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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文本性质的历史解读与辨正

 《徐霞客游记》文本性质的历史解读与辨正
作者: 蔡 崇 武
《徐霞客游记》(下简称《游记》)自问世以来,对其文本性质,一直岐见频出,至今未见有统一的认识。这是徐学研究中无法回避的一件大事。为了推进徐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厘清在《游记》文本问题上的某些模糊理念,及早形成共识,我认为,很有必要对《游记》文本的性质问题进行一番历史的解读,并在学术上作出必要的辨正。
《徐霞客游记》从成书开始,其实就已有关于其文本性质的记载和交代。《游记》最早的《季梦良序》中写道:“余(季梦良)时就榻前与谈游事,每丙夜不倦。既而(徐霞客)出箧中稿示余曰:‘余(徐霞客)日必有记,但散乱无绪,子为我理而辑之”。这里,徐霞客告诉季梦良,自己出游,“日必有记”,这说明徐霞客写作的《游记》是日记体,他要季梦良整理的是一体日记体的游记。后来,经过王忠纫的手校,不久又回到季梦良的身边,最后由季梦良“遍搜遗帙,补忠纫之未补,因地分集,录成一编”,才在徐霞客逝世后第二年冬天完成全书的编纂工作。但季梦良当时对《游记》的文本性质及其价值,认识上还是比较模糊的,到底能不能付梓出版,他也没有把握。在序言的最后,他写道:“俟名公删定,付之梓人,以不朽霞客”。这说明,只有“俟名公删定”,才能付梓。“名公”是谁?季梦良没有交代,我认为,“名公”就是当时名重一时的大儒——钱谦益。
钱谦益看到《徐霞客游记》,是徐仲昭介绍给他的。他在《嘱毛了晋刻游记书》中写道:“……惜其残缺,仅存数本。仲老(指徐仲昭)携来,思欲传之不朽。”这充分证明,季梦良序中指的“俟名公删定”,“名公”就是钱谦益。钱谦益没有辜负徐仲昭的重托,他对“惜其残缺,仅存数本”的《游记》认真阅读后,不仅为《游记》文本的性质作了定位,而且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给予极高的评价。他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这样写道:“霞客先生游览诸记,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而在《嘱毛子晋刻游记书》中,更是激情满怀地称:“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钱谦益用“真、大、奇”三个字来评价《徐霞客游记》,极其准确,极其精当,也极其深刻。这里的“真文字”,是肯定了徐霞客忠实地继承了中国“写真”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同时也巧妙地指出徐霞客借鉴了当时“三袁”的“性灵说”,在游记中抒写了真性灵,《游记》是徐霞客的一幅“心灵图画”,是真思想,真感情的真实表达。这里的“大文字”,是指《游记》的气象大、格局大、容量大。徐霞客从二十二岁出游,到五十四岁结束壮游,“驰鹜数万里,踯躅三十年”,是中国旅游史上游历地域最广、一生游历时间最长的旅行家,他的六十余万字的游记,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及体量最大的游记杰作。这里的“奇文字”,是指徐霞客所记载的自然世界奇妙异常,其旅游经历奇特曲折,其审美感受奇幻莫测,因此,《游记》被称为“盖古今一大奇著作也”。钱谦益的这些评价,显然是把《游记》作为文学游记来看待的,他实际上为《游记》文本的性质作了定位——《徐霞客游记》是一部自古以来极为少见的优秀的文学著作。
由于钱谦益在明朝文坛上声名显赫,影响巨大,因此,钱谦益对《游记》的评价,几乎一锤定音,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一般的文人都把《游记》看作是文学著作。史夏隆在《游记》序中说:“读其记,如见其人,如历其地……如绘如谈”。奚又溥在《游记》序中写道:“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不诚自古及今未有之奇书也哉。”杨名时在《游记》序中对《游记》称赞道:“其所记游迹,计日按程,凿凿有稽,文词繁委,要为道所亲历,不失质实详密之体,而形容物态,摹绘情景,时复雅丽自赏,足移人情,既可自怡悦,复堪供持赠者也”。潘耒在《游记》序中,充分肯定了徐霞客旅游具有不同于常人的特点后,对《游记》在文学上的成就也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记文排日编次,直叙情景,未尝刻画为文,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即使乾隆时期,把《游记》作为“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收入《四库全书》,但在《总目提要》中也作了说明,《游记》并非作为地理书收录,而是“存兹一体,于地理之学,未偿无补矣”,也就是说,只是把它作为地理学的参考书看待,而《游记》的性质未变,还是文学著作。因此,用了很长的一段话加以说明:“六朝文士,无不托兴登临,史册所载,若谢灵运《居名山志》、《游名山志》之类,撰述日繁,然未有累牍连篇,都为一集者。宏祖耽奇嗜僻,刻意远游;既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游记之夥,遂莫过于斯篇。”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库全书》的编纂者,始终是把《游记》看作为文学游记,而且是文学游记中“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的典范之作。因此,可以这样说,从明末钱谦益开始到清末的诸多古代文人学者,对《游记》文本性质的看法,是基本上一致的——那就是文学著作。
 
 
二十世纪初期,随着“西学东渐”,对《徐霞客游记》文本的性质,出现了一个新的定义,说其为地理学著作,也即为科学著作。
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的是梁启超。1923到1925年间,梁启超当时分别任教于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他在课上开讲“中国学术史”,后来根据这些讲义,整理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正式出版。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反动与先驱》中,梁启超先生在批评了王阳明学说种种“末流积弊”之后,例举了学术上的所谓种种“反动”的实例。在讲到“自然界探索的反动”时写道:“晚明有两位怪人,留下两部怪书。其一为徐霞客……是一位探险家,单身步行,把中国全部都游历遍了。他所著的书,名曰《霞客游记》,内中一半虽属描写风景,一半却是专研究山川脉络,于西南——云、贵、蜀、桂地理,考证极为详确。中国实际调查的地理书,当以此为第一部。”梁启超先生毕竟是学识渊博之人,虽然给《游记》文本的性质下了中国第一部“实际调查的地理书”的定义,有石破天惊之势,但在具体表述时,是极有分寸的。他肯定《游记》“内中一本虽属描写风景”,这表明他没有否定《游记》的文学属性,然后才说:《游记》是中国“实际调查的地理书”。梁启超这一定义,在徐学发展史上,有着突破性的意义,因为他是第一个正式提出《游记》文本为地理学著作,使《游记》文本从此有了“跨界”性质,多元的解读。
然而,由于梁启超提出《游记》为“中国实际调查的地理书”时,只是在大学讲堂,虽然这讲义后来也见诸报刊,但真正成书较晚,加上梁启超并非专门评述徐霞客及其《游记》,只是在书中一个章节中提及,因此,实际的影响不大。后来,把《游记》定义为地理学著作,并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的是丁文江。
丁文江先生早年曾留学日本、英国,1911年学成回国,是个著名的地质学家。1922年曾参与发起成立中国地质学会。192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校点整理的《徐霞客游记》,并同时出版了他编写的《徐霞客先生年谱》。丁文江先生在重印《徐霞客游记及新著年谱序》中,极力称赞《徐霞客游记》,说:“三年复入滇……独行滇东、滇北二百余日,倦甚则取游记读之,并证以所见闻。始惊叹先生精力之富,观赏之精,记载之详且实。”他把《游记》称之为“舆地之学”(即地理学著作)。而且,在《徐霞客游记》(载沈松泉标点本《徐霞客游记》)一文中,狠批钱谦益,他这样写道:“钱牧斋(谦益)说:‘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乃千古奇书’。似乎他真是徐霞客的知己,然而看他所做的徐霞客传,连霞客游历的程途都没弄明白,真可谓怪事!后来的人随声附和,异口同声说‘奇人奇书’,但是他们不是赞赏他的文章,就是惊叹他的脚力,除去了潘次耕(潘耒)以外,没有一个人是真能知徐霞客的。”这里,很明显,丁文江是反对钱谦益把《游记》定性为文学著作的,而且认为,除了潘耒外,没有一个人真知徐霞客。为此,他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用了一段语气极为激烈的话,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这样写道:“然则先生之游,非徒游也,欲穷江湖之渊源,山脉之经络也。此种‘求知’之精神,乃近百年来欧美人之特色,而不谓先生已得之于二百八十年前!故凡论先生者,或仅爱其文章,或徒惊其游迹,皆非真能知先生者也”。丁文江先生由于其地位的特殊,他在继梁启超之后,旗帜鲜明地提出《游记》是“舆地之学”,是地理学著作,特别是指出了徐霞客在地理学上有诸多重大科学发现,这立即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于是《徐霞客游记》文本的另一个属性——“科学著作”顿成定论,徐霞客终身寄情山水,也说成是“科学考察之旅”。毫无疑问,丁文江为丰富《徐霞客游记》内涵的研究,提升徐霞客在中国乃至世界科学史上的地位,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为徐学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对于丁文江发表的徐霞客及其《游记》的一些观点,当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1941年12月,在徐霞客逝世30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发表了《论丁文江所谓徐霞客地理上之重要发现》一文。他在指出丁氏所言徐霞客在地理上的“五大发现”,除一项以外,“其余四项,皆断乎绝无‘发现’之可言”的同时,在文章的开头,引述了丁文江在《徐霞客先生年谱》中有关论述后,就反驳说:“诚者斯言。然霞客作万里遐征之志,虽在乎此,而霞客之成就却不在乎此,丁氏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竟谓霞客于西南地理上多所重要发现,——揭示而誉扬之。其言差谬,贻误后学不浅。是丁氏亦非真知霞客者也。盖霞客之成就,仍在其游迹文章,霞客能到人所不能到,写人所不能写,此霞客之所以为‘千古奇人’,游记之所以为‘千古奇书’(并钱谦益语)也”。对谭其骧先生的这篇文章,人们都只关注谭先生否定的丁文江先生提出的徐霞客的所谓“四大发现”上,而常常忽略了谭其骧先生与丁文江先生关于《游记》文本的性质之争论。很显然,谭其骧先生反对丁文江把《游记》定性为科学著作,他赞成钱谦益对《游记》“千古奇书”的评价,认为其主要成就还是在其“游迹文章”,说到底,他认为《游记》就是游记,还是文学著作。可惜的是,谭其骧先生的观点,在当时“科学论”占绝对优势的语境下,并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
 
 
又是文学著作,又是地理学著作,即科学著作,《徐霞客游记》的文本性质上的“跨界”现象,开始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重视。1958年1月28日,毛泽东同志在第14次最高国务会议上,谈到了徐霞客。他说:“明朝那个江苏人,写《徐霞客游记》的,那个人没有官气,他跑了那么多路,找出了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岷山导江’,这是经书上讲的,他说这是错误,他说是‘金沙江导江’。同时,我看《水经注》作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不到处跑,怎么能写得那么好?这不仅是科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后来在1959年4月2-5日,在上海举行的党的八届七中全会上,毛泽东同志又一次赞扬了徐霞客。还说:“我很想学徐霞客……《徐霞客游记》,可以看!”人们对毛泽东同志的两次谈话,都认为毛泽东是在提倡调查研究,忽视了他对《游记》文本性质的论断。毛泽东同志认为《游记》和郦道元的《水经注》一样,都是伟大的经典著作,“可以看”。同时指出《游记》“不仅是科学作品,也是文学作品”。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同志用了一个递进复习。我们知道,递进复句的分句间的关系,是一层进一层的,这是个顺向推进的递进复句,说明在毛泽东同志看来,“文学作品”比“科学作品”的性质更为重要。
毛泽东同志的这一观点,是《游记》性质出现“跨界”现象以来,对文学与科学两个属性,相互关系间谁主谁次的重要论断,应该说,是有着创新意义的。然而,学术界的情况是复杂的,他的这些观点,并没有被一些专家学者所接受。1980年禇绍唐,吴应寿先生整理本《徐霞客游记》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在《前言》中,他们这样写道:“《游记》既是科学著作,也是一部名符其实的文学游记。”这里,他们用了一个并列复句,表示《游记》的科学属性与文学属性是并列的,这决不是用词造句上的疏忽,这表明了他们对《游记》“跨界”属性上的学术认知,他们认为《游记》的文学属性并不比科学属性重要。不仅如此,在叙述文学成就时,除了引用古人对《游记》的一些评价外,就是一般性地说《游记》质朴而绮丽,作者对祖国山川景物怀有深厚的感情,体现了一个“真”,真正属于文学上的特色没有深入论及。后来,据《游记》的责任编辑、前言的执笔者、著名学者周宁霞先生的爱人周晓回忆:“晚年以徐学研究为生命的她(周宁霞),‘走’时是有遗憾的。她对徐霞客游记的文学特色有些新的心得,还有思索颇久的其他一、二论题,都未及着笔……”(见《徐霞客研究》13辑)。可见,周宁霞先生在逝世前,对《游记》的文学性质是有新的思考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周宁霞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她对《游记》文学上的新的发现与心得,我们是无从得知了。
1985年,朱惠荣先生的《徐霞客游记校注》本,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他在《前言》中,对《游记》的文本的性质作了四种表述,即“导游手册”、“地学百科全书”、“历史实录”、“文学著作”。朱惠荣先生一下子列出了《游记》文本的四种属性,这说明朱惠荣先生已经感觉到,《游记》文本决不是单纯的科学著作那么简单,《游记》的内涵有极大的丰富性,《游记》文本性质上有着复杂的“跨界”现象。更为可贵的是,他在前言的“文学著作”一节中,对这种“跨界”现象作出了耐人寻味的解读。他说:“《徐霞客游记》既忠实于科学真实,又进行了认真的艺术加工,它把丰富多采的地学和史学内容,统一到各个特定的地理环境,描绘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再随作者的游踪逐步展开,一步一奇,引人入胜,它避免说教和空洞的阐述理论,使读者不觉得枯燥乏味,却在文学欣赏中不知不觉地了解自然,接受科学知识。”朱惠荣先生这段话极为重要,他从《游记》的实际出发,指出了科学和史学等内容,都是统一在作者设置的地理环境和“色彩斑斓的画面”中,是随着文学欣赏而被读者接受。尽管朱惠荣先生在这里没有说文学与科学等之间谁主谁次的问题,但客观上证明了科学、史学等内容,都是融入文学中的,这一点,比禇绍唐、吴应寿先生只强调文学与科学为并列关系,实实在在地是前进了一大步。
对《游记》文本性质的认识上的分岐,也引起了一些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的关注。著名的魏晋文学史专家、长期担任《文学遗产》主编的徐公持先生,在《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略谈徐霞客壮游及其〈游记〉之性质》(《徐霞客研究》第2辑1998年2月)一文中指出:“这部游记由于对所游之处的地形地貌有详细准确记述,因此具有重大的地理学价值、科学价值。然而,它(指文学游记)作为‘游记’之基本性质,却是无可怀疑的。游记,作为散文艺术之一种,它的文学性居于首要地位,所以游记首先就是一部文学书。它是文学书带有科学性,而非科学书带有文学性。”他还认为:“从徐霞客为人处世态度去把握其壮游的性质,再从其壮游性质去把握《游记》之性质。……这应当是一条认识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基本思路。”这是自《游记》问世以来,第一篇专题论及《游记》文本性质的文章,有着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首先,徐公持先生第一个提出了研究《游记》文本性质,要看其基本性质的观点。他认为:“《徐霞客游记》之性质正如书名所示,是游记,而非其他(例如考察报告之类)。”因此认为“它的文学性属于首要地位”,“它首先就是一部文学书”。这一观点,从中国传统文化根脉入手,为我们研究《游记》文本性质,规定了一个标准,这既符合传统的学术规范,又在诸多关于《游记》文本性质的论述中,有着突破性的意义。其次,徐公持先生指出了“把握《游记》之性质”的“基本思路”,那就是要从“把握其(徐霞客)壮游性质”入手。这一观点十分重要,实际上,他提出了一个研究《游记》文本性质的原则,那就是要尊重作家和作品的实际,一切要从作家和作品的实际出发。其实,这是所有搞学术研究的人必须遵循的一个共同原则。再次,徐公持先生用最简明的语言,说明了《游记》文本的文学性和科学性之间的内在关系。他这样说:“它是文学书带有科学性,而非科学书带有文学性”。这个论断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文学性是第一位的,是《游记》的基本性质,是《游记》的底色;二是科学性是融合在文学书之中的,科学性不能游离于文学游记之外,单独存在。三是他强调指出,即使《游记》带有科学性,但“非科学书带有文学性。”这些观点从文学性与科学性关系着眼,表述了他的学术主张,在对《游记》文本性质的不少论述中,不仅独特新颖,而且给人极为深刻的启示。
徐公持先生的文章发表二十多年了,但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对《游记》文本性质认识上的分歧,依然存在着。2017年5月刘汉俊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徐霞客:中华民族科学精神的高峰》一文,他在文章一开头就发出了一段带有警示意义的论断:“徐霞客是一位旅行家,但把他仅仅当‘游圣’来供奉,是一种误读;徐霞客是一位文学家,但把《徐霞客游记》只是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是一种浅读”,这一论断直接涉及了《游记》文本的性质,并说出了对文本性质的不同认知,带来的不同的阅读结果。其实这是一个省却大前提的三段论,那么,它的大前提是什么呢?那就是文章第二段中提出的关于《游记》文本性质的论点:“(《徐霞客游记》)既是文学著作、更是科学著作、哲学著作”。这里,刘汉俊先生也用了一个递进复句,说明,他认为《游记》的科学著作、哲学著作的属性比文学著作更为重要。正因为这样,他担心人们阅读《游记》时,忽视了《游记》的科学与哲学这两个属性,这才在文章开头发表了一段关于“误读”与“浅读”的警示式的论断。其实,刘汉俊先生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人们只要正确理解了《游记》文本的性质,自然就会知道怎么读书。但刘汉俊先生对《游记》文本性质,在文学著作,科学著作之外,提出了一个哲学著作,这是对《游记》文本性质作出的一个新的定义,不过,还需要在理论上作进一步的阐释,才能形成大家的共识。但是,这一提法,很有新意,只要细细研读过,《徐霞客游记》的人,几乎都发现《游记》中有着丰富的哲学内涵,因此把《游记》定义为哲学著作,这是有一定学术价值的事。
又是文学著作,又是科学著作,还有旅游手册(旅游著作)、历史实录(历史著作),哲学著作等等,《游记》的文本性质到底该如何认定呢?这里,我谈几点看法,以作为《游记》文本性质的探讨和辨正的引玉之砖。
(一)必须重新解读徐霞客壮游的性质。只要稍稍关注一下,就可以发现,对《游记》文本性质认识上的分歧,几乎都是从对徐霞客壮游性质认识的分歧开始的。长期来,人们对徐霞客壮游的性质的认识,主要有两种:一是清朝以前的文人学士,认为徐霞客的壮游,是一种像古代文人一样的清流名士之游。二是从丁文江认定《游记》为地理学著作开始,认为徐霞客的壮游是“科学考察之旅”,这种认识占着绝对的优势。我认为,这两种认识都有片面性。对徐霞客的壮游,一切要从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实际出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判断,一是徐霞客壮游的目的,或者说原因;二是徐霞客壮游的具体实践。徐霞客其人,决不是在欧美人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他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孕育下,特别是在徐氏家族的优良家风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他的壮游,是有他特定的目的的。他少小即立志,科学考察,纠正古今史籍中的错误,只是他志向之一部分,他主要的志向是出于对祖国山水的无限热爱,认为“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欲问奇于名山大川”(见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这里一个“奇”字,点出了徐霞客寄情山水,着重在于其独特的审美需求,这和司马迁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竹林七贤”肆意酣畅于竹林之下,李白的“仗剑出国、辞亲远游”等文人投身自然,以求得精神的寄托与升华,是一脉相承的。徐霞客的壮游,与古代文人中的清流名士既同又不同。因此,只强调其所谓“科学考察”,或者只强调徐霞客的清流名士作派,显然与徐霞客的思想实际都是不相符合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看一看徐霞客壮游的具体实践。《游记》是记录徐霞客壮游的唯一依据,我们研究徐霞客的壮游性质,必须从《游记》记录的实际情况来考察。从《游记》记录的内容来看,徐霞客除了有地理考察外,还大量涉及了社会风情、人事往来、旅途涉险、农工商业、文物考证、宗教佛事、历史回顾、边陲动乱等等内容,因此,徐霞客的壮游是一次带有综合特点的文化性灵之游,它不仅是一次地理考察之旅,也是一次山水审美之旅,社会采风之旅,文化传播之旅,宗教朝圣之旅,民族团结之旅,探险创新之旅,是徐霞客亲近自然、走进自然,追求精神上升华,道德上自我完善的一次生动而伟大的实践。我认为,这才是徐霞客壮游的丰富内涵和真正的性质。
(二)判定《徐霞客游记》文本的性质,必须抓住两个关键问题。目前对《游记》文本性质出现了多种定义,但是,不管有多少种定义,有两个问题我们在定义时是必须郑重考虑的。一个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内容决定形式的问题。这是写作的普遍规律,古人多有论述。南朝梁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写道:“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见,因内而符外者也。”他的意思是说,感情有了激动,就要用语言来表达,思想有了活动,就要用文字来表现,一般说来,从潜藏的思想感情,到表达语言文字,这只是内在的内容表现为显性的形式而已。正因为这样,任何一部优秀的作品,它的内容和形式是相一致的。《徐霞客游记》是徐霞客壮游的实录,徐霞客壮游的内容,决定了《游记》的形式。徐霞客的壮游的内容极为丰富,它有着下列几个特点:一是时间跨度大,从二十二岁首游太湖开始,到五十四岁在丽江因病休游,前后三十三年。二是游域范围广,据最新研究发现,他的足迹所及达二十一个省市、自治区,可以说已遍及中国。三是涵盖内容多,他不仅潜心于地理考察,还涉及了政治、历史、工农商业、民族、宗教、文化、社会风情、人民生活等等方面,几乎涵盖了一切自然与社会领域。四是见闻感触深,徐霞客是个有高深文化修养的人,他在壮游的过程中,对所见所闻,常常有大量的独特的所思所感,这是徐霞客壮游的一个潜在的不可或缺的内容,然而常常被我们忽视了。面对如此生动而丰富,特色鲜明的伟大实践,用什么形式来表现它呢?这是个难题,但有深厚文化修养的徐霞客却胸有成竹,他选择了日记。这是个非常高明的举措,因为日记有三大优势,一是真实性强,日记是记述个人真经历,表达真思想,真感情的一种体式,可以增加文字的真切感。二是自由度大,各种各样的内容均可记载,限制较少。三是即时性好,可以机动灵活地随时随地写作。这一切最适合旅游的特点,而且每日一记,时间跨度再大,游域面积再广,涉及内容再多,都能适应,更重要的,通过日记,可以说出自己的真感受,抒发自己的真性情,因此可以说,徐霞客为表现自己一生壮游的伟大实践,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文字表现形式。
第二个问题,就是文体的选择问题。有些人以为,徐霞客选择了日记,就是选择了文学,这是一种误解。日记这种体式,只是指每日一记而言,在古代,它属于“杂散体”,可以是文学的,也可以是非文学的。如果徐霞客只是从地理考察出发,每天的日记,仅记载什么山、什么水、什么洞,这些山水洞在什么地理方位,是何形状,有什么特点等,这也可以以日记形式来表现,但这只能算是科学考察报告,整部作品,不管叫不叫游记,它也只能是科学著作,与文学就无关了。日记走向文学,还有个文体的定位问题。怎么定位?徐霞客选择了散文,他用散文的笔法来写作日记,并按散文的文体要求建构了游记。综观整部《游记》,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徐霞客采取了虚(对祖国山水无限热爱的爱国主义情感)、实(足迹所及)双线贯串的“形散神不散”的散文结构;运用了“叙实事”、“叙议论”、插补、伏应等散文常用的多种叙事、描写、抒情的艺术手法;采用了质朴自然、精准鲜活,整齐律动,新意迭出的散文语言;塑造了一个宏伟博大、奇幻缤纷、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只有散文才独有的大美意境。这一切,无不彰显着徐霞客形象思维的特点,它以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我们,《徐霞客游记》就是一部属于散文一类的优秀的文学游记,按照学科来分类,它就是文学著作。我们知道,任何一部作品,当它的表现形式一旦形成,特别是相关体裁确定后,它就有了无可替代的稳定性。徐霞客选择了日记来记录一生的壮游,并用散文的体式来建构游记,这就决定了这部游记,已永远定格在文学著作上了。徐公持先生说《徐霞客游记》“首先就是一部文学书”。这十分正确,我认为,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那就是文学性永远是《游记》的本质属性,是第一位的。文学著作是《游记》文本性质的最基本的定义,它标示着《游记》的基本性质,相对于《游记》文本的其他各种性质,它有着不可替代和不可逾越的本原意义。
(三)正确对待《游记》文本性质定义中的“跨界”现象。目前,对《游记》文本的性质,有着多种不同的提法,每一个不同提法的出现,实际上是对《游记》文本性质作了一次新的定义。由于各自定义的标准不同,因此 出现了“跨界”现象。怎样看待这种“跨界”现象呢?我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出现,由于其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当人们从不同视角去解读它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出现“跨界”现象。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写了一部《诗学》,这本来是他给学生讲述诗歌创作规律的讲义,后来有人把它整理并正式出版,成了西方历史上第一部讲述诗歌创作规律的文艺理论著作。出版后,人们发现著作中有着深刻的哲学思维和美学意蕴,于是认为它又是哲学著作和美学著作,这样就出现了文艺理论著作、哲学著作、美学著作三者之间的“跨界”现象。《徐霞客游记》也是这样,它在明末清初问世时,谁都认为它是文学著作,直到三百多年后,梁启超、丁文江等人发现了它的地理学价值,才出现了“科学著作”的提法,也才出现了文学著作与科学著作的“跨界”现象,当然到现在,对《游记》文本性质的定义越来越多,其“跨界”现象也越来越复杂。这一切其实不必担心,这正说明,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对徐霞客及其《游记》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徐学研究正在向广度和深度不断前进。因此,我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现象。
那么《游记》文本性质各种定义间的“跨界”关系是怎样的呢?我认为,由于文学性是《游记》的本质属性,文学著作与科学、哲学、历史、旅游等各种定义所表述的内容之间,是一种带有包容性的承载关系,也就是说,在《游记》中,科学、哲学、历史、旅游等内容都是借助文学为载体而存在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徐霞客写作游记,是文学为体,其他的科学、哲学等等的各种内容为用,正如朱惠荣先生所说的那样,把一切“统一到各个特定的地理环境,罗织成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并进而建构成一个个特定的审美对象,然后借助文学来表现这整个审美观照过程。《游记》就是这审美观照过程的实录。举个例子来说明,如《滇游日记十》中,徐霞客来到一个硫黄塘村,看到了硫黄泉在沸腾,他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又南一里,则西山南进,有峡东注大溪,遥望峡中蒸腾之气,东西数处,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东濒大溪,西贯山峡。先趋其近溪烟势独大者,则一池大四五亩,中洼如釜,水贮于中,止及其半,其色浑白,从下沸腾,作滚涌之状,而势更厉;沸泡大如弹丸,百枚齐跃有声,其中高且尺余,亦异观也。……溯小溪而上,半里,坡间烟势更大,见石坡平突,东北开一穴,如仰口而张其上腭,其中下绾如喉,水与气从中喷出,如有炉橐鼓风扇焰于下,水一沸跃,一停伏,作呼吸状,跃出之势,风水交迫,喷若发机,声如吼虎,其高数丈,坠涧下流,犹热若探汤;或跃时,风从中卷,水輙旁射,揽人于数尺外,飞沫犹烁人面也。”这一段文字,实际上是记载了地热资源及硫黄泉的科学发现,但它却作为作者审美对象而推出,然后,作者把这些科学内容融合在文学中,作为一个审美过程,以优美的文字加以表述,从而让人们在文学欣赏中了解地热资源及其在地表的自然形态。这是一则关于科学发现的例子,其他各种关于自然的、社会的内容,也都是这样,借助文学的承载而在《游记》中出现。因此,我们说,文学著作与其他各种对《游记》文本性质的定义之间,是个包容性的承载关系,决不是并列关系。因此,毛泽东同志,用个递进复句,指出文学著作比科学著作属性更为重要,这是正确的,他实际上是在强调《游记》的文学性是第一位的。然而,从丁文江开始,人们发现《游记》有着重大的地理学价值,徐霞客有着重要的科学发现,因此有人提出,《游记》文本的科学著作属性比文学著作的属性更为重要。我认为,这是站不住脚的。正如我们前边所举的“硫黄泉”的例子那样,如果没有徐霞客那样的文学记述,别人也无从知道“硫黄泉”的存在,这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说“皮”重要,还是“毛”重要?因此,只要《游记》中,文学著作对《游记》文本性质的各种定义的内容包容性的承载关系存在着,那么,文学著作就永远是《游记》的基本属性,文学性在《游记》文本的各种性质中永远是第一位的。
(四)深入开展《游记》文本性质的研究,是新时代的需要。对《游记》文本性质的探讨与辨正,是正确认识和评价徐霞客及其《游记》的前提。最近,有两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不久前,《文学报》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拓宽文艺创作的思路,讲好中国故事,举办了一个探讨文学与科学“跨界”的大型论坛,邀请了全国不少著名的文艺理论权威和一批大作家,论坛搞得很成功。然而,我在想,如果有人在论坛上告诉大家,四百多年前的徐霞客,已经把文学与科学融为一体,并介绍一下他成功创作“跨界”性质的《徐霞客游记》的相关事迹。那么,论坛上将出现怎样一番热烈景象呢?另外,最近教育部结合中学的“新课改”,公布了高中语数外三门课程的“学科核心要素”,其中语文部分,第一次向学生提出了“文本阅读”的要求。北师大王宁教授作了专门解读,她说,这是“要学生积累整本书的阅读经验,探索阅读整本书的门径,读懂文本,把握文本”。《徐霞客游记》是不少学校规定的必读书之一,如果我们连《游记》文本性质的正确答案都无法告诉学生,那他们怎么可能找到阅读的“门径”?这些新发生的事件,其实是在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新时代里的一种新气象。因此,我深深感到,对《游记》文本性质的探讨与辨正,包括徐学的其他基础研究,一定要深入下去,因为它已不再是“象牙塔里做文章”,在这伟大的新时代,有着不容忽视的深刻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