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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与静闻之间友谊的再认识 周嗣元

徐霞客与静闻之间友谊的再认识
周嗣元
 
    我曾一度认为,徐霞客与静闻之间,情感平平,友谊一般,值不得称道。理由有三。一、徐霞客在崇善寺向病危的静闻告别而继续他的考察行程时,日记中记曰:“入别静闻,与之永诀。”竟然用了“永诀”一词。二、徐霞客于丁丑年九月二十三日在崇善寺告别静闻,考察至十月初八日,“有僧自南宁崇善寺来,言静闻以前月廿八子时回首,是僧亲为下火而来,其死离余别时才五日”。得此噩耗,他竟没奔回崇善寺。三、徐霞客用了两个半月时间,考察完左江、右江,这才回到崇善寺。“闻静闻诀音,必窆骨鸡足山”。那么,要不要将静闻的骸骨带往鸡足山呢?徐霞客拿不定主意。“乃为二阄请于天宁寺佛前,得带去者。”这样,徐霞客才按照静闻遗言,将其骸骨带往鸡足山。
后我带着上述这些疑点再次通读《徐霞客游记》。这次是专题性研读。在通读《徐霞客游记》的同时,再次拜读了田柳老先生的《走近徐霞客》一书中的有关文章,以及其他先生们的有关著述。读后,彻底纠正了我以前的观点。

从田柳老先生《走近徐霞客》一书的《徐霞客探访迎福寺》一文中得知:“正因为徐霞客常去迎福寺,才得以同莲舟的弟子静闻和尚相识。霞客一到,莲舟和尚便叫静闻篝灯品茗,促膝谈心……静闻则常在旁陪坐,不时插上一言两语,表达对师傅及其友人交谈内容的看法和意见。而徐霞客却从静闻的言谈中,发觉这个遁入空门的僧人,原来也是一个喜山爱水、热衷祖国河山的学人,渐渐对他产生好感,成了莫逆之交。”静闻用数年时间,刺血抄写《法华经》,有志于参拜云南著名佛教圣地——鸡足山,将其《法华经》供于佛门圣地。听说徐霞客要云贵遐征考察,便要求与徐霞客同行,徐霞客欣然同意。《徐霞客游记》中出发那天的日记云:“同行者为静闻师。”这里,在“静闻”之后,还加了个“师”字,以表对静闻之敬重,同时也透露出他与静闻之间个人感情还只是一般,平平而已。静闻之与徐霞客,仅是“同行者”罢了。
其后,与静闻天天一道,日日同行,并肩携手,跋山涉水,履险克难,同甘共苦:“因避雨岩洞,剖橘柚为午餐”、“遂取饭,与静闻就裹巾中以丛竹枝拨而餐之”、“遂藉松阴,以手掬所携饭,抟而食”、“止而谋宿,莫启户者。心惶惶……藉草而卧”、“乃冷餐所携饭”、“因坐饭桥上”、“饭于路旁石上”、“饭于树下”……“晓共云关暮共龛,梵音灯影对偏安”,个人之间的感情日益增进,因而日记中提及静闻时,不再加“师”字了,显得亲近了。
还在出浙江前,“余与静闻俱为金华三洞游”。一日,“时日已下舂,与静闻亟从蓁莽中攀援而上……时日已欲堕,因溯流再跻……甫至峰头,适当落日沉渊,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来一曲,正当其处也。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迥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回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
读着这段日记,真感到徐霞客与静闻,是志同道合的一对,是趣味相谐的一双。徐霞客与静闻,正由“同行者”逐渐成为知交。
正因为如此,徐霞客还多次托静闻助己办事,如:“遂以行李托静闻随舟去”、“遂定计明日分静闻同车一辆待我于上清,余以轻囊同顾仆西从间道向仙岩”、“静闻随二担从麻源先往宜黄”、“遂令静闻同三夫先以行李往路江,余同顾仆挈被直北入山”、“亟饭,托静闻随行李从舟顺流至衡州,期十七日会于衡之草桥塔下,命顾仆以轻装从陆路探茶陵、攸县之山”、“又令静闻抄录张、刘二仙《金丹歌》”、“余与静闻冒雨登岩,各完未完之摹录”、“托静闻从朝云岩觅融止上人”等等。

湘江遇盗,患难中见真情,又使二人的情谊大大递进了一层。
徐霞客日记曰:“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笈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及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贼濒行,辄放火后舱。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笈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天明后,徐霞客等人与静闻重逢后,“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笈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复没水取湿米,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霞客由衷盛赞静闻“冒刃、冒寒、冒火、冒水”之美德。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一日,尚为早春时,寒甚。
遇盗后,西游之资成了问题,徐霞客只得去向在湘地的同乡金祥甫求救。金祥甫劝其返乡,筹措资金后再续西游。徐霞客虑及回家后“妻孥必无放行之理”,坚持在此借资。多日后,金祥甫才答应借二十金,徐霞客“以田租二十亩立券付之”,但这远远不够续西游之费。“静闻谓彼久欲置四十八愿斋僧田于常住,今得众济,即贷余为西游资。俟余归,照所济之数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诸人名立石”,真是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
徐霞客与静闻,发展成了生死之交。

在南宁崇善寺前后的那段时间的徐霞客日记,我研读得特别仔细。
霞客一行三人,自四月二十日,从金祥甫处启程赴广西。六月初八日,“静闻、顾仆俱病”。徐霞客“预定马为静闻行计”。“倩马驼静闻”,“静闻甫登骑,辄滚而下”。徐霞客又“以重价觅肩舆(轿)”抬静闻。行进途中,肩舆落在后面,徐霞客几次都等不到他。原来舆夫以牛车代舆,而车不能渡江,“止以一人随携行李,而又欲重索静闻之资”,惟恐与徐霞客相遇,“故迂历城外荒庙中”,竟将静闻抛在天妃庙,将静闻的行李囊被抵钱给了和尚,拿了钱一走了事。徐霞客寻找静闻,费尽周折,晚上寻到天妃庙,见到静闻,当即付钱为静闻赎了囊被。与静闻约定,第二天上午会合。不料静闻病至夜愈甚,竟奄奄垂毙。徐霞客赶紧觅医董姓者出诊为静闻治病,又奔走为静闻买药,忙得饭都顾不上吃。静闻病虽少痊,而仍非常虚弱。徐霞客又买绿豆杂米作糜,买芽菜鲜姜助餐,侍候静闻。至十九日,徐霞客不能再滞留了,要继续他的考察活动,“计留钱米绿豆,令顾仆往送静闻,而静闻已至,其病犹未全脱,而被璞之属,俱弃之天妃庙,只身而来”。徐霞客对静闻之照顾,可谓周到细致,足见二人谊情之深厚。
二十三日,抵南宁之西南城下。自此至九月二十一日,只有九月初九日一天的日记,其余皆缺。因此,静闻怎又病重,怎会进了崇善寺,徐霞客怎样精心照料他,一概无法知道。
至于“入别静闻,与之永诀”一事,我反复将其前后细读。
原来,九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欲往左江、右江考察,因而“往崇善寺别静闻,遂下舟”,“是晚,泊于建武驿前天妃宫下”。二十三日,“余念静闻在崇善寺畏窗前风裂,云白屡许重整,而犹不即备”,于是携钱往崇善寺作安排,让静闻安然养病。安排好后,“遂别之出”。船行至傍晚,“余展转念静闻”,仍不放心,故又登岸,“出窑头村。二里,有小溪自西北来,至此东注,遂渡其北,复随之东。又二里,其水南去入江。又东行一里,渡白衣庵西大桥,入崇善寺,已日薄崦嵫。入别静闻,与之永诀。”一别,二别,三别,真是依依不舍啊!
徐霞客考察至十月初八日那天,“有僧自南宁崇善寺来,言静闻以前月廿八子时回首,是僧亲为下火而来。”徐霞客得此噩耗,没有立即赶回崇善寺,是否证明他与静闻情谊平平呢?否也!一、当天日记中接着写:“云白竟不为置棺。不知所留银钱并衣箧俱何人干没也?”云白,崇善寺当家和尚。徐霞客日记中表示愤怒谴责。二、日记中接着又写:“为之哀悼,终夜不寐。”“终夜“,通宵也,一整夜,能说其感情不深厚吗?三、立即赶回去,又能作什么呢?所能作的跟左右江考察完后回去所作的还不是一样?思来想去,还是待考察完后回去为好。
再说徐霞客为要不要带静闻骸骨去鸡足山而“为二阄请于天宁寺佛前”,我亦反反复复细读之。我们汉族人,历来有“入土为安”一说,静闻已埋葬了,已“入土为安”了,再将其掘出,行吗?日记中写道:“且问带骸多阻,余心忡忡。”之前有没有人带骸而行,恐怕从没有吧!众人都说“带骸多阻”,说明徐霞客原本是欲带骸去的,只是因众说“带骸多阻”,这才“余心忡忡”的。如果徐霞客原本不想带静闻骸骨去鸡足山,或本想带而后因“带骸多阻”而不想带了,那他根本不用请阄去佛前。他请阄于佛前,正说明他内心是要带静闻骸骨去的。为什么是“为二阄”请于佛前?想来,第一阄请于佛前,得到的是不带。这不符合他的心愿,于是再次为阄请于佛前,得带去者,他满心欢喜了,坚定了带去的信念。
徐霞客赶紧到崇善寺,将钱给崇善寺负责的和尚宝檀,“令备蔬为明日起窆之具”,这是十二月十一日之事。但十二日,当徐霞客买了香烛诸物来到崇善寺,崇善寺僧云白、宝檀等竟一再推诿、刁难,甚至讹诈、恐吓。他们欲瓜分静闻所遗之物。徐霞客一再交涉、苦求,竟费了五六天时间,直到十二月十七日,方得进行。要是徐霞客与静闻情谊平平,怎会这样费时、费钱、费精力力争呢?
十七日这天,徐霞客再备香烛素蔬到崇善寺,又费钱、费口舌作了最后的交涉,方得“起窆白骨”。徐霞客用了差不多一整天时间,恭敬地用竹筷从灰炭中逐一拣取静闻骨骸,“包而缝之”,放置在一个大竹筒内,带往鸡足山。其心之诚,其谊之厚,至哉!极哉!

静闻升天后,徐霞客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了《哭静闻禅侣》七律六首:
静上人与予矢志名山,来朝鸡足,万里至此,一病不痊,寄榻南宁崇善寺。分袂未几,遂成永诀,死生之痛,情见乎词。

晓共云关暮共龛,梵音灯影对偏安。
禅销白骨空余梦,瘦比黄花不耐寒。
西望有山生死共,东瞻无侣去来难。
故乡只道登高少,魂断天涯只独看。

崎岖千水复千山,戒染清流忍垢颜。
鱼腹卧舟宁众谪,龙华寄榻转孤潜。
可怜濒死人先别,未必浮生我独还。
含泪痛君仍自痛,存亡分影不分关。

客里仍离病里人,别时还忆昔时身。
死生忽地分今日,聚散经年共此晨。
发足已拚随壑转,到头空呼过河频。
半生瓢饮千山屐,断送枯骸瘴海滨。

同向西南浪泊间,忍看仙侣堕飞鸢。
不毛尚与名山隔,裹革难随故园旋。
黄菊泪分千里道,白茅魂断五花烟。
别君已许携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鹃。

鹤影萍踪总莫凭,浮生谁为证三生?
护经白刃身俱赘,守律清流唾不轻。
一篑难将余骨补,半途空托寸心盟。
别时已恐无时见,几度临行未肯行。

一番魔障一番憨,梦寐名山亦是贪。
井不及泉无论九,河难复渡尚呼三。
疲津此子心惟佛,移谷愚公骨作男。
幻聚幻离俱幻相,好将生死梦同参。
                                     梧塍弟子徐弘祖具草
徐霞客在诗前引言中就明言:“死生之痛,情见乎词。”这六首诗,首首皆是“死生之痛”,句句情,字字痛,声声泪,真情实意,非常感人,足见徐霞客与静闻感情之浓烈,情谊之深厚。
诗中,徐霞客对静闻的“戒染清流忍垢颜”、“鱼腹卧舟宁众谪”,对静闻的“护经白刃”、“守律清流”品质非常赞赏,尤其赞颂他的“疲律”之时仍“心惟佛”,因为这与徐霞客自己是一致的。徐霞客亦是在极度艰难困苦之时,比如湘江遇盗之后,还是一心要继续考察,一心要弄清长江源头。徐霞客赞赏静闻也是鼓励自己。
在诗的后面,徐霞客具名时具的是“梧塍弟子徐弘祖具草”。“弟子”一词,表明他与静闻之间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尽管不是真的师徒关系,但感情肯定是增进了。

徐霞客带着静闻的骸骨和刺血抄写的《法华经》,继续西行,“夜夜空山泣杜鹃”,付出了许多辛劳和心血。当途经贵州都匀一处名叫饿鬼桥的地方又遇强盗,盗贼将静闻骨骸抛撒一地。强盗离去后,徐霞客含泪收拾好遗骨,无怨无悔继续向鸡足山进发。进入云南后,在昆明、晋宁两城,新结识了不少名流雅士。他不忘到鸡足山后为好友静闻遗骨入窆落葬之事,特请他们分别为静闻禅师写了《送静闻骨诗》、《瘗静闻骨记》等诗文和墓志铭。
自丁丑十二月十九日从南宁出发,经过几近一整年的辛劳奔波,至戊寅十二月十一日终于到了鸡足山下,第二天到了悉檀寺。徐霞客慎重地选择吉日,于二十六日,和悉檀寺僧人弘辨、安仁等,为静闻举行了骨骸入葬仪式。这天,他还把静闻用血抄写的《法华经》经卷供奉在悉檀寺内,了却了静闻的毕生宏愿。
徐霞客与静闻的生死友谊苍天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