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李寄的反世俗人生
陈锡良
清代，《江阴县志》有四部，康熙版、乾隆版、道光版、光绪版。徐霞客第三个儿子李寄（字介立），是明末清初个性独特的江阴名人，除康熙版没有李寄传（修志时，李寄还在世），其余三版都有李寄传。李寄因父祖的遗传和本人的独特遭遇，他的反世俗性格非常明显。乾隆《江阴县志·徐介立》开头这样写李介立：
“徐介立，名寄，霞客之遗腹子也。育于李氏，故名李寄。介两姓而历两朝，故字介立。名与字皆所自命而深意寓焉。”无论道光、光绪《江阴县志》，还是《梧塍徐氏宗谱》以及时人写的小传，都写李寄，李介立，唯独乾隆《江阴县志》写徐介立，看来目的是要强调李寄是徐霞客嫡子，应该姓徐，这是没有异议的。但乾隆《江阴县志》把李寄写成“霞客之遗腹子也”，这就错了。为什么会错？笔者认为，生活在明末清初的李寄，是遭遇坎坷和个性独特的名人，世俗时人势必对他会有诸多议论，并流传下来。流传之一是说他母亲带孕在徐家被逐出，嫁到李家。霞客去世后，生下了李寄。古代社会交通不便，信息不灵，修县志的大都是老秀才老举人，听到传闻又不方便或者不愿意采访核实，就写成了遗腹子。再者，缺少文字依据。修志时编修们肯定会查前朝康熙《江阴县志》志。但康熙版没有李寄传，因为修志时，李寄还在世。乾隆志编修时，李寄已去世50多年，难于核实。
李寄反世俗，较早的事情，体现在读书而不走仕途。所谓世俗，一般指千百年来社会形成的主流性风俗习惯。在沿习千年的科举时代，富家子弟要读书做官，就是穷人孩子也要争取读书做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做官是社会世俗心态。在书香门第许家、徐家生活约有20年的周氏，初通文墨，虽然家境贫寒，也让幼年李寄入塾读书，接受几年启蒙教育，随后在李寄劳动之余，在家督促、辅导儿子自学。李寄学习刻苦，经常外出借书，读后再还。三部《江阴县志》都写李寄：“性颖异，好学能文。应童子试，郡守拔第一。”意思是，童生李寄参加县里考试后，再到常州府参加府考，知府祖星岳审阅李寄试卷，十分惊异，选拔为第一名。李寄的名声一下子在县里府里传开了。李寄却逆流而动：“既而悔曰，奈何以文字干荣哉？”他后悔参加府试：怎么能用文字考试去追求荣华富贵呢！从此他不再参加学政衙署的院考，唾手可得的秀才也放弃了。李寄这种反世俗的言行，和祖父徐有勉、父亲徐霞客不走仕途是一脉相承的。
李寄反世俗第二桩事是回避官吏。对官吏，或敬畏羡慕，或巴结迎奉，趋炎附势，是社会上多数人的心态。李寄却逆其道而行。他在自传中称自己“性狷直，不能谐世”。不要说遇到官吏会笑脸相迎，就是官吏慕名而主动找上门来，也避而不见。乾隆《江阴县志》记载：“户部张静涵徙步请见，介立踰垣走。” 后来，李寄从定山移居由里山（花山）的山居庵，有 “郡司马牛、知县龚、游击周”三位官人，“先后入山访之，欲望见颜色不可得也。”道光和光绪《江阴县志》还补充了同类事情：“张有誉方贵，徙步请见，踰垣避。” 张有誉，江阴青阳人，明朝天启进士，初授官南京户部主事，他听闻本县寒士李寄很有学问，也知道是奇人徐霞客的落难儿子，出于好心，穿着便服步行去求见李寄，李寄竟然翻墙躲避。
李寄反世俗第三桩事是拒绝友人馈赠。三部《江阴县志》都记到：“冬日寒甚，友人曹志云制衣袍赠之，却不受。”寒冬腊月，友人曹志云见李寄衣着单薄，专门做一件棉袍送给他，他执意谢绝。从不接受朋友赠送寒衣，可以想像，李寄也不会接受乡邻赠送的粮食蔬菜。
李寄反世俗第四桩事是不愿改姓。比李寄小7岁的友人沙张白，一位饱学秀才，江阴周庄人，劝说李寄复姓徐。沙张白郑重其事地写了一封《劝友徐介立复姓书》，引经据典，例举历史上改姓的美谈佳事。诚恳地说：“足下为霞客徐先生之嫡子，从母出嫁，夫人知之，足下知之，今则行道之人皆知之矣。霞客高趣畸行足迹遍天下……海内翕然推其人为第一奇人，推其书为第一奇书。有父如此，亦为之子者所大快也。” 有这样好的父亲，沙张白婉惜李寄“不意足下反推而远之也。”沙张白再三规劝李寄复姓：……愿足下熟计而早图之，不特仆也，四方有识者皆拭目操笔以俟足下此举矣！”但李寄没有去努力。据乾隆年间刊刻《徐霞客游记》的徐镇所写《李介立先生小传》：“先生讳寄，字介立，霞客公嫁妾之子也。育于某氏。稍长，欲旋里，族弗能收，又不忍为他姓后，故从其母氏姓李，而自命曰寄……”这里“某氏”、“母氏姓李”有错外，李寄小时候受人怂恿，或主动或托人到徐家要求复姓归队，族长不肯收留，看来发生过这事。自尊性极强的李寄受此挫折后，再也没有去努力复姓。所以友人沙张白苦口婆心劝说，也无济于事了。尽管如此，李寄族伯徐遵汤还是在主修的《江阴梧塍徐氏宗谱》里写了《李介立小传》。
李寄反世俗最后一桩事是终身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世俗观念。李寄虽然贫寒，但他才学高，设馆课徒，以微薄收入赡养母亲，应该有条件娶妻生子。他终身不娶是违背世俗常情的。
纵览上述五桩事情，李寄逆世俗主流而行是很显然的。对李寄的秉性，沙张白在劝复姓书里概括得恰如其分：“足下好读书，好远游，畏恶俗人，敝屣富贵，与人交不以盛衰存亡易其心。此皆霞客之所长而足下克继其绪者也。”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李寄抱持一心，除了与父母遗传、个人悲凉遭遇有关，与社会思潮也有关。他是一位深得王阳明心学精髓的有为隐士。
宋明理学的衰落，南方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催生明朝中期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心学和继承发展的泰州学派，在明朝中后期大行其道，反对世俗陋习，反对落后僵化的教条，引领官员、士人以及社会底层的个性解放。李寄早年隐居山林，苦读群书；青壮年时也像霞客长年累月旅游，洞察社会。他为人低调，却内心强大，不愿接受外界干扰。不走仕途，不迎合官宦，不接受赠物，良知使他认为做官，官员、友人来访或赞誉或施舍，都是身外之物，身外物不奢恋，。至于改姓，尽管友人沙张白劝说至诚至义，自信自尊的李寄虽有心动，却没有行动，荣辱毁誉皆泰然。说到孝，李寄虽说不娶无后，还是尽孝尽责。他课徒養母直至送终，晚年徙步百里到宜兴向史氏收集徐霞客游记抄本，反复校订。他忠孝两求。满清攻打江阴，他上山防守。他忧国忧民，研究军事地理。明朝灭亡后，他徒步到南京，向南明小朝廷上书《中兴三策》。他致良知，知行合一，耐得住寂寞，久久为功。他著作丰硕，诚如清代《江阴县志》所写：“著有《天香阁集》，《历代兵鉴》、《舆图集要》、《艺圃存稿》及生平所为诗，累二百余卷。”虽多散失，还是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精神遗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