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太和”，“天人和合”
作者： 任小玫 李剑云
“饮之太和”，“天人和合”
——初探“游圣”徐霞客发端于浙江天台的茶事
摘要：按照说文解字的字法结构，“茶”正所谓“人在草木间”。在本文正文部分，笔者将借助于对我国“游圣”徐霞客（1587—1641）所著《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游记》）中关于茶事的具体统计分析，尤其着重于他发端于《天台山游记》的饮茶记录，凸显“行者”的他万里遐征时动中有静、“瀹茗饮石上”（“饮之太和”）背后“天人和合”的特质；并顺带结合茶合视野下徐霞客依存与自立的讨论，为徐霞客在和合精神方面独特的代表性以及浙江天台可能对其无形的影响提供一定的理据。
关键词：《徐霞客游记》，茶，浙江天台，饮之太和，天人和合
茶，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沏而悠扬，饮而甘润！按照说文解字的字法结构，“茶”正所谓“人在草木间”。台湾当代著名散文作家林清玄也说：“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茶’字拆开，人在草木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下笔者将借助于对我国“游圣”徐霞客（1587—1641）所著《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游记》）中关于茶事的具体统计分析，尤其着重于他发端于《天台山游记》的饮茶记录，凸显“行者”的他万里遐征时动中有静、“瀹茗饮石上”（“饮之太和”）背后“天人和合”的特质；并顺带结合茶合视野下徐霞客的依存与自立的讨论，为徐霞客在和合精神方面独特的代表性以及浙江天台可能对其无形的影响提供一定的理据。
一、《徐霞客游记》中的茶事记载
我国之所以有“茶文化”一说，是由于一贯有着悠久的饮茶传统：相传神农尝百草，即知茶有解毒药效。史传记载，东晋僧人，已于庐山植茶；敦煌行人，以饮茶苏[1]助修。随着华夏文明的发展，演至唐代，而茶文化兴起。制茶法由唐饼茶、宋团茶、明叶茶，至清功夫茶；饮茶法从唐煮茶、宋点茶、明泡茶，而清沏茶。茶由药用而饮用,而艺用,而禅用；由上层社会“雅玩”入俗为民间“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事之一。茶渗透于文化生活而产生茶具、茶厂、茶行、茶室、茶馆、茶经、茶书、茶诗、茶画、茶歌以至茶道，不一而足。以茶待客，以茶会友，以茶定亲，以茶馈礼，以茶贸易，民情风俗均与茶不可分离。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江苏江阴人）幼年好学，博览土经地志。因明末政治腐败，他不愿入仕，淡薄名利，专心从事旅行，不畏艰险，锲而不舍，足迹北至燕、晋，南及云、贵、两广，将观察所得按日记述，后经季梦良整理成《徐霞客游记》。这位被称为我国“游圣”的行者，他对茶也是情有独钟。可以说《游记》里的茶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游记》中最早的一处茶作为物产的记录,是在《游九鲤湖日记》（“僧供茗芳逸，山所产也”[1]），时间大致为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端午节后。吴人陆玑《毛诗·草木疏》说“蜀人作茶，吴人作茗”，许慎《说文解字》说是“荼（茶）芽也”。然而但凡春茶谁又不是嫩芽？晋代的郭璞可能注意到了这一点，到茶园实地一调研明白了，遂注为“今呼早采者为荼，晚采者为茗”，从此“茶”、“茗”各有其身份。再按逻辑推理，据《粤西游日记四》所记“以足伤，姑憩而不行，乃取随夫所摘多灵山顶芽茶，洁釜而焙之，以当吾阳羡茶中茗茄，香色无异也”[2]，此“指点茶山之举”（将当地制茶和家乡阳羡茶[2]比对）中透出了行旅中淡淡的乡愁，后者才是他一生中最早接触且记忆犹新的茶品。而从记录的独特性角度观察，不是题外话的题外话：道途险阻与文化隔阂成了古人外出远游的障碍，但徐霞客是个异数，内容最丰富和历程最远的记录使他成了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背包客”。在徐霞客的一生之中，云南丰富的地形地貌为他提供了拓展地理考察、实现人生追求的大舞台；也因为他，云南这个边陲之地有了方方面面比较系统的文字概括。《滇游日记》中共提到茶、茶果、茶庵、茶房等50多处，其中茶房、茶庵、舍茶寺或茶庵有关的（有交叉）也超过了50处。比较遗憾的是，无论是太华茶、感通茶，还是太平寺茶、凤山雀舌，如今已成为一些历史符号，尤其是著名的感通茶，在清代就已寂灭，茶味只能让人想像。而明代云南的三大名茶（太华茶、感通茶、普茶），以及大理三道茶的茶俗，《游记》也都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记录，对今天七彩云南旅游产品的开发颇有“点茶成金”的可能性。
更有甚者，徐公与茶有缘，在《浙游日记》部分，由于从余杭到分水县从新岭走是小路而从全张村（今属临安市）走为绕路，徐霞客听说从新岭走的那条路狭窄而且没有投宿的地方便投宿在全张村的白玉庵（“余闻新岭路隘而无托宿，遂宿于全张之白玉庵”）时，庵中一位名叫意的余杭县当地僧人听说徐霞客爱好旅游，就深夜挑灯煮茶，给他非常详细地讲了自己游历日本的相关经历（“闻余好游，深夜篝灯瀹茗，为余谈其游日本事甚详”）。这是否也可引申为晚明浙江杭州、余杭（有径山茶，陆羽写《茶经》之地）和日本民间友好交流（包括但不局限于“茶道”方面）的又一得力间接见证？
二、饮之太和：《游天台山日记后》中的徐霞客“瀹茗饮石上”
根据徐学业内学者的数据统计，“现存《游记》中有70余处描写茶事的记录。客来敬茶记述中，有供茶、待茶、供茗、饮茶、啜茶、进茶、点茶、献茶、留茶等9种描述，具体写煮茶17次。《游记》中还记载了寺庵观庙设茶、施茶8处；并记述以茶命名的茶埠1处、茶寺1处、茶亭1处、茶坞1处、茶榜1处、茶洞1处、茶园2处、茶房3处、茶庵5处。”[3] 如果徐霞客对茶漠不关心，这些字眼断然不会出现其游记之中。现存《游记》中徐霞客的第一个旅游目的地即为浙江天台山[3]。虽然未见有具体的茶种茶树记载，但是可能出于爱屋及乌的缘故，对与茶相关的内容他是不吝笔墨的。《游天台山日记后》中明确有写途中他煮茶品茗一事：“壬申三月十五日，渡水母溪，登松门岭，过王爱山，共三十里，饭于筋竹岭庵，其地为宁海、天台界。陟山冈三十余里，寂无人烟，昔弥陀庵亦废。下一岭，从山杳冥中，得村家，瀹茗饮石上。又十余里，逾岭而入天封寺……”[4] 寥寥几个字，将徐霞客烹茶、饮茶的技术与品位勾画得淋漓尽致。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据《徐霞客游记》开篇记载，公元1613年5月19日——现在的“中国旅游日”依此确立——徐霞客自浙江宁海出西门，游天台山和雁宕山(今雁荡山)，著有《游天台山日记》和《游雁宕山日记》。虽然也曾游览过华顶峰、石梁飞瀑、断桥三曲瀑布及珠帘水、寒岩、明岩、鸣玉涧、琼台、双阙、赤城等地，沿途经过天封、万年、国清、方广诸寺，也曾登灵峰洞、游灵岩、观赏大龙湫瀑布，并翻山越岭冒着生命危险寻找雁湖，但是徐霞客游兴未尽，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春三月十四日又与族兄仲昭一起，接连两次游天台山与雁宕山，并写下了《游天台山日记后》与《游雁宕山日记后》。这次距第一次游天台已经20年。徐霞客自己回忆说，20年前对天台胜景“未深穷其窟奥”，这次则“俯瞰于崖端，高深俱无遗胜矣”，一心一意登高揽胜、格物致知的本色一览无余。[5]
具体而言，在第二次游天台山的第二天，他的目的是登华顶，归时已晚：“逾岭而入天封寺。寺在华顶峰下，为天台幽绝处。却骑下马，同僧无馀上华顶寺，宿净因房，月色明莹。其地去顶尚三里，余乘月独上，误登东峰之望海尖，西转，始得路至华顶。归寺已更余矣。”[6] 当天早上他走了30多里，才在筋竹岭庵（宁海县和天台县的分界处）吃的午饭；之后，又登山冈30多里，下了一道岭，才在幽深的丛山中找到一户农家。“行者”的他这时才得以拿出携带的煮茶器具，动中有静，放松身体的每一部分，只关注当下，在石上瀹茗品茶一番，随着茶融于水的曼妙芬芳，慢慢地、静静地融入自然——
“饮之太和”通常直解为“吮吸着太和之气”。所谓“太和”之气，《二十四诗品》的注解者一般理解为阴阳会合的冲和之气——黄帝有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神明之府也。”古人从乾坤阴阳开端，对世界条分缕析，所以阴阳是基本元素，阴阳中和促成天人和谐，万物生灵，各得其所。笔者则认为，它的意思更可理解为“太古的和谐”，这一美学风格的文化原型即道家的元古理想。回归远古时代的背后，包含着对自然万象的天然生机的肯定，包含着对人与自然和谐合一的程序的肯定，包含着在人与物浑的自然秩序中所获得的原初体验、自然生发的纯粹境界的肯定。难怪皎然诗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而赵朴初先生也认为“空持百千偈，不如去吃茶”。饮茶的艺术更是生活的艺术，生命的哲学，有助于建立中国人的文化认同，构建我们的精神家园和内心信仰。
三、天人和合：《游天台山日记后》中瀹茗法背后的宗义
正如“茶道”并非简单的“茶艺”，瀹茗本身既是目的同时也不是目的。《游天台山日记后》中徐霞客“瀹茗饮石上”动作的背后，天人和合的意味深长——
首先从瀹茗涉及的因子看：（1a）物事1周遭环境：从文前文后推断，一路上空无人烟，从前的弥陀庵也荒废了。徐霞客他在这里虽然没有写明村落的名称，笔端下那种一目所见有种枯槁之状，但却令人感悟一种枯中沉淀的力量，空白澄明，岁月沧桑，有着无觉的静默之美。明代文人饮茶环境讲究泉石之间，松竹之下，皓月清风，明窗净牖。泉、石、松、竹、皓月、清风、明窗、净牖、香案、茶炉、瓢、瓶、清泉等，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实现了人与自然的高度契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正如并非单纯地为了强身健体而运动或养生一样，徐霞客重游天台山时候的饮茶场景，无形中却暗合了明代茶人刻意追求的饮茶氛围。（1b）物事2茶：在大自然中，茶树享白昼之恩泽、夜宁之休养，承日月之精华，经寒暑之变更，得雨露之滋润。其茶芽经茶人之手，以鲜嫩而采之，以高艺而窨藏，终转入喜茶人之手，层叠递进，蓬勃发生，方得以长于山岗，采天籁之赐予，获地沃之芬芳。（1c）物事3水：依照煮茶动作逻辑的先后，起点是水源，而水方也是所有动作逻辑的终点。择水候汤，大煮甘泉，一切的发生，自然都行云流水般“水”到渠成。静茗蕴香，藉水而发，在这样清浅的绿色里，你能听见山风，能感受到山泉，一泡绿茶的前世今生都在清泉中被唤醒了。这种写意之美，正是中国人对茶最迷恋之处。（1n）物事n（他“器”）在《游记》中忽略不提……（2）心态：喝茶形式上可繁杂可简洁，但心境和情趣却一定要灿烂[4]。人类的内心可以多么辽阔，那离离原上蕴含的生命力一如春天的凤凰木，细碎飘飞的叶子摇出金戈铁马，乱云飞渡的岁月里原有无尽苍翠。说到底是要有“人生何曾负我”的情怀——当然了，前提是要有文化积淀或曰底蕴，心术并重，体用结合，道艺双修，以道驭艺。因篇幅关系，不在此展开叙述。
其次，从瀹茗涉及的冲泡手法看，徐霞客采用的是以沸水冲泡的瀹饮法。它被沈德符赞誉为“开千古茗饮之宗”并非夸大之辞，是因为改变了传统的研末而饮的煎饮法，摆脱了延续千余年之久的繁琐程序。当然了，这与明代开始倡导以散条形茶代替穷极工巧的饼（团）茶[5]有关，也与徐霞客的个人喜好以及某时某地具体的客观条件有关。
另外，从瀹茗涉及的体验看，茶文化之渊远流长、博大精深，而非味觉可穷尽也。正如鲁迅先生用手书“独鹤与飞[6]”形容的那样，徐霞客他能脱却凡俗之气，素淡静默，常修不堕，天机自合，进入淡定冲和、天人和一的境界：如前所言，明代文人煮水饮茶环境追求的竹林逸趣，这些正是徐霞客所表现的品饮方式；加之当日晚上徐霞客他又登华顶赏月，因此这一整天的经历概括起来就是，他达到了“烹泉瀹茗心尘洗，赏月吟风太极藏”的境界。
无独有偶，徐霞客还在他处多次记述了和旁人一起饮茶的乐趣。一路走下来，徐霞客沿途从浙江天台山、雁宕山到云南对茶的描述，可见其已经不是一般地喝茶了，通俗地讲很有专业水准，很有品位和追求，甚至说徐霞客是一位茶人也不足为过。《黔游日记一》记载：“晚返白云（庵），暮雨复至。自然供茗炉旁，篝灯夜话，半晌乃卧。”[8] 该寺主僧法名自然，徐霞客与他俩人在深夜围坐一处，啜茶清谈。而在云南丽江，徐霞客遇到纯一禅师，“馈以古磁怀、薄铜鼎，并芽茶为煮瀹之具”。[9] 这种饮茶方法，已经十分精致了，我们也不必隐藏他文人特质的一面。而通过茶和水的交合感受到的更是动极而静、静极而动，感受到的更是他们之间你和我的交流、心与心的交融，心静如水却又热情似火的友情。
话归正题，从《游天台山日记后》一文瀹茗饮石上之后的内容看，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作者继续探石笋奇观、览螺蛳潭大水、登桐柏山、阅百丈龙潭等所见，其后急变游踪，忽趋桃源涧，最后对天台山水系作了较为完整的分析与介绍。整篇语言优美，对山峰、山洞、溪流、林木、宫阙等景观所显示的不同特点点化成趣，对水态溪流的分析介绍准确实在，可见其考察的细致与追求科学的精神，比起第一篇《游天台山日记》来更见功夫。这是更高层次的“天人和合”的表现！《游记》全书中，大自然的雨、雾、晴、晦的千变万化，山、水、树、岩的千姿百态，再现在徐霞客的笔端，仿佛使我们也随着徐霞客的足迹跋涉奇峰峻岩、急流险滩，置身于祖国的秀丽山河之中，为之陶醉，为之骄傲。再纵观徐霞客的一生，“参寻性命，问道无厌”的这一特点一直非常凸显！
四、天台茶合视野下的徐霞客的依存与自立
总而言之，茶具有“清、和、澹、静”（或曰“清、敬、和、美”）的美德，并以此引申为社会伦理美学，泡茶、喝茶的过程就是“循其法得其理、由乎技进乎道、习斯术斯学”的过程。正如金坚范先生所言，“茶性俭，茶味清香，茶品高雅，茶中寓‘静’，茶中蕴‘和’，中国茶文化贯穿着以和为贵的和合文化，当‘茶文化’与‘和合文化’和谐相融，必将把‘茶和天下’的理念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也将对中华和合文化日后的弘扬和研究工作起到更为积极的促进作用！”[12]
众所周知，“和合”是中华文化的重要价值观念，是中华文化的精髓和被普遍认同的人文精神。和合文化在中国古代民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化生了许多寓有深意的传说，如宋代演化为“和合神”的万回，清代雍正时成为“和合二圣”，又称“和合二仙”的寒山、拾得等。和合思想还通过戏剧、舞蹈等形式深入民间生活，成为民间趋利、祛邪、避凶的信仰。时至当下，和合文化仍然是我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中华传统思想文化最富生命力的文化内核。
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浙江天台同时拥有佛教的“天台宗”创于天台山、道教的“南宗”也创于天台山这两张亮丽的名片。浙江省台州市的佛教、道教一直在中外有着重大影响，日本、韩国佛教天台宗信徒每年都要到国清寺朝拜祖庭并进行宗教文化交流，而整个浙东山脉（台州的南面以雁荡山为屏，有括苍山、大雷山和天台山等主要山峰）一向在道家的洞天福地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7]。天佑浙江，全省都产茶，而高山云雾正是产好茶的处所，自“江南茶祖”葛玄以来无论是养生还是茶事均在全国范围内举足轻重。尤其是国清寺（原名天台寺，寒山、拾得两位高僧久居于此）以及“罗汉供茶”的传说，进一步印证了自古以来往往道山与茶山合二为一的提法。天台山地处浙江省东中部，近临东海、西衔括苍、北接四明、南连雁荡。徐霞客出生于吴文化区（江苏江阴），曾三次慕名攀游同属于吴文化区的天台山，两度泼墨以载台岳胜景，其中《游天台山日记》赫然置于《徐霞客游记》开卷第一篇。与徐霞客交往几十年、相交甚厚的陈函辉[8]，虽然不是宗教信徒，但是由于崇拜唐代隐居在天台寒岩的诗人寒山子而自号“小寒山子”，把自己当作寒山子的化身[9]。难怪乎，徐霞客在天台山许多景点的游历中，记述寒岩明岩最为详细。两篇《游天台山日记》共4300余字，而记游寒岩明岩的文字有700余字，约占1/6，其中就有两处提到了“寒山”与“拾得”，因此谁也不能断然否认这里有陈函辉对徐霞客的影响。自此之后，慎独自修，恰勤贞固，始终勿渝，万里茶道，行者无疆，当记此一笔！徐霞客本性如此，又有茶的加持，画图难足欲窥天，可历史缝隙里的幽微就是这样奇妙。
而如上所言，徐霞客始于天台之行的种种茶事，尤其是匆匆而记的那些舍茶寺和茶庵、寺庙里的茶，有些徐霞客喝过，有些徐霞客没有喝过，有些在其游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些一笔而过而只留下个地名。如嵩山（又称嵩岳、玄岳、中岳）为五岳之首，徐霞客对其记游的开篇就承认说，“余髫年蓄五岳志，而玄岳出五岳上，慕尤切”。卢岩寺外，“即有流铿然，下坠石峡中。两旁峡色，氤氲成霞。溯流造寺后，峡底矗崖，环如半规即半圆，上覆下削。飞泉随空而下，舞绡曳练，霏微散满一谷，可当武彝之水帘。盖此中以得水为奇，而水复得石，石复能助水，不尼阻止水，又能令水飞行，则比武彝为尤胜也”。有石有水，天色近晚，虽未卧石听泉，徐霞客却也“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点饷，急返岳庙，已昏黑”。但无论如何，正如《滇游日记十二》中徐霞客宿高简槽（今凤庆马庄村）时“店主老人梅姓，颇能慰客，特煎太华茶饮予”那样[10]，它们都为如徐霞客般行走在古道上的匆匆行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小憩、可以解渴纳凉并遮风避雨的地方，是行人在半道上的温暖家园。
徐霞客他也让我们知道了，存在即合理，繁文缛节固然可以满足在某些场合装x的需求，但作为行者的他真正关心的，是能够在日常路途中方便快捷地喝好茶，并且单纯地体会茶在身体里的流动，享受喝茶带来的身体和心灵的变化，心领神会地体验自然的幽深玄美与空阔意境。这是一种自觉自悟的韶美。一杯茶，蕴涵着动静之机、进退之间的至理，何尝不是徐霞客踏遍祖国山山水水的心灵港湾？
记得徐霞客与黄道周一起泛舟太湖时，曾以“孤云独往返”为韵即席赋诗，徐霞客这位梦想实践家诗先成，深得黄道周赞赏。独者，不偶也，故《庄子·齐物论》言“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而所谓的“道枢”，就是“一切差别与对立之诸相悉为扬弃而返归于物自身之本然之境地”。[11] 老子对道的形容是“独立而不改”，即在一般因果系列之上，不与他物相对待，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和合并非全然一团和气，甚至和稀泥那种。我们往往太重视旁人的观感和评价了，其实只要理解了“他人是魔鬼”的真谛，自我解放的门就已开在了你的面前。徐霞客看似“独”而不“群”，专注力强，与天地和合，与大道合一，通过探索与发现，通过格物与致知，以创新的姿态阻止了晚明当时世风“遁天倍情”（疏离自然）方向以滔滔不返之势的发展。作为行者的徐霞客，一路上既与自然亲密接触，又在喝茶片刻的安静中蕴籍着生机勃发，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晚明乱世时能在大自然中独善其身，正是“人在草木之间”的代表。真心感谢徐霞客，让我们别在寻找茶道的道路上迷了道，别忽视了“和”/“合”与“独”对立统一的关系。
茶之苦余味之甘，茶之香上口之芳，茶之涩回味无穷，茶之道沸沸之扬！徐学内外，不可否认，徐霞客即凡而圣肯定是有一个过程的。他最终“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自我意识等方面，完成了开拓性的全方位生态探讨与审美观照”（温家宝）；而其中这位行者（“恒动”）与茶（“安静的片刻”）的关系，及其茶人身份的构建，乃至整理呈现一条徐霞客从天台山开始的茶叶之路的可能性，可惜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10]。有鉴于此，谨以此文初探“游圣”徐霞客发端于天台的茶事，以“饮之太和”、“天人和合”为题旨，作为向徐霞客诞辰430周年献礼的一瓣心香，并奉送给越来越多的道心文趣兼备的“茶翅高飞”同人！
（在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了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原驻会副主席、现咨询委员金坚范先生的大力帮助，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1] [明] 徐霞客，《徐霞客游记》（中华经典普及文库），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第25页。
[2] 同上[1]，第336页。
[4] 同上[1]，第44页。
[5] 同上[1]，第44页。
[6] 同上[1]，第45页。
[8] 同上[1]，第370页。
[9] 同上[1]，第513页。
[10] 同上[1]，第636页。
[11]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版，第57页。
（作者1系中国[地质学会]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北外外研社副编审；
作者2系浙江徐霞客研究会副秘书长）
[1] 即将茶与姜、桂、橘、枣等香料一起煮成茶汤。
[2] 江苏宜兴古称阳羡。史料称，阳羡茶以汤清、芳香、味醇的特点而著称。它始于东汉，盛于唐朝。在唐朝的茶政制度中，设贡茶院生产贡茶。宜兴贡茶院“有房屋三十余间，役工三万人，工匠千余人，岁贡阳羡茶万两”。贡茶开采时，太守要亲临开园，征调万人突击采茶，贡茶制成后，要摆宴赋诗，蔚为盛事。茶界亚圣、唐代诗人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称：“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明代袁中郎(宏道)品阳羡茶为“茶中上品”，而刘继庄的《广阳杂记》记有“天下茶品，阳羡为最”，充分说明阳羡茶在当时的至尊地位。徐霞客将采摘的灵山顶芽茶自己进行制作后，高兴地说与家乡的阳羡茶香色无异也，也说明了灵山顶的茶香味浓，是一种高级绿茶。
[3] 天台山与五台山、九华山、峨嵋山、普陀山同属佛教名山。东晋时代的孙绰在这里留下了瑰富壮丽的《游天台山赋》，称其为“盖山岳之神秀”。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高吟“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欲往天台去。碧玉连环八面山，山中也有行人路”。
[4] 中国茶艺平台有三大支柱：高雅精致或简便朴实的“清饮”；温馨浪漫、异彩纷呈的“调饮”；促进健康、养生延年的“药饮”。这三者不仅不矛盾而且是互补的，切不可让相得益彰的喝茶方法相互排斥，更不可把繁与简、快与慢、热饮与冷饮、清饮与调饮对立起来争论不休。笔者以为，日常生活中只要能喝出健康，喝出好心情，能让自己和亲友身心愉悦的喝茶法都是好方法。
[5] 团茶“杂以诸香，饰又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因此茶界发展的趋势是主张保持茶叶的本色、真味，以顺其自然之性。
[6] 独鹤与飞被认为是一种大造化（类似得道成仙），遨游凡界之外。道家之人特痴迷造化，钟情山水，常摄自然之魄以修炼正身而求得道升天。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天庭只有咫尺之差，这是天地交汇之处，有神仙真人出没，因此在那里最容易见到神仙，自然可以得到神灵的佑护和仙人的指点，成仙的机遇大为增加。于是不少宫观就修在了山巅，修身者以鹤为伴或身形似鹤，或寓幽洞，或栖高峰，致虚极，守静笃而得本性逸趣。
[7] 道家的“十大洞天”，浙江省台州市就有3处，其中黄岩区委羽山洞为第二洞天，天台县玉京洞为第六洞天，仙居县括苍洞为第十洞天。
[8] 陈函辉（1590—1646），号小寒山子，浙江临海城关人。明崇祯七年进士，九年补靖江县令。他性倜傥，好交游，嗜诗酒。罢职后归里，闭门注《易经》。清顺治二年六月，南京失守，时鲁王朱以海居台州，函辉劝其监国，并侍监国至绍兴，为东阁大学士兼礼、兵二部尚书。著有《陈寒山文集》、《靖江县志》、崇祯《台州府志》等。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墓志铭的开头称霞客为“余石友”。“石友”（如金石之交），谓情谊坚贞之友。
[9] 1646年六月六日，陈函辉受鲁王朱以海之命从小路先行撤退，至天台时特意去寒岩，拜访寒山故地，口占《寒山寺》一绝。诗以寒山转世的身份，有“寒山古洞寒山游，今日寒山认得否？应以旧身来旧地”之句，抒写了对寒山子的依恋和怀念。
[10] 包括但不局限于《游记》中宗教名山与茶山的一体化，“禅茶一味”、“梵我一如”与徐霞客“物我两忘”意境的异曲同工之妙，茶业方面徐霞客的史料记载与西施、卓文君等附会传说的对比等，惜尚未展开探讨。笔者以为，徐霞客及其游记的最大价值，贵在其真实可信。
摘要：按照说文解字的字法结构，“茶”正所谓“人在草木间”。在本文正文部分，笔者将借助于对我国“游圣”徐霞客（1587—1641）所著《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游记》）中关于茶事的具体统计分析，尤其着重于他发端于《天台山游记》的饮茶记录，凸显“行者”的他万里遐征时动中有静、“瀹茗饮石上”（“饮之太和”）背后“天人和合”的特质；并顺带结合茶合视野下徐霞客依存与自立的讨论，为徐霞客在和合精神方面独特的代表性以及浙江天台可能对其无形的影响提供一定的理据。
关键词：《徐霞客游记》，茶，浙江天台，饮之太和，天人和合
茶，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沏而悠扬，饮而甘润！按照说文解字的字法结构，“茶”正所谓“人在草木间”。台湾当代著名散文作家林清玄也说：“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茶’字拆开，人在草木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下笔者将借助于对我国“游圣”徐霞客（1587—1641）所著《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游记》）中关于茶事的具体统计分析，尤其着重于他发端于《天台山游记》的饮茶记录，凸显“行者”的他万里遐征时动中有静、“瀹茗饮石上”（“饮之太和”）背后“天人和合”的特质；并顺带结合茶合视野下徐霞客的依存与自立的讨论，为徐霞客在和合精神方面独特的代表性以及浙江天台可能对其无形的影响提供一定的理据。
一、《徐霞客游记》中的茶事记载
我国之所以有“茶文化”一说，是由于一贯有着悠久的饮茶传统：相传神农尝百草，即知茶有解毒药效。史传记载，东晋僧人，已于庐山植茶；敦煌行人，以饮茶苏[1]助修。随着华夏文明的发展，演至唐代，而茶文化兴起。制茶法由唐饼茶、宋团茶、明叶茶，至清功夫茶；饮茶法从唐煮茶、宋点茶、明泡茶，而清沏茶。茶由药用而饮用,而艺用,而禅用；由上层社会“雅玩”入俗为民间“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事之一。茶渗透于文化生活而产生茶具、茶厂、茶行、茶室、茶馆、茶经、茶书、茶诗、茶画、茶歌以至茶道，不一而足。以茶待客，以茶会友，以茶定亲，以茶馈礼，以茶贸易，民情风俗均与茶不可分离。
徐霞客（名弘祖，字振之，江苏江阴人）幼年好学，博览土经地志。因明末政治腐败，他不愿入仕，淡薄名利，专心从事旅行，不畏艰险，锲而不舍，足迹北至燕、晋，南及云、贵、两广，将观察所得按日记述，后经季梦良整理成《徐霞客游记》。这位被称为我国“游圣”的行者，他对茶也是情有独钟。可以说《游记》里的茶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游记》中最早的一处茶作为物产的记录,是在《游九鲤湖日记》（“僧供茗芳逸，山所产也”[1]），时间大致为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端午节后。吴人陆玑《毛诗·草木疏》说“蜀人作茶，吴人作茗”，许慎《说文解字》说是“荼（茶）芽也”。然而但凡春茶谁又不是嫩芽？晋代的郭璞可能注意到了这一点，到茶园实地一调研明白了，遂注为“今呼早采者为荼，晚采者为茗”，从此“茶”、“茗”各有其身份。再按逻辑推理，据《粤西游日记四》所记“以足伤，姑憩而不行，乃取随夫所摘多灵山顶芽茶，洁釜而焙之，以当吾阳羡茶中茗茄，香色无异也”[2]，此“指点茶山之举”（将当地制茶和家乡阳羡茶[2]比对）中透出了行旅中淡淡的乡愁，后者才是他一生中最早接触且记忆犹新的茶品。而从记录的独特性角度观察，不是题外话的题外话：道途险阻与文化隔阂成了古人外出远游的障碍，但徐霞客是个异数，内容最丰富和历程最远的记录使他成了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背包客”。在徐霞客的一生之中，云南丰富的地形地貌为他提供了拓展地理考察、实现人生追求的大舞台；也因为他，云南这个边陲之地有了方方面面比较系统的文字概括。《滇游日记》中共提到茶、茶果、茶庵、茶房等50多处，其中茶房、茶庵、舍茶寺或茶庵有关的（有交叉）也超过了50处。比较遗憾的是，无论是太华茶、感通茶，还是太平寺茶、凤山雀舌，如今已成为一些历史符号，尤其是著名的感通茶，在清代就已寂灭，茶味只能让人想像。而明代云南的三大名茶（太华茶、感通茶、普茶），以及大理三道茶的茶俗，《游记》也都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记录，对今天七彩云南旅游产品的开发颇有“点茶成金”的可能性。
更有甚者，徐公与茶有缘，在《浙游日记》部分，由于从余杭到分水县从新岭走是小路而从全张村（今属临安市）走为绕路，徐霞客听说从新岭走的那条路狭窄而且没有投宿的地方便投宿在全张村的白玉庵（“余闻新岭路隘而无托宿，遂宿于全张之白玉庵”）时，庵中一位名叫意的余杭县当地僧人听说徐霞客爱好旅游，就深夜挑灯煮茶，给他非常详细地讲了自己游历日本的相关经历（“闻余好游，深夜篝灯瀹茗，为余谈其游日本事甚详”）。这是否也可引申为晚明浙江杭州、余杭（有径山茶，陆羽写《茶经》之地）和日本民间友好交流（包括但不局限于“茶道”方面）的又一得力间接见证？
二、饮之太和：《游天台山日记后》中的徐霞客“瀹茗饮石上”
根据徐学业内学者的数据统计，“现存《游记》中有70余处描写茶事的记录。客来敬茶记述中，有供茶、待茶、供茗、饮茶、啜茶、进茶、点茶、献茶、留茶等9种描述，具体写煮茶17次。《游记》中还记载了寺庵观庙设茶、施茶8处；并记述以茶命名的茶埠1处、茶寺1处、茶亭1处、茶坞1处、茶榜1处、茶洞1处、茶园2处、茶房3处、茶庵5处。”[3] 如果徐霞客对茶漠不关心，这些字眼断然不会出现其游记之中。现存《游记》中徐霞客的第一个旅游目的地即为浙江天台山[3]。虽然未见有具体的茶种茶树记载，但是可能出于爱屋及乌的缘故，对与茶相关的内容他是不吝笔墨的。《游天台山日记后》中明确有写途中他煮茶品茗一事：“壬申三月十五日，渡水母溪，登松门岭，过王爱山，共三十里，饭于筋竹岭庵，其地为宁海、天台界。陟山冈三十余里，寂无人烟，昔弥陀庵亦废。下一岭，从山杳冥中，得村家，瀹茗饮石上。又十余里，逾岭而入天封寺……”[4] 寥寥几个字，将徐霞客烹茶、饮茶的技术与品位勾画得淋漓尽致。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据《徐霞客游记》开篇记载，公元1613年5月19日——现在的“中国旅游日”依此确立——徐霞客自浙江宁海出西门，游天台山和雁宕山(今雁荡山)，著有《游天台山日记》和《游雁宕山日记》。虽然也曾游览过华顶峰、石梁飞瀑、断桥三曲瀑布及珠帘水、寒岩、明岩、鸣玉涧、琼台、双阙、赤城等地，沿途经过天封、万年、国清、方广诸寺，也曾登灵峰洞、游灵岩、观赏大龙湫瀑布，并翻山越岭冒着生命危险寻找雁湖，但是徐霞客游兴未尽，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春三月十四日又与族兄仲昭一起，接连两次游天台山与雁宕山，并写下了《游天台山日记后》与《游雁宕山日记后》。这次距第一次游天台已经20年。徐霞客自己回忆说，20年前对天台胜景“未深穷其窟奥”，这次则“俯瞰于崖端，高深俱无遗胜矣”，一心一意登高揽胜、格物致知的本色一览无余。[5]
具体而言，在第二次游天台山的第二天，他的目的是登华顶，归时已晚：“逾岭而入天封寺。寺在华顶峰下，为天台幽绝处。却骑下马，同僧无馀上华顶寺，宿净因房，月色明莹。其地去顶尚三里，余乘月独上，误登东峰之望海尖，西转，始得路至华顶。归寺已更余矣。”[6] 当天早上他走了30多里，才在筋竹岭庵（宁海县和天台县的分界处）吃的午饭；之后，又登山冈30多里，下了一道岭，才在幽深的丛山中找到一户农家。“行者”的他这时才得以拿出携带的煮茶器具，动中有静，放松身体的每一部分，只关注当下，在石上瀹茗品茶一番，随着茶融于水的曼妙芬芳，慢慢地、静静地融入自然——
“饮之太和”通常直解为“吮吸着太和之气”。所谓“太和”之气，《二十四诗品》的注解者一般理解为阴阳会合的冲和之气——黄帝有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神明之府也。”古人从乾坤阴阳开端，对世界条分缕析，所以阴阳是基本元素，阴阳中和促成天人和谐，万物生灵，各得其所。笔者则认为，它的意思更可理解为“太古的和谐”，这一美学风格的文化原型即道家的元古理想。回归远古时代的背后，包含着对自然万象的天然生机的肯定，包含着对人与自然和谐合一的程序的肯定，包含着在人与物浑的自然秩序中所获得的原初体验、自然生发的纯粹境界的肯定。难怪皎然诗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而赵朴初先生也认为“空持百千偈，不如去吃茶”。饮茶的艺术更是生活的艺术，生命的哲学，有助于建立中国人的文化认同，构建我们的精神家园和内心信仰。
三、天人和合：《游天台山日记后》中瀹茗法背后的宗义
正如“茶道”并非简单的“茶艺”，瀹茗本身既是目的同时也不是目的。《游天台山日记后》中徐霞客“瀹茗饮石上”动作的背后，天人和合的意味深长——
首先从瀹茗涉及的因子看：（1a）物事1周遭环境：从文前文后推断，一路上空无人烟，从前的弥陀庵也荒废了。徐霞客他在这里虽然没有写明村落的名称，笔端下那种一目所见有种枯槁之状，但却令人感悟一种枯中沉淀的力量，空白澄明，岁月沧桑，有着无觉的静默之美。明代文人饮茶环境讲究泉石之间，松竹之下，皓月清风，明窗净牖。泉、石、松、竹、皓月、清风、明窗、净牖、香案、茶炉、瓢、瓶、清泉等，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实现了人与自然的高度契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正如并非单纯地为了强身健体而运动或养生一样，徐霞客重游天台山时候的饮茶场景，无形中却暗合了明代茶人刻意追求的饮茶氛围。（1b）物事2茶：在大自然中，茶树享白昼之恩泽、夜宁之休养，承日月之精华，经寒暑之变更，得雨露之滋润。其茶芽经茶人之手，以鲜嫩而采之，以高艺而窨藏，终转入喜茶人之手，层叠递进，蓬勃发生，方得以长于山岗，采天籁之赐予，获地沃之芬芳。（1c）物事3水：依照煮茶动作逻辑的先后，起点是水源，而水方也是所有动作逻辑的终点。择水候汤，大煮甘泉，一切的发生，自然都行云流水般“水”到渠成。静茗蕴香，藉水而发，在这样清浅的绿色里，你能听见山风，能感受到山泉，一泡绿茶的前世今生都在清泉中被唤醒了。这种写意之美，正是中国人对茶最迷恋之处。（1n）物事n（他“器”）在《游记》中忽略不提……（2）心态：喝茶形式上可繁杂可简洁，但心境和情趣却一定要灿烂[4]。人类的内心可以多么辽阔，那离离原上蕴含的生命力一如春天的凤凰木，细碎飘飞的叶子摇出金戈铁马，乱云飞渡的岁月里原有无尽苍翠。说到底是要有“人生何曾负我”的情怀——当然了，前提是要有文化积淀或曰底蕴，心术并重，体用结合，道艺双修，以道驭艺。因篇幅关系，不在此展开叙述。
其次，从瀹茗涉及的冲泡手法看，徐霞客采用的是以沸水冲泡的瀹饮法。它被沈德符赞誉为“开千古茗饮之宗”并非夸大之辞，是因为改变了传统的研末而饮的煎饮法，摆脱了延续千余年之久的繁琐程序。当然了，这与明代开始倡导以散条形茶代替穷极工巧的饼（团）茶[5]有关，也与徐霞客的个人喜好以及某时某地具体的客观条件有关。
另外，从瀹茗涉及的体验看，茶文化之渊远流长、博大精深，而非味觉可穷尽也。正如鲁迅先生用手书“独鹤与飞[6]”形容的那样，徐霞客他能脱却凡俗之气，素淡静默，常修不堕，天机自合，进入淡定冲和、天人和一的境界：如前所言，明代文人煮水饮茶环境追求的竹林逸趣，这些正是徐霞客所表现的品饮方式；加之当日晚上徐霞客他又登华顶赏月，因此这一整天的经历概括起来就是，他达到了“烹泉瀹茗心尘洗，赏月吟风太极藏”的境界。
无独有偶，徐霞客还在他处多次记述了和旁人一起饮茶的乐趣。一路走下来，徐霞客沿途从浙江天台山、雁宕山到云南对茶的描述，可见其已经不是一般地喝茶了，通俗地讲很有专业水准，很有品位和追求，甚至说徐霞客是一位茶人也不足为过。《黔游日记一》记载：“晚返白云（庵），暮雨复至。自然供茗炉旁，篝灯夜话，半晌乃卧。”[8] 该寺主僧法名自然，徐霞客与他俩人在深夜围坐一处，啜茶清谈。而在云南丽江，徐霞客遇到纯一禅师，“馈以古磁怀、薄铜鼎，并芽茶为煮瀹之具”。[9] 这种饮茶方法，已经十分精致了，我们也不必隐藏他文人特质的一面。而通过茶和水的交合感受到的更是动极而静、静极而动，感受到的更是他们之间你和我的交流、心与心的交融，心静如水却又热情似火的友情。
话归正题，从《游天台山日记后》一文瀹茗饮石上之后的内容看，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作者继续探石笋奇观、览螺蛳潭大水、登桐柏山、阅百丈龙潭等所见，其后急变游踪，忽趋桃源涧，最后对天台山水系作了较为完整的分析与介绍。整篇语言优美，对山峰、山洞、溪流、林木、宫阙等景观所显示的不同特点点化成趣，对水态溪流的分析介绍准确实在，可见其考察的细致与追求科学的精神，比起第一篇《游天台山日记》来更见功夫。这是更高层次的“天人和合”的表现！《游记》全书中，大自然的雨、雾、晴、晦的千变万化，山、水、树、岩的千姿百态，再现在徐霞客的笔端，仿佛使我们也随着徐霞客的足迹跋涉奇峰峻岩、急流险滩，置身于祖国的秀丽山河之中，为之陶醉，为之骄傲。再纵观徐霞客的一生，“参寻性命，问道无厌”的这一特点一直非常凸显！
四、天台茶合视野下的徐霞客的依存与自立
总而言之，茶具有“清、和、澹、静”（或曰“清、敬、和、美”）的美德，并以此引申为社会伦理美学，泡茶、喝茶的过程就是“循其法得其理、由乎技进乎道、习斯术斯学”的过程。正如金坚范先生所言，“茶性俭，茶味清香，茶品高雅，茶中寓‘静’，茶中蕴‘和’，中国茶文化贯穿着以和为贵的和合文化，当‘茶文化’与‘和合文化’和谐相融，必将把‘茶和天下’的理念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也将对中华和合文化日后的弘扬和研究工作起到更为积极的促进作用！”[12]
众所周知，“和合”是中华文化的重要价值观念，是中华文化的精髓和被普遍认同的人文精神。和合文化在中国古代民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化生了许多寓有深意的传说，如宋代演化为“和合神”的万回，清代雍正时成为“和合二圣”，又称“和合二仙”的寒山、拾得等。和合思想还通过戏剧、舞蹈等形式深入民间生活，成为民间趋利、祛邪、避凶的信仰。时至当下，和合文化仍然是我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和精髓，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中华传统思想文化最富生命力的文化内核。
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浙江天台同时拥有佛教的“天台宗”创于天台山、道教的“南宗”也创于天台山这两张亮丽的名片。浙江省台州市的佛教、道教一直在中外有着重大影响，日本、韩国佛教天台宗信徒每年都要到国清寺朝拜祖庭并进行宗教文化交流，而整个浙东山脉（台州的南面以雁荡山为屏，有括苍山、大雷山和天台山等主要山峰）一向在道家的洞天福地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7]。天佑浙江，全省都产茶，而高山云雾正是产好茶的处所，自“江南茶祖”葛玄以来无论是养生还是茶事均在全国范围内举足轻重。尤其是国清寺（原名天台寺，寒山、拾得两位高僧久居于此）以及“罗汉供茶”的传说，进一步印证了自古以来往往道山与茶山合二为一的提法。天台山地处浙江省东中部，近临东海、西衔括苍、北接四明、南连雁荡。徐霞客出生于吴文化区（江苏江阴），曾三次慕名攀游同属于吴文化区的天台山，两度泼墨以载台岳胜景，其中《游天台山日记》赫然置于《徐霞客游记》开卷第一篇。与徐霞客交往几十年、相交甚厚的陈函辉[8]，虽然不是宗教信徒，但是由于崇拜唐代隐居在天台寒岩的诗人寒山子而自号“小寒山子”，把自己当作寒山子的化身[9]。难怪乎，徐霞客在天台山许多景点的游历中，记述寒岩明岩最为详细。两篇《游天台山日记》共4300余字，而记游寒岩明岩的文字有700余字，约占1/6，其中就有两处提到了“寒山”与“拾得”，因此谁也不能断然否认这里有陈函辉对徐霞客的影响。自此之后，慎独自修，恰勤贞固，始终勿渝，万里茶道，行者无疆，当记此一笔！徐霞客本性如此，又有茶的加持，画图难足欲窥天，可历史缝隙里的幽微就是这样奇妙。
而如上所言，徐霞客始于天台之行的种种茶事，尤其是匆匆而记的那些舍茶寺和茶庵、寺庙里的茶，有些徐霞客喝过，有些徐霞客没有喝过，有些在其游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些一笔而过而只留下个地名。如嵩山（又称嵩岳、玄岳、中岳）为五岳之首，徐霞客对其记游的开篇就承认说，“余髫年蓄五岳志，而玄岳出五岳上，慕尤切”。卢岩寺外，“即有流铿然，下坠石峡中。两旁峡色，氤氲成霞。溯流造寺后，峡底矗崖，环如半规即半圆，上覆下削。飞泉随空而下，舞绡曳练，霏微散满一谷，可当武彝之水帘。盖此中以得水为奇，而水复得石，石复能助水，不尼阻止水，又能令水飞行，则比武彝为尤胜也”。有石有水，天色近晚，虽未卧石听泉，徐霞客却也“徘徊其下，僧梵音以茶点饷，急返岳庙，已昏黑”。但无论如何，正如《滇游日记十二》中徐霞客宿高简槽（今凤庆马庄村）时“店主老人梅姓，颇能慰客，特煎太华茶饮予”那样[10]，它们都为如徐霞客般行走在古道上的匆匆行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小憩、可以解渴纳凉并遮风避雨的地方，是行人在半道上的温暖家园。
徐霞客他也让我们知道了，存在即合理，繁文缛节固然可以满足在某些场合装x的需求，但作为行者的他真正关心的，是能够在日常路途中方便快捷地喝好茶，并且单纯地体会茶在身体里的流动，享受喝茶带来的身体和心灵的变化，心领神会地体验自然的幽深玄美与空阔意境。这是一种自觉自悟的韶美。一杯茶，蕴涵着动静之机、进退之间的至理，何尝不是徐霞客踏遍祖国山山水水的心灵港湾？
记得徐霞客与黄道周一起泛舟太湖时，曾以“孤云独往返”为韵即席赋诗，徐霞客这位梦想实践家诗先成，深得黄道周赞赏。独者，不偶也，故《庄子·齐物论》言“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而所谓的“道枢”，就是“一切差别与对立之诸相悉为扬弃而返归于物自身之本然之境地”。[11] 老子对道的形容是“独立而不改”，即在一般因果系列之上，不与他物相对待，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和合并非全然一团和气，甚至和稀泥那种。我们往往太重视旁人的观感和评价了，其实只要理解了“他人是魔鬼”的真谛，自我解放的门就已开在了你的面前。徐霞客看似“独”而不“群”，专注力强，与天地和合，与大道合一，通过探索与发现，通过格物与致知，以创新的姿态阻止了晚明当时世风“遁天倍情”（疏离自然）方向以滔滔不返之势的发展。作为行者的徐霞客，一路上既与自然亲密接触，又在喝茶片刻的安静中蕴籍着生机勃发，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晚明乱世时能在大自然中独善其身，正是“人在草木之间”的代表。真心感谢徐霞客，让我们别在寻找茶道的道路上迷了道，别忽视了“和”/“合”与“独”对立统一的关系。
茶之苦余味之甘，茶之香上口之芳，茶之涩回味无穷，茶之道沸沸之扬！徐学内外，不可否认，徐霞客即凡而圣肯定是有一个过程的。他最终“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自我意识等方面，完成了开拓性的全方位生态探讨与审美观照”（温家宝）；而其中这位行者（“恒动”）与茶（“安静的片刻”）的关系，及其茶人身份的构建，乃至整理呈现一条徐霞客从天台山开始的茶叶之路的可能性，可惜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10]。有鉴于此，谨以此文初探“游圣”徐霞客发端于天台的茶事，以“饮之太和”、“天人和合”为题旨，作为向徐霞客诞辰430周年献礼的一瓣心香，并奉送给越来越多的道心文趣兼备的“茶翅高飞”同人！
（在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了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原驻会副主席、现咨询委员金坚范先生的大力帮助，特此致谢！）
参考文献：
[1] [明] 徐霞客，《徐霞客游记》（中华经典普及文库），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版，第25页。
[2] 同上[1]，第336页。
[4] 同上[1]，第44页。
[5] 同上[1]，第44页。
[6] 同上[1]，第45页。
[8] 同上[1]，第370页。
[9] 同上[1]，第513页。
[10] 同上[1]，第636页。
[11]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版，第57页。
（作者1系中国[地质学会]徐霞客研究会副会长、北外外研社副编审；
作者2系浙江徐霞客研究会副秘书长）
[1] 即将茶与姜、桂、橘、枣等香料一起煮成茶汤。
[2] 江苏宜兴古称阳羡。史料称，阳羡茶以汤清、芳香、味醇的特点而著称。它始于东汉，盛于唐朝。在唐朝的茶政制度中，设贡茶院生产贡茶。宜兴贡茶院“有房屋三十余间，役工三万人，工匠千余人，岁贡阳羡茶万两”。贡茶开采时，太守要亲临开园，征调万人突击采茶，贡茶制成后，要摆宴赋诗，蔚为盛事。茶界亚圣、唐代诗人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中称：“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明代袁中郎(宏道)品阳羡茶为“茶中上品”，而刘继庄的《广阳杂记》记有“天下茶品，阳羡为最”，充分说明阳羡茶在当时的至尊地位。徐霞客将采摘的灵山顶芽茶自己进行制作后，高兴地说与家乡的阳羡茶香色无异也，也说明了灵山顶的茶香味浓，是一种高级绿茶。
[3] 天台山与五台山、九华山、峨嵋山、普陀山同属佛教名山。东晋时代的孙绰在这里留下了瑰富壮丽的《游天台山赋》，称其为“盖山岳之神秀”。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高吟“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欲往天台去。碧玉连环八面山，山中也有行人路”。
[4] 中国茶艺平台有三大支柱：高雅精致或简便朴实的“清饮”；温馨浪漫、异彩纷呈的“调饮”；促进健康、养生延年的“药饮”。这三者不仅不矛盾而且是互补的，切不可让相得益彰的喝茶方法相互排斥，更不可把繁与简、快与慢、热饮与冷饮、清饮与调饮对立起来争论不休。笔者以为，日常生活中只要能喝出健康，喝出好心情，能让自己和亲友身心愉悦的喝茶法都是好方法。
[5] 团茶“杂以诸香，饰又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因此茶界发展的趋势是主张保持茶叶的本色、真味，以顺其自然之性。
[6] 独鹤与飞被认为是一种大造化（类似得道成仙），遨游凡界之外。道家之人特痴迷造化，钟情山水，常摄自然之魄以修炼正身而求得道升天。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天庭只有咫尺之差，这是天地交汇之处，有神仙真人出没，因此在那里最容易见到神仙，自然可以得到神灵的佑护和仙人的指点，成仙的机遇大为增加。于是不少宫观就修在了山巅，修身者以鹤为伴或身形似鹤，或寓幽洞，或栖高峰，致虚极，守静笃而得本性逸趣。
[7] 道家的“十大洞天”，浙江省台州市就有3处，其中黄岩区委羽山洞为第二洞天，天台县玉京洞为第六洞天，仙居县括苍洞为第十洞天。
[8] 陈函辉（1590—1646），号小寒山子，浙江临海城关人。明崇祯七年进士，九年补靖江县令。他性倜傥，好交游，嗜诗酒。罢职后归里，闭门注《易经》。清顺治二年六月，南京失守，时鲁王朱以海居台州，函辉劝其监国，并侍监国至绍兴，为东阁大学士兼礼、兵二部尚书。著有《陈寒山文集》、《靖江县志》、崇祯《台州府志》等。陈函辉在《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墓志铭的开头称霞客为“余石友”。“石友”（如金石之交），谓情谊坚贞之友。
[9] 1646年六月六日，陈函辉受鲁王朱以海之命从小路先行撤退，至天台时特意去寒岩，拜访寒山故地，口占《寒山寺》一绝。诗以寒山转世的身份，有“寒山古洞寒山游，今日寒山认得否？应以旧身来旧地”之句，抒写了对寒山子的依恋和怀念。
[10] 包括但不局限于《游记》中宗教名山与茶山的一体化，“禅茶一味”、“梵我一如”与徐霞客“物我两忘”意境的异曲同工之妙，茶业方面徐霞客的史料记载与西施、卓文君等附会传说的对比等，惜尚未展开探讨。笔者以为，徐霞客及其游记的最大价值，贵在其真实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