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新发现的徐霞客《舫次武塘》诗
作者： 周嗣元
据江阴日报报道，今年5月，徐霞客手迹《舫次武塘》诗现沪上，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派唐汉章、夏国贤和江桂苞三位专家同赴上海鉴别作品。
事有曲折，真不凑巧，我直到8月下旬，才从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办公室拿到2014年第2期《徐学研究》杂志，拜读到新发现的徐霞客诗。
新发现的徐霞客诗《舫次武塘》是一首五律：
霖雨遍园墅，秋风静阓阛。
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
皎皎日月出，峨峨松石间。
楼台在霞表，燕雀未能攀。
诗后还有题跋：“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咏）之，书于问道轩中。时万历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
《舫次武塘》是一首格律、意境俱佳的好诗。
近体诗的格律，有三大要素：押韵、平仄、对仗。《舫次武塘》的押韵、平仄、对仗，都很好，称得上“工”。押韵和对仗，不需要多说什么，而平仄问题，则需要费一点笔墨。
近体诗的平仄，有个一般的格式，我估且叫它标准式吧。但在这基础上，诗人们相传有两句口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是就七言句说的。若五言句就是“一三不论，二四分明”。由于“一三五不论”，就产生了拗句。而且，有的拗句还突破了“一三五不论”的范围。有了拗句，就要“救”。怎么“救”？在这方面有不少规则。这些，也属于格律的范畴。即是说，拗而能救，则不为病。
现在来看《舫次武塘》一诗。第一句“霖雨遍园墅”，为“平仄仄平仄”，而律句要求是“仄仄平平仄”。第三字现为仄声，不符标准式，不合要求。但因第一字“霖”是平声，也就不为病了（在七言句中，“平平仄仄平平仄”，如果写成“平平平仄仄平仄”，因第三字是平声，那么，第五字是仄声亦不为病了）。
“皎皎日月出”这一句颇为特殊，接连五个字都是仄声，不少人都感到诡异，存在是否有悖格律的疑虑。
其实，在古人的杰作中，屡有这样的例子。如：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李商隐《登乐游原》）
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杜甫《送远》）
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李白《挂席江上待月有怀》）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李商隐《落花》）
前三例的出句中都是接连五个仄声字，第四例的出句除第一字是平声外，接连四个仄声字。但都用了“拗救”的规则，对句的第三字用了平声，救了上句。后两例甚至还同时起了本句自救（因第一字是仄声）的作用。
七言诗也屡有这样的例子，如：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
宦游何啻路九折，归卧恨无山万重。（陆游《桐庐县泛舟东归》）
马蹄践雪六七里，山嘴有梅三四花。（方岳《梦寻梅）
这种好多人不熟悉的拗救方法，是“出句与对句互救”的变格式。
徐霞客的《舫次武塘》诗中，出句“皎皎日月出”连用五个仄声字，但在对句“峨峨松石间”中，第三字用了平声，成功地进行拗救。因此，不为病也。
这个道理，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张岳琦、张昕合著的《诗词格律·简捷入门》（上册）一书中讲得很清楚。
顺便说及，徐霞客在《鸡山十景·绝顶四观》诗中，“势压东溟日半夜”一句中，本来第五字需用平声字，他却用了仄声字，因而构成了“三仄脚”。当然，写格律诗，最好避免三仄脚。但对三仄脚还可细分一下。仄声有上去入三个声调，如果三仄分属三个或两个声调，则还是容许的；如果三仄同属一个声调，则绝对不允许，是为病。徐诗中的“日半夜”，“日”为入声，“半夜”两字皆去声，三字分属两个声调，因而不为病。
徐霞客当时虽只28岁，但对近体诗的格律，包括正格、变格，拗救的种种规则，等等，均熟练掌握，运用自如，令人惊叹。
诗中“秋风”和“日月”两词，曾使我产生一些疑虑。诗的题跋中清清楚楚写着“时万历癸丑五月乙酉”，既是农历五月，怎么会有“秋风”？夏国贤先生文章中说：“考万历癸丑五月乙酉，为公元1613年7月9日。”7月9日，已是小暑节气了。小暑节气哪来的“秋风”？至于“日月”，日和月怎么会同时“皎皎”出现呢？
但反复赏读，进入诗的境界后，疑虑也就冰释了。“秋风”一词，不是实写秋的，而是写人的感觉，炎热的夏日像是秋天，秋风吹过，清凉惬意。至于“日月”嘛，汉语中确有一小类词，谓之偏义复词。例如，国家，并不是又指国又指家，而是只指国；睡觉，“睡”是睡着，“觉”是醒来，但“睡觉”只表睡着之义。徐霞客《舫次武塘》诗中的“日月”，也是个偏义复词。
《舫次武塘》颇有陶诗的意境.在赏读《舫次武塘》诗时，我找出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诗来对照着读。陶诗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读过一遍《结庐在人境》，再来赏读《舫次武塘》。徐霞客将船停留在武塘，憩息于名为和南的园林。尽管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由于接连几天的大雨（霖雨：连下几天的大雨），感觉竟像秋风萧瑟一样。街市（阓阛，即阛阓：街市）上不仅没有车马的喧闹，连车辙马蹄也没了痕迹。一片幽静，只看到水云湾波光粼粼。在这片氛围中，人心不浮不躁，一片宁静，完全悠然。啊，这好像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心远地自偏”诗境的再现。徐霞客正悠哉自得地欣赏着水云湾的波光潋滟，突然眼前一亮，仰起头来，原来是久雨后云开日出，从云层中露出脸儿的太阳，好亮好亮。透过巍然的松石之间，不仅看到太阳，还看到南天有五彩祥云出现。这景象，这心情，多么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呀！这时大概是傍晚吧，即使早，也是下午，与“日夕佳”相仿佛。徐霞客甚至看到那祥云之上（在霞表），竟然有“楼台”。那又高又远的楼台，燕雀是飞攀不上的。这结尾，与陶诗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有几分相似，但又明显不同。徐霞客的“真意”是什么？他用了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典故来表达，要攀登到“在霞表”的“楼台”去作客。
反复赏读《舫次武塘》，我的体会是：这首诗的意境与徐霞客的思想境界是完全吻合的，徐霞客与陶渊明一样，厌恶仕途，隐身社会，但又与陶渊明不同，他还有问奇名山大川，探究长江源头，献身科学考察的大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