！对奸相严嵩等毁国害民的揭露、指责，实也直言嘉靖皇上批逮判斩曾公铳误断的不是！
以致造成河套“必弃，为虏复得”的辱国失地的局面！
是的！王士性是一位对强国、利民善于谋划的忠贞朝官，这在他的著作中事事皆可引以作证！
徐霞客虽终身布衣，然抱负着爱国、忧民之大义，此所以为名臣志士乐于与他结交，当时就得“高士”名声而远扬！现也举二、三事以证之：
1、亲身感悟，古义无价。霞客在数十年旅途考察中得到了许许多多普普通通、无名无姓人的帮助。如在贵溪城游象北，天黑里由一守祠杨姓老者持火出，引他从岩石登上仰止亭，暗中扶他走了二里路送至中坊渡。
已卯（1639）二月十四日，霞客与姓杨家的儿子、担夫带上吃的一起往游金华山（893）想入内峡察看，但四顾无路，就想就远从面前栈道而下吧，哪知后面来了一位僧人说：跟踪我走近路，可以直达内峡。不必下行走远了！就在僧人的导引下一路观赏了三清阁、莽歇等处奇观，后就是无路可下内峡。那峡中是虎豹盘踞的地方，从末有人敢下去过，而霞客偏想下去看个究竟！僧人力阻说：“既无路而有虎，君何若必欲以身试也？”杨氏之子在傍亦竭力阻之。霞客方才止步。
这节介绍，我是在说霞客在地陌山野里得了杨氏儿子、担夫、僧人的帮助下探察了金华山（虽没有下内峡）。霞客在数十年考察地理的过程中得到了许许多多、普普通通无姓无名“导游”的帮助！正是在他们大义无价的导游下，完成了宏伟的地理考察事业！
是的！霞客在“大义无价”的影响下，也就加深与民同乐共苦的人生观，把生命甘为地理考察而奉献！
2、尊重前贤，率性进取。早年为明仁宗时（1425年）擢为南京大理丞的张宗琏，遭遇阉党魏忠贤羽党迫害悲愤而死。霞客奉母命在江阴君山修祠以敬之，借以伸张正义。在地理考察的过程中曾探浯溪之胜，吊唐代诗人元结之遗迹，观颜真卿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谒柳宗元祠，访愚桥，……
在木府作客时向木天王增推介黄道周：
至人惟一石斋（黄道周），其字画为舘阁第一文章为国
朝第一，人品为海宇第一，其学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
……
——此说虽不无夸张，然他尊重道周。他确属是明末“当朝第一”之重臣！
霞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明末乱局，欲振大明之垂危江山！
至于霞客“率性进取”者何？岂不是他的地理考察？自处明末乱局而不从政，却“进取”地理考察，此不是逃避现实？此当可进一步讨论！
但不过，霞客“率性”三十年的地理考察，确属是“进取”得了地理科学的成就，于国于民，功在千秋。这是事实！
3、所记历历，爱国忧民。明末边陲离乱，表现在土司相互的兼并上。今引几则：
当事者惧开边衅，且利仍袭之例，第曰：此土司交争，
与中国无与。不知莫彝助归顺得镇安，即近取归顺之地。
是莫彝与归顺俱有所取，而朝廷之边陲阴有所失……此边
陲一大利害，而上人乌从知之，诸彝种苦于土司糜烂，真
是痛心疾首！（480）
土司糜烂人民，乃其本心。紊及朝廷之封疆，不可也！
（716）
——仅引以上几则，就可见得：
1、土司的桀骜凶残，百姓之苦难！
2、汉官的无能为力，听任土司之所为！
3、大明的疆域日有所失而不知之？且已造成局面
“中国诸土司，不畏国宪，而重处彝！”（478）
再加上朝廷的黄道周、项水心、刘同升、赵士青等人的削职、或降职，一时间“翰苑中正人一空”（1027）
以及壮大了的农民赵义军的公然活动，“三、四百人，亦群而过焉。”（1632）。他们马匹，“创锐罗帐具备”、“杀东安捕官”（239）……
——霞客直叙朝上、庙下，域内、边陲的处处乱局，实是他爱国、忧民之心的倾诉！
布衣之心固可敬；大厦将倾何以振？
是的！进士王士性与布衣徐霞客的爱国、忧民在感情的急切、认识的深度似有差距，但同样可敬、可尊！
下 篇
三、地理考察各所重
王士性行世的著作有三：《五岳游草》、《广游志》（《杂志》）、《广志绎》。这三者的关系，王士性在《广志绎·自序》中有说：
余已遍游海内五岳，与其所辖之名山大川而游得之文与
诗若干篇记之矣。（即《五岳游草》）所不尽于记者，则为
《广游志》……兹病而倦游，追忆行踪，复有不尽于《志》
者，则又为广志绎……
——据王氏此说，可认《五岳游草》是游记诗文篇。《广游志》是对游记诗文篇所作的补充提要。《广志绎》呢？是对《广游志》提要的充实拓展，以致没有了游记诗文的特色，呈现了理性思维的表述！
所说王士性的地理著作，主要是指他的《广志绎》一书。
王士性的表述法是“非无类，非无非类”，此“类”所指，乃表述的范例也。王氏以《汉书·地理志》为范例：
《汉书·地理志》以行政区为纲，对人文地理的表述是：先分“郡”而后列叙其“县”。如“九江郡”。其后列叙寿春邑、成德、阴陵、历阳、当涂、合肥、东城、曲阳、建阳、全椒、阜陵等“县”的水流、特产、习俗……情况。那么《广志绎》呢？
先以“方舆崖略”为题，概叙全国地脉、形胜、风上、习俗等情势，而后分“两都”、“江北四省”（河南、陕西、山东、山西）、江南诸省（浙江、江西、潮广、广东）、“西南诸省”（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在“两都”和每“省”下又分别以“州”、“县”铺叙其水流、物产、习俗……所以我们每读《广志绎》则人文地理知识极为广博、颇有条理。且时见得王氏带有深情的表白、论断、故多激起我们读者的欣喜或叹喟情怀。
“人文地理”的概念，几乎涵盖社会所有的方方面面，诸如生态环境、地势交通、特产赋税、生活习俗、寒暑物候、边关离乱、要塞守防、文化礼教、地名沿革、传统时尚……在王氏的《广志绎》中我们可以广见、深识方方面面、颇有“存史”、“资治”的价值。
兹录几则，予以共赏：
1、《广志绎·两都》：南都，春秋本吴地，无城邑可考。越灭吴，城长干。楚灭越改金陵。秦灭楚，改秣陵，随凿秦淮……汉改丹阳郡、吴改建业，晋改建康……宋、齐、梁、陈因之。隋平陈，建康城邑废，于石头傍置蒋州，后改为丹阳郡……唐改为昇州，南唐复为郡。宋灭南唐，复为昇州，建国（朱元璋称帝）寻（不久）改建康府……
——此是南都（今之南京）沿革地理的叙述。这对我们今天认识“南京”的由来何等地明白！
2、《广志绎·方舆崖略》：天下赋税，有土地饶瘠不甚相远者，不知当时何以差殊。想国初草久未一也，其后遂沿袭之。如真定之辖五州二十七县，姑苏之辖一州七县，毋论所辖，即其地广已当苏之五，而姑苏粮二百三万八千石，而真定止十一万七千石，然江南江北异也。如河间之繁富，二州十六县，登州之贫惫，一州七县，相去星渊，何河间止粮六万五千，登州乃粮二十三万六千……官赋无定数，私价亦无定期，何其悬也？
唯是太平之时，民少壮老死，祖孙代易，耳目相安，以为固然，虽有贫富轻重不等，不自觉耳。
——王氏揭示了负担赋税的差异悬殊，而老百姓不知道此中事！王氏又预见到了它的危险性！只是老百姓在“太平”年间不知道而已。一旦乱起常是“起义”理由之一。
王士性自己说“余官澜沧两年”，故《广志绎·西南诸夷》对云、贵诸夷的思想、行为、习性及其所处的山川、环境等方面特别地知详。现说其一、二：
蜀、粤入中国在秦、汉间，而滇、贵之郡县则自明始也。
相去虽数千年，然皆西南一天，为夷汉错居之地，未尽耀子
光明，故以次于江南。
——这是王士性认为云、贵地区由于“郡、县”建制较晚，故比“江南”诸省较为落后。这种看法，肯定了“郡县”建制的先进性，是正确的！
土官争界、争袭，无日不寻干戈，边人无故死于锋镝者，
何可以数计也。春秋、战国时事当是如此，若非郡县之设，
天下皆此光景耳。当知秦始皇有万世之功。
——此可见云、贵地区“土官争界、争袭”造成“边人无数死于此”之乱局！王氏认定“秦始皇”郡县制，建中央集权有功！
正因为云、贵是多民族地区（王氏称“百夷”）所以情况复杂、治理难度大。朝廷为集权而行“政土归流”政策，即是逐步废除土官制而改为汉官统一领导，然自元代设“土官制”后直至明万历年间而欲废止，谈何容易，故当时有些土官常有“复改流为土”者！这在王氏的《西南诸省》中所述云、贵的复杂情况（实是“人文”情况）是极为详细的。
不过，我仍以为在“两都”与十二省中写得详实、精彩的是“浙江”。这与王氏出身于临海不无关系。
两浙东西（即“浙东、浙西”）以江为界而风俗因之
……而其俗又自分为三：宁、绍盛科名逢掖，其戚里善借为
外营，又傭出舞文，竞贾贩锥刀之刊、人大半食于外。金、衢
武健负气善讼，六郡材官所自出。台、温、处山海之民，猎山
渔海，耕农自食，贾不出门，以视浙西迴乎上国矣。
……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金、衢、严处
丘陵险阻，是为山谷之民；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
海滨之民，三民各自俗。
——此见，“俗”与地域环境之关系，十分明确。
对于倭的入侵，抗倭的失败与取胜的缘由，关系着时任巡抚的少断与善谋，表述得极其清楚，足可资治！
是的！王氏在《广志绎》对自然地理也有所关注，但不过少有创见之“志”！
王氏的地理著作，《广志绎》真的是侧重于人文地理方面！
按陈说是，徐霞客重于自然地理而忽视人文地理。其实不然，诸如：《滇中花木记》、《随笔二则》、《永昌志略》、《近腾诸彝说略》、《丽江纪略》和《法王缘起》者都该视为人文地理的专论，至于散记于《游记》之中的句句、节节的人文的记载：诸多矿产开采、手工业生产、交通运输、商业贸易、城镇聚落、城邑兴衰、少数民族地区土司政治、风俗等，如若归纳起来，那是极为丰富的、颇为可观的！它并不见得就比王士性所述及的少，只是散见现存约60字《游记》中不那么显眼而已。
所谓“散见”，即是“散”于《游记》之中而不被显“见”；随“游”而“记”，自然就不如王士性《广志绎》那么去“游”而“志”具有理性认识，因而易为读者所关注而形成的“人文地理”的识见！
是的！在现存的《游记》中所见霞客在粤西游的三里城一住就是五十日，这真是难得的。（此见540-543）
霞客在三里城一住就是五十日，这有多种原因，诸如：
1、静闻半道病逝，心存悲郁；
2、竟是卧床不起，犯病了；
3、行动不便，连日阴雨；
4、见得“新旧诸报”（“邸报”也。用今天的话说是“内参”），知黄道周、郑崟阳、钱牧斋、瞿式耜等朝中正人皆为奸党诬陷下狱……而忧心大明天下；
5、手头空空，无物无钱；继行实难。
——以上五个原因，就只得窘留三里城了！
幸喜！三里城参戎陆万里是镇江人，拉上了“家乡”人的关系，生活因而得到了多方面的照顾。这用霞客的话说是“天末，得知己”。
陆参戎万里，“镇此已亢年”！对防“八寨”（实指诸夷）之乱有功；陆参戎兄弟等一家人“俱长厚纯笃，极其眷爱”。说实在的，不得陆参戎的钱、物支持，或竟是难能西行考察大江之源头了！
霞客在三里城的五十日，在陆参戎一家人或“以友及友”的陪同下观赏三里城周边的韦黾岩、周伯隘、小独山、白崖堡岩洞、青狮岩、青狮潭等名胜。
戊寅正月十五日（1638年元宵节）“观龙灯甚盛”的欢乐场景、体味“青狮潭观打鱼”的情趣、身临“走马命射演武场”的壮烈……
——三里城人文景观的记录历历如见！
二月十二日，日色甚丽，自至三里，始见此竟日之睛朗。
是日，陆公自饯余，且以厚赆为饭，并马牌荐书相畀，极缱绻之
意，且订久要焉。
——陆参戎万里，对同乡人徐霞客真是够意思的了！这为霞客启开日后的考察新征程，实是至关重要的一页！
是的！“马牌荐书”，我们当从“人文”历史地理来认识它在霞客日后游记中的重要意义！此或也有损于霞客“布衣”的清白。
总的来看，霞客在三里城的五十日，实是《游记》中普记当地自然、人文地理最为详尽的一节。这因有窘于“一时难行”的时问保证！可不是窘事竟成为好事？
先生之游，非徒游也，欲究江河之渊源，山脉之经络也。
先生主要之目的，仍在研究水道山脉。
——丁文江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这两说，实是指霞客侧重于自然地理的考察。
《盘江考》、《溯江纪源》（《江源考》）是霞客自然地理考察的专著。从《游记》中见得对自然地理考察的纪录，当数是石灰岩地貌精详而有价值：
又……
当霞客游广西、贵州、云南之后，对这三省的石灰岩地貌作如是说：
粤西之山，有纯石者，有间石者，各自分行独挺，不相
混杂。滇南之山，皆土峰缭绕，间有缀石，亦十不一二，故
环洼为多。黔南之山，则介于二之间，独以逼峰见奇。（711）
——是霞客对地貌的石灰岩地表差异的论述。俱有极高的科学价值，它超出前人，也超越西人的认识。
至于地下溶洞，在霞客地理考察中是主要内容之一。
据《徐霞客及其游记研究》（杨文衡著）统计：溶洞和非溶洞三百五十七个，霞客亲自入洞考察的有三百零六个，占86%（不包括他游过而《游记》没有记载的那些洞穴，如张公洞等）。在这三百五十七个洞穴中，石灰岩溶洞有二百八十八个……徐霞客亲自入洞考察的有二百五十个，占87%……
也真是的！所说“洞穴”，只是指其空间而已，至于其中的种种，诸如滴水的形成的石钟乳、流水所形成的“石盆”等、水下的形成的石果、石珠的成因，霞客都给以合乎科学的解说。这都是难能可贵的，超越时代的对客观事物的认识。
——没错，石钟乳、石盆、石果、石珠等都是就实赋名的认识，这是对此物认识的深入，又便于后人分类认识世物的贡献！
地下溶岩当包涵对地下河、地下湖等等之类的认识，霞客是言之甚详、甚细。这里就不引例细说了！
至于山岳地貌、红层地貌、流水地貌、火山地貌、冰缘地貌和应用地貌等，霞客在《游记》也都给予精当描绘与合理解释。
同时，霞客在《游记》中以极大的篇幅实录了所考察的水文（河流水文、湖泊与沼泽）、生物（植物、动物）这样也就构成了《游记》实是一幅绚烂多彩、知识丰富的自然地理壮美的蓝图。
所谓徐霞客《游记》侧重于自然地理，该缘于此！是的！此或是掩遮了它人文地理的无限多样性！
四、价值高下凭据“新”
本题拟比较试说《广志绎》与《徐霞客游记》的价值问题。
所说“新”，即指谓在地理学是否有创见！
本文开头引述周振鹤先生所说的：
……《广志绎》在篇幅上虽比不上《徐霞客游记》，但
内容的丰富与对地理学的贡献！却毫不逊色，且有所过之
……
——这实是对《广志绎》与《徐霞客游记》的价值评定！
审视王士性“病而倦游，追忆行踪”所写定的《广志绎》：
——所言之“病”，其中不无政治生涯的失意！
据二则消息云：
河南缺巡抚，廷推首王国，士性次之，帝特用士性。士
性疏辞，言资望不及国。帝疑其矫，且谓国实使之，遂出国
于外，调士性南京，久之，就迁鸿胪卿（万斯同《明史列传
稿》）。
内诏，历授巡抚河南都御史，便不当辞，而士性辞，嫌
于沽名，改南鸿胪寺卿，未展所蕴而卒，人咸惜之……（《康
熙台州府志王士性传》）
——此见王士性“出国于外——就迁南鸿胪寺卿”；“巡抚河南都御史，例不当辞，而士性辞……”，实是他政治生涯的失意。据此说，士性“病”于政治生涯的失意而作《广志绎》是可以成立的。“鸿胪寺卿”在明时是个闲职。这就是说王氏致力于充实拓展《广游志》为《广志绎》在时间有了保证。王氏也真是把握住了这时间，在完成《广志绎》即长逝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五十二岁了！
是的！《广志绎》完成于书斋。检索他资料的来源：1是亲所见闻，2是引用古籍，3是凭借征询，据而汇集而分“两都”、江北四省、江南诸省、西南诸省、四夷辑（此辑本“阙”）展开，故所见极具历史资料与明时认识的价值，以及为后人资政的价值。
是的！《广志绎·西南诸省》此中尤以滇、贵、粤最具认识、资治价值。有所不知，滇、贵在明时始入中国。对滇、贵的认识、施治沿袭元代的“土司”制度，以致汉、夷民族矛盾难以和解——社会不得安宁、边疆难以确保。没错，这实出于对滇、贵的实情认识不清，以致施治难以奏效。
王士性在澜沧任职二年，对滇、贵的认识虽则大多是地方领导认识的总体概念，但是对施沿仍是极为可贵的！
但就实而论，王士性因未能进入朝廷的核心圈里，故对国事的作为大率只具议政的价值而无决策的价值，而对一些世物的认识，因是“为官兼游”——实是“坐轿观花”而少了些真切与深入。
就他，对明王朝“王气”说：
我朝王气，如何？曰：俱非前代所比。前代龙气王一支，
惟我朝风、泗祖陵，既钟灵于中龙之汇，留都王业，又一统
于南龙之委，今长安宫阙陵寝，又孕育于北龙之跸，兼三大
龙而有之，安得不万斯年也。（《广志游》即《杂志·地脉》）
——此见就落入唯心史观了！王士性心目中“万斯年也”的大明“王气”，不就中断于（崇祯九七年）1645年了吗？
是的！作为王士性忠于明王朝的愿望心态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王士性的自然地理观，诸如河山之象、江河水象、溶洞地貌都是沿袭旧说，无甚“新”的认识价值，自然谈不上有所创见了！
王士性根据唐一行所谓：
无下河山之象，存乎两戒。北戒，自三危、积石……至朝
鲜，是谓北纪，所以限戒狄也。南戒，自岷山……达闽中，是
为南纪，所以限蛮夷也……（《方舆崖略》）
——王氏据此得出结论：“河源自北纪之首……”即是说“积石”是黄河之首。这没有错！可“江源是南纪之首……”即是说“岷山”是长江之首，这就错了！
中国两大水，惟江、河横终背腹……河来塞外，经五千
里方入中国，甚远。而江近，发源岷山乃至入海处。（《方舆
硅略》）
——此见王氏的“河”长、“江”短之说。此实是沿袭“河大于江”的旧说。
又见王氏之说：
金沙江源吐蕃，过丽江、北胜、武定、乌撒、东川入马
湖江出三峡。（《西南诸省》）
——王士性正确地认识了金沙江的源出，汇入长江入海，但不识金沙江是“江源”。此更见沿袭“河大于江”旧说。
至于溶岩地貌，不过是粗粗泛泛之见而已。诸如王氏说到“贵州多洞壑（清平云溪洞、新添母珠洞、普安碧云洞、偏桥飞云洞、镇远凌圆洞、清平天然洞、安庄双明洞等）……或道左而未过，或舆过之而末穷其胜，不能一一纪之”（《西南诸夷》）
——说实在的，王氏乃“为官兼游”——“坐桥观花”，没有深入洞中，自然也就写不出洞中的千状百态的自然景色、姿态。
但是我们并没有否定，仍然认为：王士性的著作：人文地理是极为丰富的，极具认识、资治的价值！
《徐霞客游记》我们从“新”的方面来考识：
人文地理只就滇、贵、粤、诸土官之乱象看来：附外彝而叛“天朝”，聚诸夷以拒“天兵”之事时时发生，以致社会不安，边塞不稳，汉、夷人民生活不定。这在《游记》、《随笔二则》、《近腾诸彝说略》中充分反映之。是的！霞客所反映的是得知于底层的亲知、亲见的实情。这要比王士性所说深刻得多！
是的！霞客所反映的是对滇、贵、粤、社会认识的深化，既可见当时大明王朝的危机，也为日后的施治极有参考价值！
自然地理，只就以下三个方面即见其“新”：
1、从“新”解释了“岷山导江”。纠正了千百年来的错误成见。
“岷山导江”早见于《禹贡》，然，历来都错释为：“长江的源头是岷山；岷山是长江的源头。”霞客正确地解释道：
……不知禹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
之始也……
从而论断：
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江为首。
“河大于江”，这是历来之错见，但是层层相袭。基于对“岷山导江”之错识，始终持之以为是真理，且以为这是《禹贡》就是这样认识的了！其实呢？霞客对山脉北、中、南三龙走向的辨识以后论断：
不审龙脉，所以不辨江源。
谈经流者，先南而北次也。
——“先南而北次”，实意是：“南”指长江之“源长”、“北”指黄河之“源短”。这就回答了霞客终身探求的命题“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
《溯江纪源（《江源考》）》作如是说，这在当时真是振聋发聩；特大的地理科学研究成果！
此论断纠正了千百年来错误识见！
2、从“新”奠基了石灰岩地貌的地理学科。
在《游记》中被霞客描述的地貌形态多达102种，如山、峰、岭、岩、坑、坞……；被霞客考察的石灰岩溶洞306个，如麻叶洞、青殊洞……为我们展现了无限多禾的地貌、溶洞的奇特与景色！
湘西、粤西凡石灰岩所成山，水多潜流，浸成巨洞，先生
《游记》言之綦详。其中佳文甚多足供研究石洞者之借镜。
——丁文江《徐霞客先生年谱》
……对整个地区（云南、贵州、广西三省）进行了一次
（石灰岩地貌）普遍考察并且留下了丰富资料的，要以明朝
末年的徐霞客为第一人，这比起欧洲最初所进行的同样性质
的调研研究，要早一个多世纪。因此可以说徐霞客对于如此
广大地区的石灰岩地貌的实地考察，在全世界来说也是一个
无可争辨的先驱者。
——侯仁之《徐霞客——石灰岩地貌考察的先驱》
是的！溶洞是石灰岩地貌的主要特征之一。霞客对溶洞的考察极为细详。诸如洞的朝向、洞的大小、洞的高下，洞的走向、洞的类型、洞的源流……一一都加以记载。就是对洞内的景观、模样、色泽 、明暗……都予以比附、描摹。对钟乳的成因，也予以合理的解释。
如霞客二次对桂林七星岩所作的考察记录，竟然会与320年后由中国地理研究所陈述影先生组织人等于1953年9月考察的所得“证实了霞客当初的观察和描写的正确。”（见引潘风英《徐霞客的考察岩溶地貌的贡献》）这雄辩地可证：徐霞客是地理石灰岩地貌“新”学的奠基人。
3、从“新”发展了认识江河、山脉的唯物理念
以上二说其“新”已足证霞客的社会价值了！但要知认识的唯物理念是决定正确认识“岷山导江”、奠基“石灰岩地貌学科”的。
霞客认识的唯物理念是“不行不知”。
在《游记》中，我们多见：
不陟此岗，不知此脉乃由此。（746）
不行此途，不见也。（746）
这“不行……，不知……”实是置践“行”于觉“知”之前。不躬“行”就是不得真“知”；欲，得真“知”，必先躬“行”。这是唯物认识论的命题。唯心认识论与唯物认识论也由是否“行”——实践而分！
霞客在地理考察中“欲穷江河之渊源，山脉之经络”，始终坚持了“不行不知”的原则，其实也是坚信了“行而可知”的信念。
同时他还信奉“征事考实，书之不足尽信。”（730）、“经此验之”（1101）——这就把自己所得之“知”，既得之于“行”，又以“行”验之，因而也就更可信了！
“不尽信书”这是说欲得真“知”，就要躬“行”。这也就是说，第二手的“知”是不可“尽信”的。正因为霞客坚持了这唯物认识论，因此《游记》可作为信史认识，足以修正官修的史志，或出于书斋的笔记之类。
“行”，即践行！欲得真“知”，必自躬“行”；先躬“行”而后所得之“知”，才能在极大程度上保证了对事物的真识、可信！
——此种唯物认识论的理念，既是唯物史观的传承，在宋、明理学禁锢的年代里，是一种弘扬！际于崇尚实学，经民致用的思潮涌动中更是具有推波助澜之社会效应。这就是霞客及其《游记》价值之所在——“新”价值之所在！
再引王士性与徐霞客所说并略加阐述以见两人思想境界的差异：
王士性在《点苍山记》有说“夫浮家泛宅，揽胜烟波，则余志也。”（本文前已提及）这是他约略欲说心里话。
及至他因“病”卷游而著《广志绎·西南诸夷》云南篇时又说：
大理点苍如蓬莱、阆苑；雪与花争妍，山与水竞奇，天
下山川之佳莫逾是者……余游海内遍矣，惟醉心于是，欲作
这大意是：大理点苍山是理想的告老安居的好地方。“菟裘”，即是士大夫告老安居的地方。“乃世網所撄，思之令人气塞。”此实有政治失电，不任河南巡抚之职出为南京鸿胪寺卿的难言之“病”痛！
——这就把他在《点苍山记》中约略欲说的心里话具体化了！
这心里话，实体现了士性的思想境界！
徐霞客在《寄陈眉公（陈继儒）书》有说“……漫以血肉，偿彼崄巇。”此即是说为了探索“大江之源”，即使是送了生命也心甘情愿。句中的“偿”，可见他自我献身精神！
“吾荷一锤来，何处不可坦骨耶？”（1787），此京见他们自人献身精神！
最见霞客精神的是：他因病从鸡足山回老家江阴后，得知挚友黄道周因进谏却诬犯“忤旨”关在大狱，即遣长子去北京探监，竟不惧明知而故犯的罪行！
以上引述，实体现了霞客的思想境界！
王士性与徐霞客的思想境界的实即是他俩人生观的差异。这岂不关系着《广志绎》与《徐霞客游记》社会价值之高下。
是的！王士性的《广志绎》、徐霞客及其《游记》的价值在历史上光辉地存在着，而今天已作为历史文化溶于社会主义文化以启迪我们创新发展、复兴伟大中华。此实是它价值的永存！
以上“语焉唠详”，且犯“抑王扬徐”之嫌，不识有当，谨侯赐正。
2014年国庆节后三日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