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吊将军 黯然思故国
作者： 刘徐昌
——李介立《过阪子矶吊黄将军》诗评析
李介立有两首吊古怀今诗，一为《采石矶》，一为《过阪子矶吊黄将军》（下简称为《阪子矶》）。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应为1653年三月十六日夜及三月十七晨。据田柳先生《李寄生平年表》载：“顺治十年癸巳（1653），此年，李寄受祖星岳支助，仲春，经镇江、南京、皖口，去江西。”其实，田柳先生这段记载中，缺了“太平采石矶”这一内容，因为在第二首诗后，还有一首《皖口春晴小步》诗，而且这三首诗都在同一诗集《鸣蝉集》中，可以将其看作是出游江西的组诗。所以李介立这次游程，应为经镇江、南京，再向西经安徽太平府（即今当涂），到当涂采石矶观赏、凭吊了一番后，再由采石过江到皖口。又据《阪子矶》诗云：“晨过阪子矶，三月十七日。”而《采石矶》诗云：“我来属清夜，水月天一色。”可知《采石矶》诗写于三月十六日夜，而《阪子矶》诗写于三月三十七日晨。而采石矶与阪子矶是同一个地方的两种不同称说罢了。这两诗分别凭吊了常遇春将军与黄得功将军。
三月十六日夜，李介立登上采石矶，清风阵阵，皓月当空，月光倾泻江上，江水波光粼粼。诗歌首先写了采石矶对厄守南京的重要性。说“采石隘其要，所以成险阨。”当涂在南京的西面，它是长江上游厄守南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如当涂失守，那么可以直捣南京，反过来说，守牢当涂，南京就有安全可言，而采石矶在长江南岸，它突入江中，是天然屏障，上游东下之兵，必经其下，所以采石矶是上游防线的咽喉之关隘，虽有百万之兵，也难过其下。而金陵南京也可成为帝王的安全之家，于是诗开首就说：“长江走金陵，蟠此帝王宅。”“历朝守此矶，百万未敢逼。”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298年前的明朝开国元勋常遇春将军。正是因为有了常将军的采石大捷，才为后来的明朝建都金陵奠定了的基础。元至正十五年（1355）四月，投奔朱元璋不久的常遇春，为朱元璋发动的进攻采石矶战役充当了前锋将。当时，元军早有雄兵驻守南岸采石矶，朱元璋率领的船队从北岸向采石矶进攻，虽离采石矶仅有三丈余，但还是无法登岸，只见常遇春的船从后飞赶到前面，近岸时他举枪乱刺元兵，而元兵接住了常的枪尖，常趁势一跃，跳上岸，更加奋勇刺杀，元军纷纷后退，而后面朱元璋的大队人马乘势纷纷登岸，乘胜前进，最后取得了是役大捷。《明史·常遇春传》这样记载：“元兵陈矶上，舟距岸且三丈，莫能登。遇春飞舸至，太祖麾之前。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戈，乘势跃而上，大呼跳荡，元军披靡，诸将乘之，逐拔采石，进取太平。”由此李介立诗中称赞说：“赳赳常将军，飞戈上崒嵂。矶上所陈兵，如风之卷叶。破竹既破节，金陵迎刃得。”事后不久，采石矶得而复失，被元军将领海牙舟师袭取，阻断了明军的南北连络，常遇春再次进攻，再次攻占了采石，自此以后，元军就退出了金陵地区，面对这样一位英雄的开国元勋，诗人心生无限敬仰，说：“恨无百斗酒，拜酹英伟魄。”
第二首诗就凭吊了黄将军。将军名得功，号虎山，又因为他杀敌勇敢，勇猛向前，人称“黄闯子”。明史称他“少负奇气，胆略过人。”从《明史》看，他是个常胜将军，身经百战，从无败过，所以崇祯帝封他为太子太师，直封到靖南伯。诗歌不仅歌颂了黄得功壮烈的殉国英勇精神，而且评说了南明君臣在防守清军进攻方面的失策，最终导致灭亡的悲剧。
黄得功悲壮殉国的事发生在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二十八日，离诗人到阪子矶仅有8年，所以，这些往事对诗人来说就在目前。当时的形势是，五月初，清重兵逼近南京，南明君臣无心抵抗，五月十日夜，大奸臣马士英（此人原来是魏忠贤阉党）与弘光帝朱由崧潜逃出城，十五日，赵之龙等人开门投降，南京失陷。弘光帝与马贼走散后无处可逃，径往黄得功营中，黄得功面对突然到来的弘光帝惊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尽力，奈何听奸人言，仓卒至此！且臣方对敌，安能扈驾？”王曰：“非卿无可仗者。”得功泣曰：“愿效死！”（语见《明史·黄得功传》）黄得功说，我现在正在与敌作战，军中怎么能保护得了你呢？我只有以死相报了。看来，黄看到弘光帝的突然到来，就作好了以死殉国的准备了。
清军攻下南京后，知道弘光帝逃到太平府，于是全力追击，重兵包围了太平府。当时守卫采石矶北岸的南明总兵之一的刘良佐，在得到扬州史可法失守屠城后，也遂即投降了清兵（附带说一下，此人后又紧随清兵攻打了我们江阴，劝降时被阎应元骂为“只投降将军，没有投降典史”），清军统帅多铎派他去黄得功处劝降，黄得功看到刘良佐的劝降信后，当即撕毁来信，并斩了信使，表示了自己誓死不降、坚决抵抗的坚强决心。所以诗人说：“慷慨黄将军，正议斩侫舌。”处斩使者后引军出战，与刘良佐对阵时“怒责以大义”，不意旁虏冷箭射将军中喉。中箭后，他仍慷慨地对部下说：与诸君死敌！大家一起向前冲啊。可是三次下令却无一应者，黄得功看大势已去，遂拔剑自刎殉国！所以诗人说：“箭穿气弥壮，扫地将借一，三令士不从，刎竟犹叹息！”接着赞颂其壮烈时说：“春风悦草木，山色相向碧。”意为如今春风吹拂，草木山色碧绿青翠，与将军的碧血相映辉！李介立认为冷箭是“旁虏”射的，据现代的南明史专家顾诚研究，这是叛军所为，“叛军趁黄得功不备，暗中猝发一箭，射中得功喉部。”（顾诚《南明史》）得功殉国后，其部下立即叛变投清。五月二十八日未时，黄的部下叛将田雄与马得功活捉弘光帝献与清军，南明弘光政权，至此彻底结束。好一幅活活的“卖主救荣”图！
在写黄得功最后一次战斗后，诗人补写了一下在此之前与左军的一次战斗，以进一步表现黄得功的刚勇之烈，并进一步加以赞扬。此前，左良玉率兵东下，黄军与战，左兵得小胜，黄大怒，呼酒，一连痛饮三大碗，然后提鞭上马，独闯左营左军胜还后，刚解甲坐卧松散，见一骑突然闯来，毫不在意，黄得功闯入大营，大呼“黄闯子来了！”手中挥舞铁鞭，左冲右突，铁鞭到处血肉横飞，“鞭血渍手腕”，黄的部下也随即紧跟而进，于是大获全胜。李介立诗记曰：“前锋小挫还，将军怒不率。起呼金叵罗，三斗立马吃。单骑抵敌营，一鞭左右突。敌人应锋碎，鞭声直霹雳。”诗人并赞颂说：“酣战白日黄，江水皆起立。至今矶上垒，犹是将军壁。”
面对黄将军的壮烈殉国及南明的灭亡，诗人进一步评论了其中的原因。诗人认为黄得功原先驻守真州，与驻守寿州的刘良佐、驻守淮安的刘泽清、驻守扬州瓜洲的高杰号称南明“四总兵”构成了防卫南京的淮右防线是非常正确的军事部署，可惜，驻守武汉的左良玉突然以打击马士英为借口，发动了类似“清君侧”的反叛行为，率兵顺江东下，准备进攻南京，当时清的前锋已进入了徐州境内，马贼不顾清军的强大攻势，为了保住自己狗命，作出了“饮鸩止渴”的军事部署，将黄得功调至长江南岸的采石矶，将刘良佐调至采石矶相对应的长江北岸，将驻守安徽池口的方国安总兵调至采石矶以西的长江北岸，构成了以采石矶为中心的长江防线。殊不知，这样就使淮右防线空无一人，而使南京北门洞开，使清军趁虚而入，直捣金陵。诗人说：“惜哉黄将军，淮右其所辖，谁令移上游，北门无锁钥？天堑虏飞渡，金陵歌笑入。”
接着诗人进一步评述说，假如派出一位方面大员对左良玉晓以大义，以阻止他的发兵反叛，而让黄得功他们仍坚守淮右一线，那末或许就可以取得东晋时淝水之战的大捷了。淝水大捷葬送了苻坚的北魏政权。当年淝水之战的指挥者谢玄与谢琰只是个白面书生，而黄将军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而且在以往的战争中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有勇有谋，说“向若将军在，必有淝水捷，白面玄与琰，竟走氐倾国。何况于将军，英英万人敌。臂开两石弓，鞭使百斤铁，钩矛挟重英，挝舞如俊鹘。入阵脱兜鍪，叱咤尽辟易。”说黄将军以自己的精英之师对付清人的“曲老”之师，那一定会取胜。万一战殁在阵中，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是心甘情愿的。如今刎颈而死，不能杀敌，死不瞑目!诗歌最后说，虽然将军已逝，可是将军的豪气长存！有日夜东流的江水、碧绿不衰的芳草为证，太平城世世代代的百姓也一定会铭记黄将军的英名！
这两首诗虽然凭吊了两个人，一为开国元勋，一为殉国将军，一为元末，一为明末，时间相隔一个朝代，但其寄托的思想情感是一致的。常将军攻采石何其壮呀！黄将军守采石又何其悲呀!常将军采石之战打出了一个大明江山，黄将军守采石之败，使明朝的最后一息生机也随之断绝。一壮一悲互相衬托，而更加突出了黄将军之“悲”，所以在《采石矶》诗的结尾处诗人发出这样的豪叹：“百战帝业艰，金瓯忽焉失！安得起将军，再覩当年烈！”当年那些开国君臣们经过了多少艰苦壮烈之战，而开创了一个泱泱大明帝国，而如今却轰然倾倒，突然丢失了！假如，这些英伟的君臣能重新回来，那一定会重演当年的英烈；可惜的是历史从来没有“假如”！可见诗人貌似凭吊古人，其实是心怀故国——八年前被清人灭亡的故国，借古人而寄托了自己一片爱国真情，面对已亡之大明江山，情越真，心越悲。真可谓，临江吊将军，黯然思故国！
附：
采 石 矶 李介立
长江走金陵，蟠此帝王宅。采石隘其要，所以成险阨。
历朝守此矶，百万未敢逼。赳赳常将军，飞戈上崒嵂。
矶上所陈兵，如风之卷叶。破竹既破节，金陵迎刃得。
当时帝业微，和阳根初植。弹丸在人握，一败不可复。
若非将军鸷，何以有斯捷。至今矶上石，辟易拱手立。
草木震余威，肃肃犹战栗。我来属清夜，水月天一色。
潜蛟波面舞，翠柳向人拂。恨无百斗酒，拜酹英伟魄。
百战帝业艰，金瓯忽焉失！安得起将军？再覩当年烈。
过阪子矶吊黄将军 李介立
吾闻黄将军，忠勇世无匹。当日清兵来，人尽倒戈接。
竟无一丈夫，挥戈死于敌。慷慨黄将军，正议斩侫舌。
箭穿气弥壮，扫地将借一。三令士不从，刎竟犹叹息。
晨过阪子矶，三月十七日。春风悦草木，山色相向碧。
有客言将军，于此破左帅。百万蔽江来，连营江岸侧。
前锋小挫还，将军怒不率。起呼金叵罗，三斗立马吃。
单骑抵敌营，一鞭左右突。敌人应锋碎，鞭声直霹雳。
酣战白日黄，江水皆起立。至今矶上垒，犹是将军壁。
惜哉黄将军，淮右其所辖。谁令移上游，北门无锁钥？
天堑虏飞渡，金陵歌笑入。向若将军在，必有淝水捷。
白面玄和琰，竟走氐倾国。何况于将军，英英万人敌。
臂开两石弓，鞭使百斤铁。钩矛挟重英，挝舞如俊鹘。
入阵脱兜鍪，叱咤尽辟易。击其曲老师，虏马不复匹。
纵死战阵中，甘心裹马革。徒刎志不伸，地下皆应烈。
厉魄化雷霆，淫雨洒腔血。伤心巡远俦，春秋不庙食。
江水日夜流，芳草绿不歇。遥望太平城，英风飒毛发。
刘徐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