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自然本真之美的雅丽颂歌
——读徐霞客《游武夷山日记》随感
蔡崇武
不久前,为了起草把《徐霞客游记》编入中学语文教材的建议,曾把徐霞客的十七篇名山游记全部重新浏览了一遍。阅读的过程中,在网上找了一些对这相关游记评价之类的参考资料。我意外的发现,这些评述,对其他游记都充满溢美之辞,唯有对《游武夷山日记》说其“似乎并无浓墨重彩之处,”并推测“大概因其景色难分高下,难以取舍所致。”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批评,或者是批评者表达了一种缺憾,其深层的含意是说《游武夷山日记》有美的缺失。为此,我对《游武夷山日记》又反复研读了几遍,感到这种批评,只是对这篇游记表象的评述,批评者没有真正领会这篇游记的精髓。其实,恰恰是《游武夷山日记》,在十七篇名山游记中有着其他游记不可替代的特点,它是一曲自然本真之美的雅丽颂歌,无论从地理科学的探索上,还是从游记文学创作的特色上,或是从民俗特点的表现上,它都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是一篇闪耀着艺术光芒的不可多得的精品力作。
一
要正确评价一篇游记,首要的是要把握游记总体的本质特征。梅新林、俞樟华先生在他们主编的《中国游记文学史》中指出:“游记,顾名思义,也就是记游之作。‘游’既是‘记’的前提,也是‘记’的内容,但并非所有记游之作都可称为游记。就其深层意蕴来说,游记揭示和展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在人与自然的三种关系——功利关系,反映关系、审美关系中,显然只有当两者处于审美关系中时,文学意义上的游记之产生才有可能”。这里说得很明白,真正意义上游记有两个核心要素,一是必须揭示和展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二是人与自然两者之间必须存在审美关系,只有在审美中才会产生文学意义上的游记。也就是说,只有具备了这两个要素的游记,才能算得上是文学游记。因此,这两个要素,也是解读与评价一切文学游记的两杆标尺,两个切入点,这是由游记自身形成的规律决定的。尽管从文学理论上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上来看,古代远远不如现代,但古代的文人们懂得这些基本的文学规律,在对游记评价时,常常能高瞻远瞩,微言大义,发出不易之论。
请看他们对《徐霞客游记》的评价:
清朝著名学者奚又溥在《徐霞客游记》序中如是写道:“霞客徐先生《记游》十卷,盖古今一大奇著作也。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故其状山也,峰峦起伏,隐跃毫端;其状水也。源流曲折,轩腾纸上;其记遐陬僻壤,则计里分疆,了如指掌;其记空谷穷岩,则奇踪胜迹,灿若列星;凡在编者,无不搜奇抉怪,吐韵标新,自成一家言。……不诚自古及今未有之奇书也哉!”这里奚又溥用高扬的笔调,把徐霞客《记游》十卷,称之为“盖古今一大奇著作”,指出其不仅“笔意似子厚”、 “叙事类龙门”,继承了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而且敢于创新,“凡在编者,无不搜奇抉怪,吐韵标新,自成一家言。”这样的评价紧紧扣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突出了游记的“笔意”与“叙事”之奇。其观点精准、独到,其文字灵动、活泼,不能不令人折服。
明末清初的国学大师钱谦益在《嘱徐仲昭刻游记书》中这样说:“唯念霞客先生游览诸记,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这是对《徐霞客游记》的审美评价,言简意赅,振聋发聩。“真”、“大”、“奇”说尽了钱谦益的审美愉悦。一部“千古奇书”,内容真,气象大,人事奇,能不让人击节赞叹!
众多热情洋溢的赞美与评价,组成了一曲优美的乐章,响彻云天,延续了四百多年。在这悦耳的音乐声中,《徐霞客游记》历经曲折,但最终确立了经典著作的地位。作为这篇乐章的一个个音符,即一篇篇游记,当整部游记成为经典的时候,其中的每个篇章,也同时具有了经典的意义。《游武夷山日记》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音符。因此,后来的诸多文人学者都高度评价《徐霞客游记》,这毫不足怪,因为他们是从经典的意义上对其作出的考量。同样的道理,这又何尝不是我们解读和评价《游武夷山日记》的一个基本点呢?
二
在徐霞客的审美意识中,以“本真”为美是第一位的。什么是“本真”,就是事物原来的面目,即事物的本相,本性、本源。整个一部《徐霞客游记》建构了大半个中国的自然风物的具有本真美的长卷图,从而表现了自然的整体美。但是这个本真美的长卷图,是由许多局部的自然图景组成的,它们常常只是一个地域,一方山水的局部的写照,很少以独立的整体形式出现。十七篇名山游记,篇篇都脍炙人口,但它们也是这样。有的只是徐霞客在游程中路过,上山下山一线穿行;有的是一次游赏了部分胜景,第二次再去补课;有的是集中看几个景点,然后就匆匆离别。唯有对武夷山,徐霞客花了三天时间,游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并在《游武夷山日记》中写出了武夷山自然风光的整体的本真美。因此,《游武夷山日记》有着区别于其他名山游记的自身的鲜明特点。
徐霞客曾五到闽地,从《徐霞客游记》的记载来看,游览武夷山,应该是他首次入闽。武夷山是福建第一名山,人文景观特别丰富,虽然地域不大,只有方圆60多公里,但有36峰布列在武彝溪旁,山随水转,浪环九曲,景色异常优美,素有“奇秀甲东南”之美誉,作为饱读诗书的徐霞客是肯定知道的,因此他作了充分准备,决心对武夷山倾情一游。怎么游?他在日记中写道:“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顺流探历,遂舍宫(冲祐宫)不登,逆流而进”。徐霞客是聪明的,他抓住了武夷山“山随水转”的地形特点,精心布局,准备对武夷山整体的山水进行考察游赏。果然事随人愿,他乘船沿着武彝溪,从一曲出发,抵达六曲,后因“舟以溜急不得进,还泊曹家石”。虽然船行被阻,但他看到了沿途傍水的幔亭峰,大王峰、狮子峰、观音岩等等22处的山峰、高崖和巨岩,使他对武夷山的山水相依,山青水秀的奇丽风光有了初步的印象。到了六曲,徐霞客并没有停步,他“登陆,入云窝,排云穿石”,继续前行。他从接笋峰来到大隐屏,再游天游峰。由于天游峰“处九曲之中,不临溪,而九曲之溪,三面环之”,因此,他在天游峰尽览“九溪之胜”。然后,他往西游小桃源、鼓子岩、灵峰,至狮之岩,复乘舟由九曲顺流而下,至四曲再登陆,游大藏、小藏诸峰及一线天、会真庙、换骨岩、水帘洞、杜辖岩等,直至赤石街才乘舟“返崇安”。由此可见,徐霞客把武夷山的九曲及36峰中的主要山峰、高崖、巨岩及沿途景观几乎游遍了。
对一座名山,如此周密计划,作山水整体游,这在徐霞客整部游记中是极为少见的。这里,深刻地反映了徐霞客的一种朴素的自然整体观,他认为,人与自然相处,必须尊重自然,亲近自然,了解自然,并在自然的探索中,还原自然的本相,这样才能真正揭示自然的真美、大美,亦即本真美。他这种自然整体观,在《徐霞客游记》中得到了深刻的反映。他“驰骛数万里,踯躅三十年”,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就是为了补上古代图经志籍中承袭错漏之缺憾,从而“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他探索江源,是因为他认为一条大江是个整体,有其流,必有其源,“望洋击楫,知其大,不知其远”,因此,他历尽艰险,跑到了金沙江。《游武夷山日记》,正是徐霞客以武夷山作为一个自然载体,对其进行了整体的考察与游赏,并艺术地表现了武夷山山水景物本真美的一个典范。
三
在游记中,特别是山水游记中,适当对人文景观进行描写,不仅能增加游记的艺术感染力,还能深刻地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游武夷山日记》,在这方面不乏有可圈可点之处。
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来到武夷溪的第七曲三仰峰,三仰峰下有个小桃源,“崩崖堆错,外成石门”。他意外发现石门之内别有一番天地:“由门傴偻而入,有地一区,四山环绕,中有平畦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从“小桃源”的名字,使人不能不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从徐霞客带着极其赞赏的笔调描写的小桃源的与外界隔绝的环境看,那个小桃源确实有点像世外桃源。在《徐霞客游记》中,写到过这类与外界隔绝的村居或民居,有五、六处,有的他还称之为桃源仙境。因此,徐霞客在武夷山整体山水无限秀美的语境下,突然插入这样一段文字,毫无疑问,这是徐霞客对明代武夷山人能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种肯定,也深层次地表现了他对喧嚣的尘世的不满和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自由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民风民俗,往往反映了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的传承。在《游武夷山日记》中,有几处十分引入注目,那就是日记中三处写到的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架壑舟”。“架壑舟”是什么?据有关资料介绍,它又叫“架壑船”、“船棺”、“仙船”、“仙脱”、“仙函”等,为古代的一种葬具,一般放在悬崖隙洞人迹难到的地方。但徐霞客所见的“架壑舟”,并不在隙洞中,开始看见的是“一小舟斜架穴口木末”;后来看到的是悬挂在崖壁上,“虚舟宛然,较前溪中所见更悉”;最后是远远看到的,“还瞰大藏西岩,亦架一舟”。这充分说明,“架壑舟”,亦即用“船棺”葬,是武夷山区的一个古老的民俗,但安葬的方法可在悬崖隙洞中,也可悬于悬崖峭壁上。此外,游记中还提到了徐仙遗蜕,张仙庙,紫阳书院,御茶园等文物遗迹,特别是“徐仙遗蜕”,“蜕”,即昆虫的脱皮羽化,用在人身上,有羽化成仙的意思,这里又有着怎样的生动传说或故事,徐霞客没有说,但给人以无限的想象。
所有这些,都是《游武夷山日记》中的亮点,它标志着武夷山确是个名副其实的文化胜地,也说明了《游武夷山日记》,不能单纯地看作为一篇普通的山水游记,它也是一份研究武夷山地区人文历史的宝贵的科学资料。
四
如果山水游记是一幅画的话,那么,《游武夷山日记》就是一幅浅绛山水。浅绛山水画,是山水画的一种,它是在水墨勾勒皴染的基础上,敷设以赭石为主色的淡彩山水画。它素雅清丽、明快透沏,不像青绿山水那样浓墨重彩,艳丽缤纷。素雅清丽,明快透沏是一种美,浓墨重彩、艳丽缤纷也是一种美。徐霞客是个文学大家,懂得这些道理。然而,值得关注的是,他这次游武夷山,是在浔阳叔翁陪同下,游过安徽的白岳山和黄山之后来到武夷山的。他在《游白岳山日记》和《游黄山日记》中就对其中多处景观作了浓墨重彩的描写。来到武夷山后,他发现这里奇峰群立,碧水九曲,清雅秀美,浑然自成,有一种祖国东南山水的独特的个性与特色。这里的山山水水是温润的、素雅的、透明的,但不缺乏意蕴与美丽。它虽然是丹霞地貌的名山,但是它的特点,不在于丹霞浓郁的色彩,而在于其奇秀的地形。庄周在《庄子·天道》中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素、本真的事物,才是天下最美的。于是在徐霞客的笔下,武夷山成了与白岳山、黄山等诸多名山不同的一幅素雅清丽、明快透沏的浅绛山水画。
游记是审美的,审美离不开审美主体的情感的表达。审美情感的表达是一门艺术。在《游武夷山日记》中,徐霞客面对武夷山诸多奇秀的景观,他激情飞扬,但他没有赋之于浓墨重彩的文字,却把自己的激情融入了素雅清丽的山水中,掩藏在山水浅绛的底色中。他的感情是内敛的。他来到大隐屏的顶峰,看到“有亭有竹,四面悬崖,凭空下眺,真仙凡敻隔。”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按理可以像他与静闻游金星峰那样大幅抒情,但他却只用了这样短短的一行字,就收笔转写至茶洞仰观顶峰的感受,留给人们一个空间,让人们去任意想象。又如,他来到天游峰,“立台上,望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这时,他刚在峰顶,尽揽九曲之胜,突然面对夕阳晚照,肯定豪情满怀,但他没有像《游黄山日记后》中那样,登上莲花峰顶,面对“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立即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却突然笔锋一转,去写“台后为天游观”。像这样的地方,在《游武夷山日记》中还有四、五处。徐霞客为什么采用这样的艺术建构,我认为,这与徐霞客一贯坚持表现山水的本真美有关,不同的山水,有不同的个性特点,因而,应该有不同的审美方式,而武夷山奇秀的景观太多,几乎满目皆是,而且它的特点不在于“色”,而在于形。因此,他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采用了一种感情颇为内敛的点赞方式,从而防止了浓墨重彩喧宾夺主,保持了武夷山犹如素雅清丽的浅绛山水画的特点。中国古代精通书画艺术又擅长文学的诸多文人学者,他们几乎一致认为,艺术和文学是相通的,我想,《游武夷山日记》是可以作为这一命题研究的一个范本。
《游武夷山日记》的语言质朴自然,精准鲜活,轻快明丽,生动形象,充分反映了《徐霞客游记》本色语言的特点。例如徐霞客登上三教峰,“傍崖得一亭”,他对穿过亭子后一段不长的行程进行了描写:“穿亭入石门,两崖夹峙、壁立参天,中通一线,上下尺余,人行其间,毛骨阴悚”。短短的三、四十字,就把山路的逼仄,环境的险恶,行程的感受全都反映了出来。“夹峙”、“壁立参天”、“一线”、“尺余”这些词语十分简明通俗,但一字一句皆精准无比,充满着生命活力。又如,他来到水帘洞,对水帘洞前悬泉这样写道:“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从岩顶堕下;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这一段文字同样不多,绝为简朴,但几乎字字珠玑,佳句迭出,极为形象生动,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明朝末年著名学者、书画家、文学家、抗清英雄黄道周,他是福建人。他与徐霞客是至交。他在读了徐霞客的游记后,曾经写过多首诗赠给徐霞客,其中有一首诗的题目是:“读游记知名山幽胜无奇不有不觉手舞足蹈欣赏不已”,我想,黄道周读过的游记中,其中必定有《游武夷山日记》,但我不知道,这篇游记留给黄道周是怎样的印象,是一幅美丽的浅绛山水画,还是一曲自然本真之美的雅丽颂歌?然而,我深信,黄道周对《游武夷山日记》的印象,一定是两者都有,因为武夷山——她就是一副美丽的画,同时又是一曲动人的歌。
(本文作者:原无锡太湖学院常务副院长、
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