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在当代的精神象征
俞敏洪
（本文为在“2018首届中国徐霞客文化旅游大会”上的讲话实录）
各位亲爱的领导，朋友们，江阴的老乡们，大家上午好！
这个大会找我，让我来讲一讲，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尽管我是徐霞客的老乡，但到今天为止，我也没有认真通读过徐霞客的游记。徐霞客走的地方我看了一下，其中有差不多百分之三四十我走过了，当然我还有比徐霞客走得更多的地方，在世界上我大概已经走了四五十个国家了，这是徐霞客四百多年前做不到的，今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尽管我没有研究过徐霞客，但是徐霞客毕竟是江阴人，而且我在江阴长大，或多或少都会从各种渠道，听到徐霞客的故事，徐霞客的信息，当然也包括我们课本上，有《徐霞客游记》的精选。我们上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从小学到中学，或多或少会把徐霞客挂在嘴边上。某种意义上，徐霞客就变成了我们从小到大成长过程中的一种精神象征。
大家都知道，在一个地方的名人，对这个地方人的个性，包括对这个地方的文化，会形成比较大的影响。到现在为止，刚才江阴副市长也说了，江阴提起来要提到的第一个人，通常就是徐霞客。人家问我：你是什么地方人？我说江阴人，有的人马上就说，这徐霞客的故乡；但是也有人不知道，说江阴在什么地方，还会把淮阴什么的混起来，我就会告诉他，江阴是徐霞客的故乡。一个地方，很容易通过这样一个人，把家乡和世界做一种连接。毫无疑问，徐霞客是江阴的骄傲。
后来我发现徐霞客不仅是江阴的骄傲，也变成了很多城市的骄傲，比如说徐霞客旅游的出发地，浙江和江阴抢得厉害，因为徐霞客写游记的第一个地点，好像是浙江的天台，按照现在的日子计算是5月19日。所以5月19日作为国家的旅游日，这件事情也成了一个象征了。
不管是哪个地方，徐霞客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一个象征——徐霞客来过，所以这个地方值得你来。因此，徐霞客所走过的很多城市，变成了政府宣传的一个符号。但是，我今天来讲的，不是徐霞客旅游，我是根据自己对徐霞客有限的了解，来讲一讲我对旅游和精神的理解，所以我给自己也起了一个题目，叫做《环境和精神》，这个环境，我指的不是自然环境的好坏，我指的环境主要是指家庭环境和国家文化的大环境。
首先我想讲一下家庭环境。大家都知道徐霞客祖上徐经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他跟唐伯虎的故事。因为被怀疑科举作弊，弘治皇帝就宣布唐伯虎和徐经两个人，终身不允许再参加科举考试，堵掉了他们通过科举考试升官发财的道路。这一事件的直接影响就是，整个徐家的后代，都对科举这件事情不感兴趣。尽管到了后来已经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考试了，比如说徐霞客的父亲叫徐有勉，是允许他参加科举考试的，但是他却以游山玩水为乐，不参加科举考试。徐家是很有钱的一个家庭，这个钱应该是靠经商得来的，因为明朝后期在江南地区经商，已经是不少家庭的普通行为了。不管怎样，徐家在当地是比较富有的。
大家都知道，在中国只要你认为自己是书香门第家庭，读书这件事情是必不可少的，不管你参加不参加科举考试。当然在中国99%的人家读书就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徐霞客这个家庭很有意思，尽管受家庭影响徐霞客很喜欢读书，徐有勉实际上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的儿子徐霞客读书也很认真。你从他的游记中可以看出来，文笔功底是相当地深厚，但是却不参加科举考试，这就构成了两个状态。
一个状态是这个家庭是个读书人家，这个是中国自古以来对于一个家庭，有没有价值的最终定位，就是说你这个家庭有没有钱，是跟社会地位没关系的，但是你读不读书，跟你的社会地位有重大关系。读书人的社会地位，一定比有钱人的社会地位要高，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价值判断，所以这个家庭的环境就构成了两个趋向。
第一，这个家庭是个读书家庭，但是他又不参加科举考试，或者至少对科举考试不感兴趣。当然你再去查徐家的关系，会发现徐家的人其实还是有参加科举考试的，并且当官的人，比如徐霞客的叔父，就在江西地方上当官。总而言之，这个条件就构成了徐霞客的第一条件，他是个读书人。
第二，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是有天地之志的。既然对科举考试不感兴趣，作为儒家宏大的家国情怀这条线，就变得非常地脆弱。但是只要是读书人，都有第二条线，所谓的老庄路线。如果说进，我不愿意走儒家的入世之道，那么我退，就一定是在游山玩水之间，来满足自己的个人志趣。这点你从苏东坡身上就能看出来，进，到宰相为国家鞠躬尽瘁，退，可以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可以写前后《赤壁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惯用情怀。但是，大量的中国知识分子是被迫退到山水中间的，陶渊明是先当官，当官不开心，退到山水中间了；苏轼是被人迫害，退到了山水中间，能当官还要继续当官；柳宗元写山水游记，也是因为当官不得意，被人排挤的结果。大家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状态，中国的知识分子一贯习惯，就是要把进取和退隐山水两者结合起来。
即使当官当得非常顺的人，他也可以在进退之间自如。比如说欧阳修，当官当得非常顺，既有进的治国之志，又有退到山水寄情，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特点。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徐霞客这样，自动选择了放弃科举考试的晋升之阶，最后把自己全情寄生于山水之间。所以徐霞客的伟大，就在这个点上，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当所有的人，都在追求发财致富的时候，有一个人，他追求的是完整的精神生活，你可以说这个人是一个“另类”，这样的“另类”现在在中国也很少，现在99%的中国人都希望发财，俞敏洪也不例外，但是就有人甘于贫困，寄情于自己的精神生活精神境界的。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俞敏洪，今年给我十万块钱，我没钱了，但是我不会赚钱，我做的事情你欣赏，你就来喝杯茶，你给我的钱，我是不还的。我就会给他这个钱，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是全身心地寻求自己的精神满足和精神丰富的人，我觉得是值得支持的，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所以徐霞客这样的家庭状态，两个方面：第一，这个家庭本身具备精神的自足性和丰富性，从他的爸爸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他爸爸就是一个特别喜欢游山玩水的人；第二，这个家庭具备了经济上的充足性，就像我刚才说的，徐霞客家里是一个有钱人。这就很好办了，有钱来滋养自己的精神丰富性，就变得非常地容易，这就是我说的家庭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
我自己开始旅游，是在大学三年级得完了肺结核以后，在医院出来以后没事干，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得了一场重病，如果这个病在古代，我可能就拉倒了，因为肺结核在古代是治不好的。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天天在北大拼命地学习？那我不如先寄情山水一下，所以我在大三的时候，背了个破包，拿了一百块钱，走遍了半个中国，真的是一百块钱走遍半个中国。从此，也奠定了我喜欢旅游这样的一个个性。今天的我，依然是一个特别喜欢旅游的个性，等会我会讲到，部分受到了徐霞客的影响，当然部分是自己人生追求的一种表现。
再讲一下在当时徐霞客的情况下，国家的环境，简单地说，皇帝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家族，一个人的命运。今天，我们中国人相对自由选择会多很多，这种情况不太容易出现了。但是在中国历史上的两个文人，都是因为皇帝的一句话，受到了很大的人生挫折，但是同时又给中国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第一个文人就是唐伯虎，跟他相关的应该是徐霞客的祖父徐经，两个人在去参加科举考试的路上遇到，一个有钱，一个有才，所以两个人结合起来到了京城后，天天寻欢作乐。有人问唐伯虎说，你觉得今年高考会考什么题目？唐伯虎就说了一个题目，结果没想到，科举考试的那天，出的题目还真是唐伯虎说的题目，结果大家就认为预先他们拿到了考题，就开始举报，最后举报者和被举报者都深陷其中，事情也没有个所以然，最后弘治皇帝对双方都进行了惩罚。为了表示这个惩罚的有效性，弘治皇帝宣布唐伯虎和徐经，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大家稍微想一想，如果唐伯虎顺利参加了科举考试，就没有唐伯虎流传到今天，给我们留下那么多丰富的遗产了。那也就不可能有徐霞客，因为徐经可能也就中举了。中举以后，整个家族都会沿着科举考试的方向走，哪还有徐霞客的父亲游山玩水，最后把这个游山玩水的个性，彻底传到了徐霞客身上？
还有一个故事，大家肯定也都知道，柳永的故事。柳永当时在宋朝的时候，宋仁宗时代，一心一意想参加科举考试，其实在宋仁宗的时候，他参加了几次科举考试，没考上，所以就写了一首词《鹤冲天》。这个大家都会背，最后两句叫做“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首词在当时整个宋朝国都汴梁开始流传，当时的青楼上就唱这首词，传到了宋仁宗的耳中，这个时候柳三变，柳永的名字，考试的时候都考上了。卷子到了宋仁宗的面前，宋仁宗说这个柳三变是不是“忍把浮名，换了深浅斟低唱”的那个人？下面的人说是，宋仁宗就把他的名字给划掉了，说且让他去浅斟低唱就行了，要浮名干什么。所以柳永在宋仁宗时代，一直考不上，因为人生挫折，就有了那么多优秀的词出现。柳永这个人一辈子就想科举考试考上当官，不像徐霞客，自动选择了放弃，最后在宋仁宗死后，宋仁宗的儿子当上了皇帝以后，考上了个进士，这是柳永的故事。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一个国家的大环境，在古代这个“国家大环境”是“皇帝一句话”。现在，我们进入的大环境是整个国家和世界的大环境，在新的国家和世界的大环境之下，在文化方面、在精神方面、在行为方面，对我们个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其实是我们真正要思考的问题。
当我们讲徐霞客的时候，我们讲的是他的行踪，讲他的旅游点，但是我们有没有可能把他上升一下，上升到一种精神状态，就是徐霞客的这种精神状态，对于自由的追求，对于自己人生自我的实现？这个实现并不是在功名利禄上的追求。
他对于中国有多重要？我觉得徐霞客的重要性在于，他摆脱了儒家思想下中国读书人的宏伟抱负的传统，实际上某种意义上是离经叛道。他是一个对那些国家宏大的事件根本不感兴趣的人，你读遍《徐霞客游记》，也读不出他对于家国情怀明显的个人抱负，以及对于国家的忧国忧民的情怀。他处于崇祯时代，明朝已经很乱了，他就是寄情于自己的自由精神，也许是出于对国家的绝望，也许他的思维，早就超越了朝代的兴旺。你可以说他狭隘，你可以说他是个文艺青年，因为中国对于知识分子文人的赞赏，都集中在文人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上面，但也恰恰是因为徐霞客的这一点，使他带来一束精神的光芒，使他的《徐霞客游记》变成了可以超越传统文人的、流传于世的伟大著作。
其实他写游记的时候，自己肯定不会想，我要写一部伟大的著作留在人间。他只是有知识分子的爱好而已，那就是没事就写。很多中国文人都是因言获罪的，但还是要写。这个爱好我有深切的体会，因为我现在走过世界，包括在中国我每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留下文字。我留下这个文字，不是因为我要把它变成传世之作，我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人的记忆力是很容易消失的。
我母亲今年89岁，已经老年痴呆，除了认识家里的那几个人，周围的人和事都完全不清楚。我母亲辛辛苦苦攒下了一张存款单，我曾经在十年前就反复跟她说，你不用再存钱了，因为我们有钱，你尽管用。结果我母亲把我给她的零花钱，都变成了存款单，存好以后，说万一未来你变得一分钱没有了，你还可以用，放在这个柜子里。结果现在我把这个存款给母亲看，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她说不知道。所以我认为人生的整个旅程，是一场结局很空的旅程，结局是空的，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以及你对过程的记录。
所以徐霞客做了一件很牛的事情是什么？他不管多累，不管多忙，在旅游的路上，到了任何一个点上，他都会在灯火底下，不管他那个灯火是用松树烧的，还是用蜡烛烧的，都在认真记录“今天我走向了什么地方”，是一种自然的记录。所以徐霞客其实只做了四件事情，就成就了他的一生。
第一个事情是爱好。他的爱好两个，读书，旅游。就是我们常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他的爱好，但是有无数的中国知识分子喜欢读书，也喜欢旅游，他们读书只读圣贤书，他们的旅游只是天天到京城去，想考上自己当官的一个资格。但是徐霞客的读书和爱好，把整个大千世界放在了自己的心中，把功名利禄放在自己的心外，这就是他伟大的地方。
第二个事情是好奇。我们今天说徐霞客是个伟大的地质学家、地理学家、文学家，其实徐霞客心中根本没这么想。他就是好奇，到了一个地方，他就在这个地方想这个东西怎么会这样？仔细地想、仔细地看、仔细地琢磨，不管他对于石灰岩的研究，还是对于长江源头的研究，我不认为他是在有意追踪地理考察，或者说地质考察，他只是好奇，只是认真。
刚才我坐在下面的时候，看到送我的口袋里，有一本温家宝地质日记，我翻开以后，大为感动。不仅温家宝的文字优美，而是他从年轻的时候，到后来当总理之前，一直作为地质学家的笔记，写得如此详细、如此认真，每一个字都不潦草都不马虎，所以人家最后当总理一点都不奇怪，认真。徐霞客就是这样的一种认真和好奇，我至少从温家宝的这本书上，也看到了温家宝对于研究的一种认真和好奇，这是人成功的本质。
好奇，就一定会有第三种能力，探索。只要你好奇就会探索，就像现在我对古文明是特别好奇的，所以我就会探索。暑假的时候我还带着儿子女儿跑到希腊，人家到希腊一般都是去度假的，跑到圣托里尼岛去，住上一个礼拜，天天蓝天碧海。我是怎么度假的？我带着我的两个孩子，沿着古希腊的所有文化古迹，一天开车一千公里。为什么？因为这个文化古迹和那个文化古迹、文化遗址之间，常常是五百公里的距离，我又要同时考察十几个文化古迹，给我的时间只有六天，所以我一天必须跑三个文化古迹，就是一千公里，那为什么要这么苦？就是好奇，对古文明的好奇，带来你对这个地方的探索。每块石头，你都想去看一看，你不看心里就感觉不对，尽管你能从书上看到所有的图片，但是当你看到考古学书上阿伽门浓的黄金面罩的时候，你不到现场看一下那个面罩的大小，不看面罩的保存方式，它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你这个心里就过不去。过不去，你就会为了一睹金面具，开车三百公里。徐霞客就是这样的人，当听说了一个事情以后，他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往那个地方走，非要亲眼看一看，好奇加上探索。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好奇心、探索心的人太多了，很多人一辈子好奇探索完了就没了。 这就剩下了第四个最重要的，记录。刚才我提到温家宝的那本书是记录，《徐霞客游记》是记录。再回到我从我妈老年痴呆所带来的感悟。我妈老年痴呆我悲伤一段时间，就不悲伤了，我发现老太太一点都不悲伤，她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她原来的喜怒哀乐好像都没了，进入了一个彻底平静的世界，而且她还活着，我就觉得我应该开心才对。但是我从这件事情就知道了，任何东西的过程，只有记录才有意义。
所以我现在每年从旅游记录，读书记录，到日常生活记录，包括写日记，大概至少会写二十万到三十万字。这一点都不费事，我比徐霞客写字速度快多了，因为我是用电脑写。我每年都会出一本书，这本书有三个内容：第一是游记，就是我到全世界各地去进行考察，所带来的感悟记录。第二是读书笔记，这是思想旅游，我把读书叫做思想旅游，我每年都会读接近一百本书，会写大概三十到四十本书的读书笔记，其余的五六十本书不值得写。第三是日常生活记录和个人感悟，这个也要写，你的感悟，你遇到了什么事情，觉得这个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别人遇到什么事情，这个事情原来以后不能这样做，你的感悟。
我到任何地方去考察，大多会带上我儿子女儿，我要培养他们的这种自由精神。上个礼拜国庆节，我带着全家去了不丹。连去带回只有六天，路上还要16个小时飞去，回来16小时飞回，因为中国没有直飞不丹的航班，要绕好几个圈。但是五天下来，我就写了一万九千字的不丹旅游笔记，现在正陆续地发在我的公众号“老俞闲话”上面，结果阅读的人还非常地多，每篇文字都有几万人阅读，我就很开心。其实就是徐霞客精神的启示，我只做记录，把所见所闻写下来。
有人说俞老师写的旅游笔记是“流水帐”，但是这个“流水帐”让人读了以后欲罢不能，徐霞客的游记我们也读得欲罢不能，他也是“流水帐”，所以你看这是徐霞客给我的启示，你没必要去描写自己宏大的理想，描述自己多么地完美，或者描述你对某一个东西有多大的感悟，你就把你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记下来，也许它就是有价值的东西，这是我的感觉。
对于徐霞客来说，对精神充实的追求，对自由灵魂的追求，成就了他的一生。大家都知道写《明朝那些事儿》的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总共是八本书，最后一篇是用徐霞客来收尾的。当年明月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之所以写徐霞客，是想告诉你，所谓的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与一件事情相比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度过一生。”所以我们在座的人，现在在讲徐霞客，但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在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你的生命吗？
我在北大毕业的时候，就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在北大生了一年肺结核，使我深刻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以及生命的珍贵。在北大毕业的时候，我是有机会进入国家机关工作的，也就是我可以沿着仕途这条路往上走，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在北大的熏陶中，在徐霞客的熏陶中，有了对自己个体精神自由追求的彻底信念，所以我说我要选的生命状态，一定是尽可能不受任何限制的生命状态，所以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在北大当老师，因为在北大当老师，一个礼拜只要上八个小时的课，剩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而且北大是一个有自由思想和自由精神的地方，刚好符合我的环境诉求。
后来出来做新东方，即是为金钱所迫，但是其实也是为了追求更大的自由。我意识到北大这个地方，虽然给我了精神滋养，但也有不如意之处，我必须寻找更大的地方。后来发现做新东方这件事情，到今天为止，尽管给我带来了更大的责任，但也给我带来了更大的自由，从经济的自由、到人生的自由、到精神的自由，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到今天为止，我还在坚持做新东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再说对于精神的自由，我刚才讲过了，对于我来说，我就追求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思想方面的。我会去读大量的、全球各方面思想性的书，包括有关宗教的、有关社会学的、有关经济的、有关政治的、有关哲学的。去寻求世界上哪种思想，能给人类带来最大的影响，以及哪种思想的执行，能给人类带来最大的自由和最大的幸福。当然这个答案是不同的，价值是多维的，但是你看多了，你就会理解，比如说你到不丹以后，你会发现佛教对不丹人民的精神平和幸福，是有重大影响的；但是你到了美国以后，你会发现它的宪法，它的三权分立对美国人民的精神自由，有重大的影响。那对于中国来说，我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及我们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也会给人民带来幸福和自由。所以你要去寻找，去评判，在思想中间遨游，一点都不比在现实的旅游中去行走，更加地枯燥，甚至说更加有意义。
我们现在中国人民讲究旅游，但是不讲究读书，不讲究思想的吸纳，讲究到处行走拍照。所以我觉得中国人的旅游，还没有把徐霞客的精神内核旅游到。走一走，看一看，吃一吃，照个相，我觉得就是一帮吃饱撑得没事干的人，什么都得不到。这就需要我们对旅游不断地提升，从这种走马观花的旅游，到最后变成文化学习的旅游，变成思想学习的旅游，这个很重要，这样的话你的旅游内涵会更加丰富。
比如说我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这个地方出过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哲学家，他们的故居我一定要去看的，就像所有的人到了江阴，都会去看徐霞客故居，是一样的概念。
第二种对于我来说就是行万里路。在中国考察，我会比较深度考察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脉络，人多热闹的地方，我是从来不去的。世界旅游，每年大概我会走三个国家左右，留下大概十万字的旅游笔记，来记录自己旅游的心路历程。
当今的中国，我们已经不再是徐霞客那个封闭时代的中国了，徐霞客走了半个中国，写出了《徐霞客游记》，现在整个世界就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到底能留下多少思想遗产，其实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要深刻思考的问题。中国的开放，世界技术的进步，把中国的每一个人和全世界都联系在了一起，这一点我有深刻的意识。
我做新东方的时候，二十年前我为新东方提的口号，叫做“让孩子走向世界，把世界带回中国”。第二句口号，新东方要做“出国留学的桥梁，归国创业的彩虹”，回过头来想想，我在二十年前就有了对世界和中国关系宏观的看法。而这个看法，我一直在致力于实施。我一直引以为骄傲的是，新东方二十五年间，送出去了接近三百万个学生，这三百万留学生，一大半回到了中国，毫无疑问把世界带回了中国；我也非常骄傲，在十几年前的时候，新东方就开启了全球游学项目，就是让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有机会，到世界上优秀的文明之地去看一看。这个游学项目，已经有接近三十万学生参加。
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世界，世界的出路也在于包容中国。所以我觉得在现代视野层面，徐霞客的精神，应该放在全球的平台上来衡量，而不是放在我们某一个城市某一个点，去评定到底徐霞客的纪念馆应该放在哪个城市。对于未来的世界来说，我们要做的是对中国一代又一代年轻孩子精神世界的培养。当然也包括了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不管你年龄多大，不管你处于什么年龄，只要你活着，就涉及到你精神世界如何安放的问题。但是培养后一代更加重要，因为后一代直接涉及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走向，到底走向什么地方。
今天中国的教育，无比功利化的教育体系，以及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无比功利化的教育目的，就像钱理群所说的一样，很多大学生，已经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教育状态，对中国的发展，以及中华民族的真正崛起，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今天早上，我在我的公众号“老俞闲话”中，发的对不丹教育感悟的文章，题目就叫做——《在不丹，我遇到了一群学生》，讲了我跟这帮学生的交流，以及从这帮学生身上得到的感悟。这帮学生为什么那么快乐，为什么那么天真，为什么那么热爱学习，跟中国的孩子为什么不一样，我做了很多的分析。我们中国的每一个家长都充满焦虑，每一个孩子都充满焦虑，孩子的抑郁症和精神问题越来越多，每个老师包括政府都充满焦虑，但是束手无策，我觉得就是没有考虑到如何从精神世界方面，来给我们的孩子进行培养。我觉得中国未来的教育，在精神世界的培养方面，要注重如下六点。
第一，让孩子学语文，首先应该学唐诗宋词。唐诗宋词给了中国人民，一个完美的精神境界和审美能力，是世界文化的瑰宝，当然毫无疑问，更是中国文化最瑰宝的顶上明珠。读《论语》，读《老子》《庄子》，对孩子们来说，都是枯燥的。《唐宋八大家散文》也不是都行的，因为《唐宋八大家散文》中有一半是功名利禄的文章。把唐诗宋词读好了，孩子的精神空间，审美空间就全有了，有精神空间和审美空间的孩子，对生命一定是乐观的，所以这是第一个，我认为构建孩子精神世界，中国文化可以做的事情。
第二，一定要让孩子们进行名山大川、文化古迹的旅游，包括异国他乡旅游。现在中国的教育，说让学生研学，现在的研学变成了什么？到郊区某个农场，或者到郊区某个营地去待个半天，或者到博物馆去参观半天，就算研学了。研学是要让孩子走遍天下的，中国现在老百姓有足够的资金实力，政府有足够的资金实力，让孩子们能走遍天下，但并没这么干。现在中国的学校，孩子出去郊游，去春游秋游一下，都提心吊胆，怕孩子受伤以后，家长不依不饶，中国的孩子整天被关在那个狭隘的教室里面，天天就在学习，没有精神世界，没有广阔天地。
第三点，要让孩子有写作记录的习惯，不是仅仅写日记，要写他们的感悟，要写他们精神世界的成长。这个非常重要，我们孩子一写就是写八股文，写高考的作文，那孩子自然没有兴趣，让他把每天精神成长记录下来，习惯了，孩子是有兴趣的。因为他不是一种考试压力，孩子就会有兴趣，就是为了记录，让孩子轻松，这件事情中国人没有很好地做到，什么东西都依据功利目的进行设计。
第四点，中西方精华思想的梳理和理解。要让孩子了解其他的思想，其他的观点，有比较才有优劣，有比较才有坚守。我们常常会把某个人，只坚守一种东西，比如说我们看到庙里，那些天天跪拜的信徒，说他愚昧。为什么？他的信仰背后没有理解，他的信仰背后甚至是恐惧，可能是自私，但是如果他理解了，他对于这个信仰的坚持，就是真的，对于信仰的坚持，就是善的。但是很多人做不到。在不丹旅游的时候，我看不丹人对佛教的信仰，觉得他们把信仰的信条——佛教的慈悲、宽容、善良，完全放到了整个国民的行为中间。而我们中国人，有些有钱人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在大年初一去庙里烧第一柱香，他想得是就让老子一个人发财。所以让我们孩子们能够懂得如何将中西方精华思想梳理、比较并理解，这件事情特别重要。我进了北大，才开始接触另外的思想，等到我了解世界上最精华的思想的时候，都过了三十岁了，太晚了。
第五，还要有科学精神。科学是现在世界往前推动不可缺少的力量，也是最正确的力量之一，但是科学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科学是中性的，坏人可以利用它来做坏事，好人可以利用它做好事，为什么我要把对于孩子的唐诗宋词，名山大川，写作记录，中西方精华思想放到最前面？就是因为只有在前面这些东西都正确的情况之下，在孩子有了足够良好的判断力的前提下，科学思想才可能往正确的方向走。
第六，行为准则的培养。在上面这些东西都完善的情况下，行为准则培养只用一句话就能说完：“越自律，越自由”。很多中国人是没有边界的，总是希望自己的边界大，别人的地盘小；总是希望自己有特权，别人都要听话；总是希望自己闯红灯，别人都不要闯；总觉得自己可以拿东西不要钱，别人拿东西要付双倍的钱。到了国外，我们有些同胞的这种行为还在持续，到国外旅游的时候，可以大声喧哗，可以随便闯红灯，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吃。最后中国的旅游者去了国外，很多地方都被写上汉语的标志，要不就是“严禁”要不就是“请勿”等等，中国人的旅游形象变得很糟糕。为什么？没有自律性，不尊重别人的文化，不尊重别人的习惯。我们对中国孩子的教育，首先是自律教育，越自律，越自由。
当我们讲徐霞客的时候，他是一种精神自由、一种人身自由，这种精神自由、人身自由，一方面我们要考虑怎样进一步弘扬；另一方面我们要考虑我们的下一代如何才能够培养得出真正精神自由、人身自由、思想自由的一代，能够让中华民族更加充满活力。
希望徐霞客精神，能够代代相传。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