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学习徐霞客”的一个范例
陈镜清
《徐霞客游记》自问世后，就引起学界与出版界的重视。据刘瑞生先生的考证，“从明未徐霞客逝世的1641年到1911年清朝结束的270年间，目前已发现的为《徐霞客游记》作过序的人共计7位，序文8篇（其中杨名时写过两篇）。而明朝仅有1篇，即季梦良的《季序》。”
到了民国年间，《徐霞客游记》的出版与研究，可以说形成了一股热潮，而且经久不衰。从刘瑞升先生已收藏的《徐霞客游记》的版本看，从民国十三年（1924）到民国三十三年（1944）就出版20种之多。其中，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版，由沈松泉点校的《徐霞客游记》；有梁启超代序、丁文江的《徐霞客游记》；曹聚仁的《<徐霞客传>著者考证》；还有收入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的《徐霞客游记》（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是民国出版界大亨。这位传奇人物对中国现代出版业的发展与繁荣，居功厥伟。1921年他接办了上海商务印书馆，主持多项文库的编辑工作，其中《万有文库》对文化界影响巨大。在上世红30年代初，一套《万有文库》的时价500余元，许多年青学子梦想得到一套《万有文库》。王云五将《徐霞客游记》编入《万有文库》，对《徐霞客游记》的传播及徐霞客研究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在这种学术研究的背景下，有的学者把“学习徐霞客，研究徐霞客”，列入个人来年的“计划”。
数年前，笔者在探讨中国近现代新闻报刊发展史时，搜集整理有关资料，发现到民国二十二年（1933）十二月，《东方杂志》社以“个人之来年计划”为题，拟出专刊，举办征文活动。有72位作者写了来年个人生活和工作计划应征。他们大都当时学界名人、社会精英，其中有马寅初，茅盾，章乃器，叶圣陶，陈立夫，林语堂，丰子恺等。这72篇征文中，中央大学经济系朱契先生的《个人来年计划》，讲的就是“学习徐霞客，研究徐霞客”。
朱契先生在征文中写道："现在，且就最低最小的限度以内，谈谈个人来年的“计划”。
第一，是漫游；第二，是著书。我生平佩服徐霞客的为人，他在老母去世以后，慨然说道："昔人以母在，此身未可许人也；今不可许之山乎?”从此遂漫游徼外，远迹流沙，由鸡足而西出石门关数千里，至昆仑，穷星宿海，“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方外黄金宝塔。又数千里，复策杖西番，参大宝法王”。古人以身许山水者，自谢公而还，霞客一人而已。所以在他临危病甚的时候，对问疾的人说：“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元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履，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这是何等的抱负，这是何等的气概！或也有人非叹他的漫游，以为：
中外干戈满，穷荒何所探?
我非情更快，欲尔望江南！
但是，到了明末流寇纵横，外患岌岌，大局无可为的时候，即使霞客回首“望江南”，又何济于事呢！倒是孤筇双履，独往独来，还是人生最大的自由。然而《江源考》《盘江考》《丽江纪略》《法王缘起》诸篇，至今犹是治地理学不朽之作，一一霞客岂真无心人哉！
我自欧游归来，曾发一个宏愿：要游遍四海五岳二十八省 区。我尝登过阿尔卑斯山，雪岭云海，不啻“群玉山头”，然而终是欧洲偏狭的气概，离不开分崩割据争霸争雄的局面。我尝登
过万里长城，造八达岭绝顶，望瀚海之浩汗，但是烟尘满目，终是塞外景象。我亦曾登过罗浮，临飞云绝顶，观沧海日出，但是终是海隅孤山，无浑浩之气。从今当“一问阆风昆仑诸遐方矣”！
计以明年之春，北游嵩岳，西登太华，再上穷河沙，探星宿海，直上昆仑之巅。
我尝有《思徐宏祖》古风一首录此以见志：
先生江阴一布衣 孤筇双履兴欲飞
历遍名山共四海 邀游如君千古稀
古人以身许知己 先生以身许山川
朝发苍梧暮北海 餐风宿露斗牛边
鸟飞鱼跃兼猿猱 上穷碧落下重渊
禹甸山河不足游 乘风直上昆仑巅
穷江源 探微外 点苍山壁挹流泉
测丽江 出石门 穷荒放歌不计年
先生寄兴在山川 先生至性秉自然
天半昆仑望方外 黄金宝塔耀九天
越重山 渡流沙 皈依法王众虑调
孰知三教重伦常 东归万里自川洒
吾闻流沙不可渡 热风魍魉路几千
自古奉节使西域 得渡惟有奘与骞
先生穷荒一布衣 绝国题名万古传
鸣呼 安得凭虚御风如先生
一探河朔卧风烟
徐霞客千古奇人，逍遥世外，所以他的漫游，是出世的漫游。
我们世间的人，总还不免有自己所认清的责任，自己所认定的使命，所以无论如何，霞客是不可几及的。我们所不能忘情的，还是民族与社会，我们还愿意尽自己的一点力量，造福于民族，造福于社会。四五年来搜罗中国财政问题材料，倾室盈箧，上至古代货殖，下至民国财政，远至欧美各国财政法令统计，近至各省城镇各种田赋附加税苛捐杂税执照收据，发愿写一部《中国财政问题》，约四五十万言，分上中下三册。上册于去夏已经脱稿，因某方面要侵占版权，所以另向商务印书馆接治出版。来年的计划，拟至少写成第二部——即租税之部。假如明年年底要反省一年工作成绩，而有厚厚十万余言的一本底稿放在面前的时候，一一也可差以自慰了。
古人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是乱世无可奈何的事业。我也以漫游与著书，聊以消遣无可奈何的岁月。纵有小小计划，亦不过是如何消遣岁月的计划。但是：
山河破碎水飘絮，身世浮沉风打萍。
此种小小的计！划，恐亦不过如破絮浮萍，经不起风吹雨打
1933，11,18。于青溪。
一年之后，《东方杂志》仍以征文形式，在《生活之一页》专栏利登了，朱契先生的文章《一年来的生活》。朱契先生写道：“去年的计划，要以漫游皮著书，来消遣乱世无可奈何的岁月。我尝孤笻双履，独往独来；我曾发一个宏愿，要游遍四海五岳28个省区。但是此种宏愿，自非短期所能实现。一年来游踪所及，西不过匡庐彭蠡，南不过天台雁荡，北不过扬州，东不过姑苏。去年北游嵩岳，西登太华，上穷河溯，直上昆仑的计划，依然事与愿违。但一年之中，能游名山三四，也差足自慰。”“尤以在匡庐的时候，由天池下绝百丈梯，攀藤附葛，乘危履险，至石门瀑布，到千古以来人迹罕至之地，也是人生一件快事！”值得一提的是，朱契先生有《匡庐纪游》一书，两万余言，由商务书馆出版流传于世。笔者认为，这是民国期间“学习徐霞客”之切切实实可贵成果。
以朱契先生学习徐霞客，发宏愿，孤笻双履，攀藤附葛，游遍祖国四海五岳，纪游著书的这一范例，足见徐霞客精神的巨大影响力。
更为让后人深思的，尤其是让“徐学”研究者和广大“徐粉们”领悟的是，朱契先生在1933年11月就深悟：“徐霞客千古奇人，逍遥世外，所以他的漫游，是出世的漫游。” "我们世间的人，总还不免有自己所认清的责任，自己所认定的使命，所以无论如何，霞客是不可几及的。我们所不能忘情的，还是民族与社会，我们还愿意尽自己的一点力量，造福于民族，造福于社会。"
兰水渔父 2019年8月6日重写于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