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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先叔祖徐尚德考

徐霞客先叔祖徐尚德考
缪幸龙
 
江阴周庄镇长寿爱好文物的缪建青先生觅得一方用太湖石镌刻的明代墓志铭,墓铭主人为徐霞客高祖徐经叔父徐尚德女儿采蘋,撰写人和书写人为徐尚德。长40厘米,宽41.5厘米,厚12. 5厘米。刻于正德八年,至今已有507年历史。墓石发现于长寿以南的芋田湾,字迹有部分漫漶不清。全文识别如下(部分残缺的字词根据推测在其外加了方框):
徐氏采蘋墓志铭
正德八年六月甲子父纳斋居士徐尚德撰并书
呜呼痛哉! 此徐尚德女纳无锡光禄公华汝德聘许为其子钝妇采蘋四娘之墓也。采蘋明正德八年五月廿八日甲子病痘卒,卜六月十一日甲子葬于所居黄墅之原。父爱之痛极不能泯默,因琢密石叙其姿性话言之可书者刻于圹,庶几托弱息□□石之坚,当不痛于千百之一六尔。采蘋年八岁,生正德改元十月十一日,自四岁时能识数□而警敏慧柔,即此知彼殆天纵之者,故通家爱之无异辞,每戏为问对,诸兄不能屈焉。至其知自爱也,不肯为危险之嬉以遗体貌累;其嗜整洁也,缝衣以韦布恒若簪珠玑,服纨縠不易为尘垢所杂者。今年二月,始遣就学,训以家求□家姓字样,再过目辄不忘。方欲授以小学,而四月六日诸弟妹咸卧屋,即□□□□五月十五日蘋始痘米起,动以药始起,历九日未回。复劝以药,意难之,绐其药可□回,复强饮,稍回。实廿四日也。予方喜就寢,是夜忽作寒厥,明日呕泻兼作,遂发痁语,虽医师竭力药之技,巫师尽祷祠之术,下至家老长妾臧获之微,皆以其私谒鬼神、问卜筮,无相后也,而悉不效。呜呼痛哉!
方蘋病剧时,痰作呕而复苏者再,予以姜汁□□□强其饮,犹低声曰:“阿爹救蘋,天花好了学里去念书也。”呜呼!想是言,痛当何堪!□□□其母华□恸过情,几绝而起,欲罄以蘋所带簪珥银钏之类为殓具,予戒之曰:“□□□尚也,□有觊觎者,不为妻女累乎?”遂止之。盖棺时,衣衾外惟平生游□□□□□□下汉镜香囊及翦制缕结襦袴数事而已。呜呼!蘋知不知,岂□其望□□□□□□为蘋计耳,乌能两全哉。
弟五郎区先蘋四十日、六妹采蘩先蘋一日卒□□□□□不能举哀,蘋有知,当述此以慰弟妹。匪亲之心有间而所施不同□□□□□□□人之惨耶。
先是蘋侍膝,见予读佛书,辄慕恋不已。因口授《善延经》一卷,病时即能诵之,意其可依此以解也。而卒不起。佛其可信哉?抑如佛所谓能解死后一切厄而或不能补生前一隙耶?是未可知也。因转佛语作铭,以为蘋结死后缘云。铭曰:
形骸积□,转头俱尘。相是火宅,倐焚厥身。维早解脱,爱河弗论。瘗者斯假,往者惟真。千秋万祀,吁嗟我蘋。
 
墓志铭揭示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正德八年(1513)四月,居住在黄墅的徐尚德第四个孩子、八岁女儿采蘋一弟一妹患上水痘,一个多月后不幸夭折。采蘋随后也患上水痘,于五月廿八日夭亡。之前与无锡光禄公华汝德儿子华钝定了娃娃亲。徐尚德用佛语撰写并书写了墓志铭。
铭文展示了徐尚德本人以及三个子女、亲家华氏父子三方不少鲜为人知的信息,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现以徐尚德为主线,结合家谱、县志及其他史料,分别从徐尚德本人、徐尚德子女、徐尚德亲家、徐尚德友朋四个方面作一考证。
 
一、徐尚德生平考
民国《梧塍徐氏宗谱》(以下简称“《民谱》”)卷十二中,徐元寿的世系表(以下简称《世系表》)记载如下:“颐次子,一名尚德,字若蓉,号衲斋。国学生。成化庚寅(1470)生,嘉靖癸丑(1553)卒,寿八十有四。葬敔山之麓。有传。子五:巨、臣、匡、匝、汇。析居黄墅。按:黄墅地址近已无考,查邑志图,长寿南里许有黄墅桥,正在须毛图左,近访诸父老间有能道之者,至究不能确指何处为祖墓也。”短短120多字的信息,配偶、女儿均未提及,黄墅地址也不知确切位置,明显属于后人补记。
徐尚德是中书舍人、十一世徐颐(1422~1483,字惟正,号一庵)侧室陈氏所生,小同父异母哥哥徐元献(1455~1483,字尚贤,号梓庭)15岁,长侄子徐经(1473~1507,字衡父,一字直夫,号西坞)3岁,是梧塍徐氏家族史上的传奇人物。
徐尚德的生卒时间,《世系表》上似乎记得千真万确,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先说其生年。据殷新宝先生2006年在江阴云亭敔山湾双林庵发现的一块《明故徐母陈孺人墓志铭》[1]记载:徐尚德“□三岁而孤。”其父亲徐颐去世时间按李东阳撰写的《明故中书舍人徐君墓志铭》[2]记载为成化癸卯九月六日,也是公元1483年9月6日,此年其侄徐经10岁,两相比较,方框中不可识别之字应该是“十”合理,也是说,徐尚德是13岁时死了父亲,如果其出生月份为9月以后,那么其生年应为1470年,与世系表记载完全吻合。再说其卒年,据江阴《春晖韩氏宗谱》卷十一收录的署名“黄庭道人徐尚德若容”撰写的《题赠节妇韩母张孺人楚辞有序》序言记载:“吾邑有节妇张氏女,初归韩氏讳璄为室,未几夫死,终天而无二心,违亲而守一切。抚子守业,皆能有成,可谓难矣。予素知之,未与表著。嘉靖甲寅仲夏,因避倭寇入城,其四世孙茁持文衡翁诗帖来征予言。予抚然增感,不能忘情。夫世泽之邈,斯能追慕,而兵戈时势,犹崇礼义,可谓尤难。聊作楚辞一章归之,韩氏子孙必能宝而藏之,以遗无穷也。”序中提到的文衡翁指的是文徵明,嘉靖甲寅指的是嘉靖三十三年,也是公元1554年,比《世系表》中记载的去世时间晚了一年。查《民谱》,明代正德、万历年间修过两次家谱,正德修谱徐尚德是参与者,万历修谱离徐尚德去世仅隔20多年,其世系表信息按理应该不会出错。但清代顺治二年(1645)发生的奴变使藏于旸岐元默书楼的谱板“悉遭焚毁殆尽”,五年后(1650)徐遵汤续修家谱,离徐尚德去世已近百年,此时重新登记世系信息时不排除徐尚德后人出现记忆错误。由此可以看出,《世系表》中所说的徐尚德卒年并不一定准确。
徐尚德的表字“若蓉”,江阴县志以及钱福、唐寅、薛章宪著作、《春晖韩氏宗谱》均作“若容”。按古代名与字互训的做法,“若容”比起“若蓉”更为贴切。江阴博物馆收藏的清代抄本《毗山诗集》中,徐尚德除了字“若容”外,还有“再允”“三见”两个表字。
徐尚德的居地黄墅,《(嘉靖)江阴县志》卷二“坊乡”有载:位于梧塍以北毗山以南的长寿乡。明朝实行乡统都、都统图的行政管理制度,长寿乡统三十二都和三十三都,其中第三十二都统八丈村、黄墅、西庄、莫城村四个图。现今,莫城、百丈地名尚在,均位于长寿南境内。这一管辖范围直到《(光绪)江阴县志》都没有变过。黄墅居所为徐尚德祖产,江阴博物馆收藏的徐尚德祖母《江阴义官徐景南之孺人孔氏墓志铭》记载:“岁壬申(1452),以…… 命子、婿析居而己独退处于黄墅,抚养幼庶,时颐既仕归,性不谙家务,居室……莫赖孺人区画调度,旋复其旧。”
徐尚德的配偶,采蘋墓志铭显示姓华。
《民谱》卷五十三《旧传辑略》收录的由徐遵汤撰写的《黄墅第十二世高士衲斋公传》记载:“少负豪侠,驰骋弋猎,击球挟弹,有缦胡短后谈兵说剑之风。由邑庠就太学,究心坟典,博览载籍,大肆力于诗文。楼中积书万卷,多宋梓元编,考部分班,每标元要。师钱鹤滩,友文、唐、都、祝诸公,相与选胜探奇,一时名流无不结纳恐后。晚年筑玉照庵为修真之所,心慕一乘,知禅宗有元虚默化之道,可以度世。尝制衲衣禅坐,自号衲翁。素所储蓄,悉散去不为。意每访异人,搜异书,往来吴越山水间,望之若神仙中人。书法画意亦逼名家,而不屑以此名。所著有《玉几山人稿》数十卷及纂辑诸编,更综三教而汇百家。惜散失少传。薛甲、张衮、沈奎俱有叙记。遵汤选梓家集时,陈明卿问衲翁佳句,偶记‘残冬不似寒更永,万事无如朝睡浓’,明卿击节,笔记之。”
乾隆《江阴县志》卷十七“人物·文苑·徐尚德”记载:“字若容。由诸生为上古少年,散赀结客,驰骋球马场,似豪公子也。已而折节好学,聚书万卷,凡唐宋以前异本多方购致之,遂冥搜逖览,其学益深博无涯涘。所作跌宕豪迈,虽遇吴中唐、祝诸名士,未尝少屈。晚乃作游仙诗,制衲子服服之,因自号‘衲斋’。屏居一室,萧然有遗世之思焉。著有《玉几山人集》《黄庭室稿》《物外英豪》诸书。”
光绪《江阴县志》卷十七“人物·文苑·徐尚德”记载:“晚年好道,以黄庭名其室。复学禅,服僧衣,自号‘衲斋’,筑玉照庵居之。”
综上所引,可以看出徐尚德一生经历了多次重大转折:少年时崇尚武侠,喜欢骑马驰骋,击球挟弹,上弋飞禽,下擒走兽,穿着也是习武者的一套。壮年后发奋读书,从三坟五典到经史子集无不遍览。爱好诗文,主要精力放到了诗文的阅读研究上面,一早成了诗歌方面的行家。家中“万卷楼”有丰富的藏书。老师是中过状元的钱福。所交朋友有文徵明、唐伯虎、祝枝山、都穆等,都是当时闻名大江南北的文人学士。晚年先是好道,取其室名为“黄庭”,后倾心向佛,筑玉照庵为自己悟禅的地方。悟禅时穿着僧衣枯坐,一坐是几天。经常出游,访问异人,搜集异书,往来于吴越山水间,一路吟咏,写下了不少诗歌。书画已逼近名家,可不屑以此得名。
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些转折?家谱和县志均未说明。
《徐母陈孺人墓志铭》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不肖少喜弋猎,吾母切责之曰:‘尔父存□志教子,而又能遍致一时名贤,以成尔兄尚贤……汝以汝□我,我不能成汝,何以见尔父于地下?’不肖愧省,始黾免举子业。”显然,徐母所说是在徐尚德父亲一庵公1483年去世后,也是在徐尚德13岁以后。是母亲的一番教诲让徐尚德改变兴趣,从尚武转向尚文,发生了人生第一次转折。
徐尚德将兴趣转向读书后,凭着天资聪颖和名师教授两大有利条件,很快进入了角色。课业中尤其喜爱诗歌。到了弘治年间(1488~1505),声名开始在江阴诗坛显露,与薛章宪、曹骖、朱承爵、黄道、徐充、苏肖泉、沈翰卿、沙万里、周梧、陈体文、邓钦文等人“负一时雅望,有集行世”[3],吸引了吴中徐祯卿、文徵明、唐寅等才子,把明代江阴诗坛第一次推向了鼎盛。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官至监察御史的繖墩曹氏五世孙曹弘(1470~1519)有《文昌引》诗赞:“吾邑文昌盛自今,薛公(指薛章宪号浮休)未老朱子(指朱承爵字子儋)少。二徐(指徐尚德与徐充字子扩)亦是不凡才,后来作者嗟神妙。浮休居然众师长,子儋手制追风骠。若容春花艳幽谷,子扩潜鱼出深沼。即今已著一家言,他日垂名岂难料。读书虽多亦有益,何但草草攻窃剽。古人凡例森目前,宝鉴洞澈明珠照。吴中徐昌穀(指徐祯卿),学李致精讨。近见寄来诗,果亦惊绝倒。徵明子畏诗总好,众流相随一疏导。吾乡诸公不轻躁,前后背顶俱慥慥,一时文运昌皇道。”[4]徐尚德为此十分得意,到了晚年都乐称自己为“诗翁”。其存世的诗歌,《江上诗钞》收录有40篇,《毗山诗集》收录有6篇,写作时间以中晚年居多。
徐尚德从县学一直上到了北京国子监,但考取秀才后一直没能实现突破。李中林先生在其文章《先道后佛的徐尚德》[5]中认为:“徐尚德之所以到老还只是个秀才,是因为他在科举上几乎没有下多大的时间和精力,没有科举入仕的负担。”而徐母墓志铭记载:“吾母临终无他语,惟指不肖曰:‘汝学不成,何以奉祀事于祠堂下?吾妇人不□□□□。汝既知所趋向,宜求师以天下士,勿局一方。’言犹在耳。……尚贤之既捐馆半年,则见称述孺人之贤者,内外卑尊无间言。”徐母去世于1500年,离徐惟正去世隔了17年,此年徐尚德30岁,长子徐巨已经出生,从铭文中的“筑一室于厅事之隅□□□□以防出入□□尚德乃有立”“若尚德学成而□至当拔出于族……以自励于朝,而于母孺人无负也”看,此时已中得秀才并且已肄业于太学。母亲临终前,还是希望他遍访名师以取得更高的功名。再看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五“钱鹤滩馆江阴遗诗”条:“钱鹤滩福以殿撰罢官家居,余邑梧塍徐氏以五百金为脯脡[6],延致家塾,徐二子亦既中乡科。” 钱氏到徐家教书的时间,据钱福所撰《万卷楼记》:“陆放翁有言:‘人未四十未可著书。’余年已过,恒多不逮之。悔阅家所藏书,未有得也,将遍访博古聚书家而造观焉。庶乎无馁于衷,又免借秘书,希天禄之嫌耳。久之得梧塍徐若容尚德氏延予于家,博雅奇朴则薛尧卿章宪,警敏才辩则张允敬简[7],偕登其楼,见列架楚楚,自兵燹以前宋梓元编,不啻如汉宝雒鼎、唐摹晋帖而已。” [8]文中明载钱氏到徐家任教时间是在四十岁以后。而钱福生于天顺五年(1461),去官于弘治六年(1493),去世于弘治十七年(1504),其到徐家教书时间只能在1501年至1504年之间。再看《徐母陈孺人墓志铭》,尽管碑中撰写人位置处的字迹只能隐约辨识出一个似“福”的字,但根据已识别出的撰写者职务“赐进士及第、翰林国史修撰、儒林郎”,经检索文献符合这一条件又一直使用此顺序署名的只有钱福一人[9],由此可以确认此墓志铭的撰写者是钱福,碑中无法识别的作者署名应该是“华亭钱福撰文”六个字(碑中职务为“赐进士及第、翰林国史编修兼太子中允、丹徒”的书丹者经检索文献可确认为弘治三年钱福榜探花靳贵)。该碑文开头记载:“江阴徐母陈孺人卒逾年,予始识其孤尚德,慕其家蓄书甚富,欲就观焉。”结尾记载陈孺人葬日为“弘治十五年(1502)十二月”。据此可知,钱福认识徐尚德的初始时间为徐母陈孺人去世一年以后,也是1501年下半年或者1502年上半年,与《万卷楼记》所载完全一致。再从晴山堂石刻收藏的钱福撰写的与江阴县令涂祯、徐经、薛章宪《早起联句》诗落款时间为弘治辛酉(1501)九月,以及明代郁逢庆编纂的《书画题跋记24卷》续卷六收录的钱福为华汝德收藏的《苏长公兄弟祭黄几道文》撰写的题识落款时间为弘治辛酉(1501)九月三日分析,钱氏此年应聘到徐家从教的可能性大。1501年,徐家长辈徐惟正、徐元献父子以及陈孺人均已过世,徐经因科场案被革去举人功名,已“有隐居求志之道”[10](并非某些徐学研究文章所称钱福教成了徐元献或者徐经取得功名)。徐家重金聘请罢官归家的状元钱福任教,从钱福文章看聘请人应该是徐尚德而不包括徐经,目的非常明确,让徐尚德早日实现更上一层楼的愿望。钱福《万卷楼记》中的“何得与薛、张两君往佐之,以成厥志,斯楼其更有闻也已”可提供明证。但实际效果并未达到。先看教师方面,按照李诩的说法,钱福到了徐家,“居半载,仅改课三篇,日挟妓游燕[11]”。其遗著《钱太史鹤滩稿》中,当塾师教学生的诗一篇没有,描述自己行乐和赞扬学生行乐的诗有《题徐若容行乐小像》一首和《与门生徐若容辈同登绮山》一首,还有描写冯塘河(今祝塘镇文林境内)景色的《江阴徐氏居易堂》一首,题送徐尚德族侄徐国器二首。看得出来,钱福对徐尚德的学习并没有像徐氏家人那样严厉督责,而是放任自流,甚至鼓励徐尚德也像他那样逍遥自在。再看学生方面。采蘋墓志铭显示,43岁只有秀才功名的徐尚德已在“逃名”研究佛书,并且从其所用佛语看功底已经不浅。43岁只能算作中年。一早看破红尘,放弃功名,必然事出有因。经查钱福遗著《钱太史鹤滩稿》,卷二中有一首《寄徐若容系狱》诗,从该诗居于《与门生徐若容辈同登绮山》之前分析,写作时间应该是在其到徐家任教期间,离徐母去世不久,说的是徐尚德因犯案被关进了监狱:“零雨凄凄午夜风,故人回首棘墙东。邹阳吹律空多术,迁史成编却有功。心碎玉杯终是白,泪流华烛渐消红。祢衡不必悲鹦鹉,诘旦云开日又中。”按照科场规矩,有功名的读书人坐牢前必须先革去功名。再看革去功名后徐家和县志的反应,徐经弘治十二年(1499)因科场案被革去功名后,家谱和县志均为其鸣冤叫屈,而徐尚德被革去功名后,家谱和县志只字不提,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案件无可争议且写出来有违家谱和县志编修宗旨,于是索性沉默不语。从钱福两首诗的前后次序看,坐牢时间估计不长,有可能徐家出了钱,使徐尚德很快得到保释。但钱福在徐家的教学以及徐尚德对科举的追求从此以后再无声息[12]。徐尚德七十多岁时,写了二首《沁园春》词,收录于上海图书馆收藏的清初江阴诸生陈芝英选刻的《江阴诗粹》中,全文如下:
早岁风流,琱戈骏马,红粧画阁。奈年随事往,阮子悲途;向平婚嫁,世缘酬酢。七十年来,闲弄心机,刚铸得一枚大错。而今,任流行坎止,荣华萧索。   此事非人忖度,豪杰士古来多脱略。何用回来,直须渡海;风波尽处,虚舟一泊。死是生根,生为死户,世人闻此皆警愕。看眼前,满盘棋局,真教差着。
三月莺花,五陵裘马,触处堪怜。念当年意气,黄金挥土;功名拾芥,谁许争先。李尉数奇,冯郎不遇,进止权衡皆在天。从今事,如梦回棋散,俱付茫然。  老来只望安,便须天下人安。吾道全愿,世如太古;君如尧舜,臣如伊傅。我似神仙,架上诗书,溪南禾黍公税无逋。有酒钱,身健且浇花种竹,闲伴余年。
词中徐尚德认为,凭他的天赋,取得功名如拾取芥草(“拾芥”)一样容易至极,但“进止权衡皆在天”,也是说后来的成功并非完全取决于努力,而是取决于机遇。机遇不好,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为什么会失去机遇?词中用“脱略”(意为“放任”)一词作了总结。显然,放任使其付出了惨痛代价,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走到了尽头,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折。
徐尚德步入中年后,眼见追求功名无望,注意力很快转到了外出旅游和研习佛经上面。据其存世诗歌记载,“每到清和便出行”,[13]“吴越名园遍旧游,燕山霜雪敝貂裘”,[14] “三年岭外未能归”,[15]武进的横山,吴中的灵岩山、穹窿山、元墓山,浙江的普陀山、杭州西湖,还有长江上游的湖南、湖北都在诗歌中留下了踪迹。这期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姻亲薛章宪儿子薛甲有诗《九日偕徐讷斋李春林诸友登秦望山时讷斋有阳羡之行并以为赠》:“山灵昔日通秦望,此地因名秦望山。驱石鞭随沧海断,看山人自白云闲。但令佳节常重九,何必神仙问大还。闻说江头烽火静,醉簮黄菊绕篱间(时有倭寇之警故云)。”“人间到处谁无事,客路相逢亦有缘。落木晴霞秋色里,淸江去棹晚山前。不堪短发还留帽,且共长歌向别筵。流水自行人自住,小桥回首故依然。”[16]诗中夹注所称的倭寇之警发生于嘉靖三十三年以后,此时徐尚德已年过八十,还偕友登上江阴南郊的月城秦望山,远游宜兴,足见其对出游的持续喜爱。其对佛经的研习也十分专心。《(崇祯)江阴县志》卷一有这样一条记载:位于长寿乡的玉照庵“正德间太学徐尚德捨建,为名流结社、名僧结夏之所。”正德为公元1506年至1521年,是徐尚德由中年向老年过渡的时期。舍宅建庵,虔诚之心可见一斑。其正德丙子年(1516)46岁撰写的《游毗山和倪德符韵》诗称:“无缘学佛心难定,有分抄经目未昏。”[17]这是他人生的第三次转折。
徐尚德后来由信佛转向信道,自号“黄庭道人”,与《(光绪)江阴县志》所说的“先道后佛”截然不同。据其诗《雨后登元墓山宿僎公房》[18]中所称“廿年学道费钻石”以及去世前为春晖韩氏所写楚辞作品中署名“黄庭道人”反推,其学道时间从六十多岁已开始。个中原因,从其《孟夏》诗中的“肺病连朝思吸海”句,薛甲《讷翁许见教坐法诗以迓之》诗中的“闲来无一事,欲睡便垂头。打坐湏君法,为仙定我流”[19]推测,可能与养生有关。再看其所作《感兴》诗中称自己“所谈唯老庄”,《旧居秋思》诗中称自己“偶来玩世邯郸枕,有约烧丹紫盖峰”,《初冬偶题》词中称自己 “起来自画乌丝帖,摹写黄庭到夕春”[20],所作《行香子》一词称:“心超物表,身在尘寰。薪水外,常把门开。人情冷暖,我自清闲。伴一架书,一尊酒,一炉丹。    终当归隐,地肺天弦。胡麻饭,侭可三餐。与人无竞,与世无干。管万顷云,万年药,万重山。”[21]所有这些,都是围绕着养生展开。这是他人生的第四次转折。
 
二、徐尚德子女及迁徙考
徐尚德《世系表》记载,其共生有五个儿子。其中长子徐巨(1497~1554),字伯充,配钱氏,生子四:闻一、闻诗、闻乐、闻道。次子徐臣(1498~1563),字仲邻,号敔峰。嘉靖壬午举人,四次会试不利,“授南平令。秉正清严,不畏强御,因以事抗上官受诬,改夷陵州判。四年,复转上林县令。更冰壶不染,犀断有为。三载,荐书屡上,当入觐,遂告养致仕。历任十六载,归橐萧然。但宦辙所到,山川人物多入奚囊,所著有《贞白堂集》。其诗沉郁秀拔,有父风”[22]。配严氏,生子三:闻韶、闻义、闻喜。一女嫁黄毓祺祖父黄道。三子徐匡(1504~?),字叔衡,号敔台,庠士,例入国学。配王氏,生子三:闻誉、闻达、闻迁。四子徐匝(1507~?),字季周,号敔山。配郭氏,生子三:闻政、闻志、闻善。五子徐匯字少回,号五陵。生卒失考。配赵氏,无后。
徐尚德五个儿子中,长子徐巨、次子徐臣、三子徐匡均比采蘋生年1506年早,与采蘋墓志铭中采蘋排行第四的记载吻合。而采蘋墓志铭显示徐尚德包括采蘋在内至少有两个女儿,采蘋下面还有个弟弟徐区,《世系表》中均没有记载,属于首次发现。另有蹊跷的一点是,《世系表》中徐尚德第四个儿子徐匝生于1507年,仅比采蘋小1岁,按常识推测应该是采蘋死去的弟弟徐区,但《世系表》显示徐匝育有三个儿子,显然这样的推测不能成立。不过除非徐匝与徐区是孪生,否则《世系表》记载的徐匝生年同样令人生疑。
关于采蘋与华汝德儿子华钝定亲一事,徐尚德《世系表》中没有提到,徐氏宗谱其他文字卷里也没有记载,属于首次发现。查无锡邵宝撰写的《明故光禄寺署丞进阶文林郎华君墓志铭》[23],华汝德(1438~1514)有两个儿子钲和铸[24],并无钝。长子钲是嗣子,次子铸是华汝德七十岁时也是1507年所生[25],比采蘋小一岁。邵宝撰写的墓志铭中,钲娶夏氏,铸的配氏没有提及。按华汝德和采蘋两份墓志铭记载分析,铸很可能是銶、钝以后再次所改之名。这一考证在华氏宗谱也属于首次发现。
采蘋去世时,徐尚德时年四十三。三个子女同一年中因患同一种疾病一起夭折,这样的灾难对徐尚德而言肯定属于大事,打击不谓不小。查《(嘉靖)江阴县志》,正德八年江阴并未暴发流行性疾病,徐尚德三个子女在黄墅同时患病去世应该属于个例。灾难过后,家人往往会多方查找原因。在科学不发达的年代,住宅风水往往是重点怀疑的因素。如猜疑得到风水师认可,举家迁徙会付诸行动。本文第一部分中曾提到徐尚德正德年间(1506~1521)舍宅建造玉照庵,再结合徐遵汤撰写的《黄墅第十二世高士衲斋公传》里提到的徐尚德“晚年筑玉照庵”进行推测,其舍宅时间在采蘋去世(1513)后年近或年过五十时的可能性较大。而徐尚德存世诗中,有《旧居秋思》[26]则可证明其在世时已举家迁出黄墅居所:
清碪捣月晚衾重,卧看灯花落碎红。败础悲鸣寒蟋蟀,荒池憔悴旧芙蓉。偶来玩世邯郸枕,有约烧丹紫盖峰。海内友朋招未得,小山幽桂自秋丛。   
喜见郊原溽暑除,夕阴桑梓步徐徐。微风低稻飞黄雀,新雨深溪跳白鱼。道服看山巾映碧,清尊邀月酒涵虚。客来欲访诗翁宅,野水芙蓉绕竹居。
徐尚德次子徐臣嘉靖年间[27](1522~1566)析居黄墅以东、与长寿河仅一河之隔的须毛园,三子徐匡之长子闻誉嘉靖年间由黄墅徙居今天的江阴南闸南后塍,从此以后,黄墅徐氏变得“沦湮不存,陈迹无觅”。这样的大迁移虽然没有记载原因,但从常理分析,三个孩子的夭折很有可能是起因之一。



[1] 该墓志铭的有关介绍载于李春才、何公慰撰写的《明故徐母陈孺人墓志铭的发现及其思考》一文,见《徐霞客研究(第16辑)2008年》。
[2] 见《民谱》卷五十四。
[3] 载《毗山诗集·凡例》。
[4] 载《江上诗钞》卷十六。
[5] 见李中林著《祝塘九百岁》,古吴轩出版社2006年版。
[6] 脯脡:原义为条状的干肉,此处代指学费。
[7] 张简,字允敬。弘治乙丑(1505)进士。正德初授兵部职方主事。为文出入韩柳,诗法盛唐,至老手不释卷。
[8] 见《民谱》卷五十七。
[9] 钱福为《吴越春秋·越绝书》所作序言,落款“赐进士及第翰林国史修撰儒林郎华亭钱福与谦”与陈孺人墓志铭完全一致。见《钦定四库全书·吴都文粹续集》卷一。
[10] 载薛章宪撰《徐君兄弟东西二室记》,见《民谱》卷五十七。
[11] 燕:通“宴”。
[12] 作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徐尚德的多份生平记载中从没提到其有屡次参加科举之事。
[13] 载《和朱子儋自遣诗用陆鲁望韵》,见《江上诗钞》卷十五,下同。
[14] 载《感昔伤今》。
[15] 载《江行》。
[16] 载薛甲撰《艺文类稿17卷》卷十四,明隆庆刻本,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40册。
[17] 载《毗山诗集》。
[18] 见《江上诗钞》卷十五。
[19] 见薛甲撰《艺文类稿17卷》卷十三。
[20] 本句所引诗篇均见《江上诗钞》卷十五。
[21] 见清初诸生陈芝英选刻的《江阴诗粹》,上海图书馆收藏。
[22] 载《民谱》卷五十三《黄墅第十三世大令敔峰公传》。
[23] 见邵宝著《容春堂集后集》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
[24] 钱福1501年左右所撰《光禄寺署丞华公西寿山碑记有诗》作“銶”,见《钱太史鹤滩稿》第六卷,文徵明1508年以后所撰《华尚古小传》作“铸”,见《文徵明文集》卷二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25] 薛章宪有诗《寿华光禄七十是年初得子》,载薛章宪著《鸿泥堂续稿》卷六,见《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78册。
[26] 见《江上诗钞》卷十五。
[27] 该年份是从其去世时间为家谱记载的嘉靖四十二年推测而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