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玉与《徐霞客游记》
刘徐昌
吴天玉在徐学人物“大观园”中似乎可以归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我却认为《徐霞客游记》(以下简称为“游记”)能广行于世,从某个方面看,吴天玉却是个关键性的人物,他为“游记”文化作出了极大贡献。现试述如下:
一、史夏隆之“游记”不知所归
徐学界一致公认,李介立本“游记”为诸本之祖,而李介立本“游记”与史夏隆本“游记”有很大关系。据邬秋龙《史夏隆生平考述》称,史夏隆字趾祥、号樵岩,宜兴滆湖官林镇义庄人。出生于万历四十年(1612),卒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寿85岁。崇祯九年(1636),25岁时中举,崇祯十六年(1643)癸末科考中进士,授南昌府推官。抵任不久,北京被李自成义军攻破,史夏隆就悄悄潜回家乡。弘光帝在南京称帝,授于他监察御史之职,“未赴召,优游林下,寿跻大耋,举乡饮大宾。”其父史孟麟(1559—1623)万历十年(1582)中举,万历十一年(1583)联捷登进,累官太仆寺正卿;为官敢言,匡扶正义,为东林巨子,与顾宪成、高攀龙为师友,曾讲学于东林书院,又在宜兴城东创办明道书院。史家父子皆进士,可称为书香世家。史夏隆对徐霞客及其“游记”推崇备至。一般称徐霞客为奇人,“游记”为奇书,而史氏称之为“畸人”、“畸书”,史氏是持此称谓的“第一人”(第二人是为“游记”作序的吴江潘耒:“要之,宇宙不可无此畸人。”)。所谓“畸人”,意为奇特的人,不合于世俗的异人。它与奇人的含义相比,更为精深。史氏认为以往经传中所称的“畸人”,只是“一事”“一言”之畸,而“徐霞客之畸在游,游之畸未可一事一言尽也”。他称霞客“驰鹜数万里,踯躅三十年,遇名胜必披奇抉奥。”称读其书“如见其人,如历其地。”其书就与《职方图》《十洲记》《水经注》《皇华考》等历史经典著作一样。最后称“(游记)畸矣,而未已也。”意为对“游记”一书即使用一“畸”字进行评价还是远远不够的。
由于对霞客其人其书崇敬不已,所以史氏当知道同乡曹骏甫(字学游)“购”得“游记”四册后,就想借阅或向他购买,可是曹骏甫同样将“游记”视为珍宝,非但不肯外借,而且秘不示人。曹骏甫越不肯外借,史氏越想一得为快,最终却“累索不得”。其实曹骏甫的“游记”不是“购”得的,而是从徐家塾师季会明处“借”后自己再抄录得的。陈泓《诸本异同考略》称:“季会明云:‘《滇游记》首册未失时,宜兴曹骏甫借去钞录,今当往求之。’”所谓“曹骏甫再抄录”之说,可从陈泓“李介立本”考略中可知:“(介立翁)访得曹本于宜兴史氏,则其仅四册耳,知是骏甫所录。”直至康熙五年(1666)丙午那年,史氏才从曹骏甫处得到了“游记”,此时,史氏已为55岁了。曹骏甫处的“游记”大概因为转展人手,多次转抄,已变得“草涂芜冗、殊难为观,须经抄订,方可成书。”
面对如此“游记”,史氏感到殊为可惜,于是决定再次抄订成书,可是,大概因为世事烦忧,仅“录其四之一”就搁笔停抄。不料这一搁笔,时间飞逝,就过了17年(史氏自己称“二十年”),史氏直到72岁,即康熙二十二年(1683),才再次抄订余下的四分之三的“游记”。这17年中,每每翻阅“游记”就为自己未能完成全书的抄订而心中自责不快。偶有友人来访,与之谈及“游记”,并拿出来共同翻阅欣赏,既为能得到如此“珍籍”而感到高兴,又为未能抄订完成而感到内疚。并说明未能抄订完稿的原因是因年迈而眼昏、手懒(“计图完缮而眼愈昏,手愈懒,年愈迈。”)。友人见之乐为代抄,以臻“圆满”,而史氏则认为友人之意虽为善,但再借他人之手,则错误或为更多,于是只能婉言谢辞。面对这部“珍籍”,如果半途而废,日后或许再难有人能使之恢复“原貌”,如是,史氏或许自责——愧对古人,于是,鼓足勇气,决定再次抄订完成。史氏自己称“遂鼓腕拭目,日限一篇,凡九阅月而告竣。”由此可知,在古代,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抄订这样一部巨著,实属不易,其努力、艰辛现代人难以理解。
抄订成“新书”后,史氏又考虑到“游记”一书如何处置的问题。如不能永久保存,不仅自己的辛苦将付之东流,更严重的是畸人“霞客一生心血,走笔成书”就会湮灭于历史的烟海中。史氏称“人置之则废纸也;家存之,则世珍也。”也就说,这部书如果由普通人所得,久而久之,就成为废纸,如果“物归原主(回归徐家)”,那么,它就是徐家世代相传的珍宝。此时,“适儿辈赴试澄江,命访其子若孙而畀之,奈沦亡凋落,不可问。”所谓“儿辈赴试澄江。”应是指史氏之子到江阴参加学院大人主持的庠生(秀才)试,因为自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至清末,常州一府八县的童生,必到江阴参加院试,考取者方能称为“秀才”。这里所说的“子”应是史氏之次子嗣徵(1634年—1711年),因为其长子壎已于1677年逝世了(据邬秋龙所撰《史夏隆生平考述》称,史夏隆只有二个儿子),其时嗣徵已50岁。“(嗣徵)习《书经》,邑廪生。”嗣徵来江阴参加院试,可与八县童生广为交往,更可与江阴童生进行交往,所以儿子来江阴,考试之余,打听一下徐家信息是很为方便之事。可惜的是,其子嗣徵来江阴广为打探消息,却是徐家因朝代更替,已“沦亡凋落”。其子若孙已不可得了(要说明的是,这种消息不真实,徐家虽遭奴变,而其子孙尚大有人在)。面对这一信息,史夏隆浩叹,一片苦心,未完胜果!这部珍藏不知所归。
二、李介立寻觅《游记》而不得
“游记”,由于朝代变革及徐家奴变而散失,李介立作为徐霞客的嫡子,他知道这是他父亲一生心血结晶之所在,他将收集、整理父亲的遗作作为他义不容辞的职责。因此,他在山居庵内、已开始着手收集、整理“游记”了。这可从陈泓《诸本异同考略》中的有关条目中证实。“史夏隆本”:“介翁,重请得其底本,从日影中照出曹氏原文,与季本互校成书。”“李介立本”:将“《游太华》《颜洞》《盘江考》三数记,以录入季本兼为订正讹误而已。”这两条中都提到“季本”,说明李介立早已收到了季会明本“游记”的资料了,只是他收集的季会明本也已残缺不全了。为了使“游记”尽量能恢复原貌,李介立当然要寻觅更多资料或补其缺、或订其讹误。至于宜兴曹骏甫从徐家借去季会明本“游记”的信息他一定早已知道,否则,他就不会到处打听宜兴曹骏甫的有关信息了。至于为什么说早已知道曹骏甫从徐家借去“游记”的信息,下文即会说明。
李介立虽知曹骏甫借去“游记”之事,或许因为时隔久远,或许因为曹骏甫已逝世(《史序》称“曹已亡”),或许因江阴、宜兴两地相隔较远(现在看来是很近的)所以,李介立对曹骏甫所借去“游记”的确切信息一无所知,他只能托朋友为之到处打听有关信息。在众多的朋友中,他遇到了一位至友吴天玉。
三、吴天玉交通,《游记》珠还合浦
吴天玉,宜兴人,以游医为业。这从《史序》中可知:“吴子天玉,以善青囊术游四方,归而过我。”青囊,本意是用青黛染色制作而成的青色布袋,古代医家常用来装书,故后人借以喻指医书,又衍义为医术。这一典故和华佗有关。据说华佗将自己行医用药的经验进行总结,写成了医学著作,因游走各地行医,为携带方便,他把自己的医学著作都装在青色的布袋,即青囊中。所以,后人将华佗的医书称为“青囊书”。后人又将医术称为“青囊术”。如靖江知县朱洛巨,曾为名医陈彬题写“业擅青囊”的匾额(《靖江550年》P210);又,江阴留河桥树德堂刘氏的刘希宸就是个医生,谱载他“擅青囊”。古代医生有两种,一为座堂医生,一为四方游医。所谓“坐堂医生”,即坐在家中为人治病,当然也出诊为人治病;所谓“游医”,即离家远游从医,为病人诊治卖药。其实华佗就是游医,而沪剧《芦荡火种》中的陈天明也是游医,他为了传达革命指示,假扮游医来到沙家浜对阿庆嫂下达救护十八个伤病员的指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笔者年幼时尚见到过这种医生。他们身穿长衫,肩挑一对笆斗,笆斗中贮满各种草药、切药草的刀具等;右手腕耍一铜环,铜环耍起,当当作响,人们就知游医来了。乡下人称这种游医为“野路郎中”,又称“挑笆斗郎中”。据说这种“野路郎中”本领很大,每与人看病,他则称:“病家不用开口,就知病情三分。”即他只要观颜察色,把脉看舌,就能将病人的病因、病情大致解释出来,并且大多是正确的。舞台上的陈天明也是这种打扮,也有这种台词。所以,民间不少人对这种医生比较相信。这种“野路郎中”把脉、诊断后即施药,所谓“施药”就是将笆斗里的草药拿出来,并拿出一把小钢斧切断,往往要切上好多种草药交给病家,并嘱咐如何煮药,如何吃药等事宜。
这种游医游走四方,每到一乡镇,就暂驻客栈,然后下乡施医,今天到该乡南方,明天到该乡北方,每到一乡镇总要逗留少则三四天,多则七八天。中午吃饭时,他们走进农家求吃,一碗半碗,剩菜冷饭,随便将就,决不嫌弃。饭毕,拿出几味草药切而给予,作为回报。这些草药大都是“补药”,浸酒饮之,据说能滋补强身。在缺医少药的古代农村,农家能得到些“补药”也很欣慰。在吃饭逗留时,总会与人交谈、互相了解,有时会引来左邻右舍前来观看,进而求医者有之;游医则既吃饱了饭,又得到了休息,往往又增加了“营业”,一举三得。
吴天玉作为一名宜兴游医,自然会到江阴一带从业,他时不时来江阴,以江阴为中心游走四方。从业之时有意无意间结交“三教九流”。李介立隐居山林,不喜与官宦相交游,却很喜欢与贫民、下士、僧侣之流结交。他一定无意间结识了吴天玉郎中。当他知道吴天玉是宜兴人时,于是就托他在宜兴地区打听曹骏甫及“游记”等有关信息。吴天玉既然是游医,一定也是知书识字之人,他见到隐居山林的李介立高士以后,一定也乐意与之交游,并成为至交。这可从《史序》中证实:“吴子跃然曰:霞客尚有子也。幼遇乱出亡,冒李姓,有父风,素与相善。”这里吴天玉对李介立的介绍,与李的身世基本吻合,“有父风”一句说明吴对李相当了解。“素与相善”就可说明吴、李人确是至交。面对至交的嘱托,吴天玉慨然应诺。
吴天玉回宜兴后先找到了曹家。吴天玉说:“方遇江干,嘱往曹室访此书(即“游记”),曹已亡,曹家儿惘然(失意的样子;心里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的样子)不知所答。”吴到曹家后,知曹骏甫已逝世,而曹家子孙可能不知其父生前所得什么“游记”一书,而无法回答其书的什么事情了。从“惘然”一词看,曹家儿是知其父有“游记”一书之事,而且他们也知道其书已为史夏隆所得,至于其书到了史家后怎样的“命运”,他们已“不知所答”了。曹家儿看到吴天玉追寻到他家,更知其书之“珍”,所以,他们有失落之感。
吴天玉走访曹家而不得,再循线索追到史家。“(吴天玉)归而过(拜访)我,问案头何抄?余示以书,且告书故。”吴天玉看到此书,并知道了其书的来龙去脉,高兴得跳起来说:“今日之来,正为此书!”吴天玉访得此书,并知道史夏隆极为乐意将此书“物归原家”。吴再返江阴,告诉李介立书在史家的信息,并带领李介立一起到史家拜访史氏。遂于“甲子年清和月,率其子拜授原书。”甲子年,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其时史已73岁,李介立是66岁。“清和月”,农历四月的别称。这里史夏隆“拜授原书”,“原书”一词是指曹骏甫抄本呢,还是史氏自己的抄本呢,还是两本抄本都给了李介立呢?从其它有关资料看,李介立那次拿到的是曹、史两家之抄本。从情理看史氏一定会将两本抄本一并赠予李介立的,因为史早就有意愿将自己的抄本交还“原主”,自己的抄本已交还给李介立了,曹氏抄本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呢?再则,李介立苦苦追寻曹氏抄本,为的就是能更好地整理其父的遗作,作为整理,资料多多益善,这一点,史氏是非常明确的;再则,自己为寻找徐家后代用心良苦,今见霞客之嫡子,授书给他安得其所,乐意为之。
史氏还特意为自己的抄本写了篇《序》,其落款为“滆滨七十三老人史夏隆题”。史氏“七十三”岁时,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由此可知,此“序”写于他将“游记”赠给李介立是同一年。这篇《序》或许是在赠予当时写就,或许是赠予几月后而写就,并托吴天玉顺便带至江阴交与李介立的。
宜兴史氏为自己年迈而无法将“游记”归还徐家后人而发出“浩叹”,为此“畸书”行将沦为废纸担忧。澄江李介立为整理父亲遗作寻觅到曹家之手的“游记”而毫无办法;宜兴吴天玉凭着职业之优势,努力在澄江、宜兴,李、史之间交往勾通,终使双方如愿以偿。奚又溥在自己的抄本《序言》中说:“不意鼎革时,原稿遭兵燹,誊本又缺,几有玉毁珠沉之慨。而先生妊妾李氏出嫁所生介立李翁,痛遗文缺残,访得于义兴(即现在的宜兴)之故家……翁从日影中照出原本,一一录之,虽其间不无少缺,然不啻已毁之玉复出昆山,既沉之珠又还合浦。”奚又溥称李介立本的行世,得益于“义兴之故家”。由此可知,吴天玉的交通对李介立整理遗作的成功,从某中角度看,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