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不同版本的徐霞客传
陈锡良
徐霞客旅行几遍天下。明清及民初，有不少徐霞客的小传大传。笔者以1987年沪版《徐霞客游记·附编》为起点，不厌其烦地从徐霞客游历的各省的方志中，共查阅到17个版本徐霞客传。查阅的目的：比较不同版本的徐霞客传，研究徐霞客所游历的地方在古近代的影响力，当地对徐霞客的认识度和评价度。这对当代徐学基础研究是有积极意义的。笔者尝试从称谓和籍贯、出游时间和游历区域、游历成果和评价三个方面展开比较。
一、称谓和籍贯
以下按时间顺序排列不同的版本，以便引证。
崇祯《江阴县志·山川·溯江纪源》：“谈江源者，久沿禹贡‘岷江导江’之说。近邑人徐弘祖，字霞客，夙好远游，欲讨江源……①”
崇祯陈函辉撰《霞客徐先生墓志铭》（墓志铭、圹志铭属人物传）：“谨按状：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别号也……万历丁未（注：22岁），始汎舟太湖。”
崇祯吴国华撰《徐霞客圹志铭》：“江上徐霞客，余襟亚也……霞客名弘祖，字振之。”
清顺治徐遵汤撰《江阴梧塍徐氏宗谱·高士霞客公传》：“公讳宏祖，字振之……以崇祯辛巳卒，遵汤草状，故靖江令陈函辉志其墓。”
康熙《鸡足山志·徐霞客传略》：“徐弘祖，号霞客，南京江阴人。”
康熙《江阴县志·艺文·钱谦益撰徐霞客传》：“徐霞客者，名弘祖，江阴梧塍里人也……年三十，母遣之出游。”
康熙《江阴县志·未仕人物·徐弘祖》：“徐弘祖，字霞客，梧塍里人……年三十，母遣之出游东南佳山水。”
乾隆《江阴县志·隐逸·徐弘祖》：“徐弘祖，字霞客，居筑塘之梧塍里。”
乾隆《四库全书·史部·游记之属·徐霞客游记》：“臣等谨按，徐霞客游记十二卷，明徐宏祖撰。宏祖，江阴人，霞客其字也，少负奇气，年三十即出游。”
道光《江阴县志·隐逸·徐宏祖》：“徐宏祖，字霞客。年三十，出游东南佳山水。”
道光云南《腾越州志·流寓·徐宏祖》：“徐宏祖，号霞客，江南江阴人。年三十，家有母，每岁三时出游。”
道光云南《腾越厅志·寓贤·徐宏祖》：“徐宏祖，号霞客，江南江阴人。年三十，家有母，每岁三时出游。”
光绪《江阴县志·隐逸·徐宏祖》：“徐宏祖，字霞客。年三十出游。”
光绪广西《容县志·流寓·徐宏祖》：“徐宏祖，字霞客，江阴人。少负奇气，年三十出游。”
民国六年《江阴县续志·著作》：志内没有徐霞客小传，但介绍其著作“《徐霞客游记》十二卷，徐宏祖字霞客撰。”
民国十二年广西《上林县志·流寓·徐弘祖》：“徐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号也，江阴人。喜博览古今史籍及舆地志山海图经……（篇末注出处：参《徐霞客游记》及陈函辉所撰《霞客墓志铭》）。”
民国十七年丁文江著《徐霞客先生年谱》：“先生名宏祖，字振之，霞客其别号也……”先祖于“元初迁居江阴之梧塍里……先生曾祖名洽……始迁居暘岐，祖名衍芳……分居南暘岐，即先生之所生长也……万历三十五年……先生年二十二岁……是年先生始游太湖。”
民国十九年江阴《江上诗钞·徐弘祖》：“（邑志隐逸：字霞客，居祝塘之梧塍里……）字振之，一字弗如，衍芳孙②。”
对上述17篇记徐霞客称谓和籍贯，粗看大同小异，细看问题不少。先说籍贯问题，有3篇都写徐霞客是江阴梧塍里人。其实徐霞客曾祖父就从筑塘祖居地梧塍里迁居马镇晹岐。再说称谓问题。徐霞客姓名，明代写徐弘祖，清代为避讳乾隆皇帝弘历名，写徐宏祖。那乾隆《江阴县志》为什么没有避讳而照写徐弘祖呢？笔者认为，乾隆《江阴县志》修于乾隆八、九年，乾隆帝登基时间不长，实行避讳还不严格，故江阴编志时依康熙《江阴县志》照写徐弘祖。有人或许问，徐遵汤在顺治年间主编《梧塍徐氏宗谱》，在乾隆之前，为什么会写成“徐宏祖”呢？笔者要说，现在人们看到的《梧塍徐氏宗谱》是乾隆之后的续谱，把徐遵汤原先写的“徐弘祖”统统改成“徐宏祖”了。有人或许再问，清朝已经推翻了，民国《江阴续志》甚至丁文江写的年谱，怎么还写“徐宏祖”呢？笔者只能说是受前朝影响的痕迹性错误。倒是民国广西《上林县志》还原历史写“徐弘祖”，因为它参阅了陈函辉的《霞客墓志铭》。
称谓中还有一个突出问题：徐弘祖明明是“号霞客”，为什么从崇祯、康熙、乾隆、道光、光绪到民初的六部《江阴县志》，都写徐霞客“字霞客”呢？笔者认为，差错出在源头崇祯《江阴县志》。后面续《志》没有改正，一错到底，也有责任。崇祯《志》修于明末崇祯十三年五月，修志前后，时局非常吃惊。史料记载，崇祯十一年，清军大扰京冀，连下43城。十二年清军攻入山东，掳掠汉人46万。十二年、十三年南北大旱，民变暴动此起彼伏。江阴“十三年风霾雨，五月至七月不雨，八月虎至伤人（据康熙《江阴县志》）。” 崇祯《志》序写“志纪事至崇祯十三年。据凡例，此志之纂修，始事庚辰五月既望，至孟冬而讫。” 修志起讫时间仅半年，而且库银拮据，总纂徐遵汤与周高起等还捐资，修志时的艰苦紧张可想而知。按理，徐遵汤对族弟徐弘祖的字号最熟悉不过了，《溯江纪源》序言里把徐弘祖字振之写成“字霞客”的差错，却竟然没有校对出来，这显然与紧张险恶的时局有密切关系。谓予不信，请看崇祯《志》原版，在《溯江纪源》篇后有一行字“庠生章明叙顾孙绵订”，说明《溯江纪源》和序言的具体编辑订正工作不是知县主修冯士仁、总纂徐遵汤，而是秀才章明叙和顾孙两人。由于时局紧张，木字排版工人把“编订”的“编”字排成了字形相似的“绵”字，加上徐弘祖“字霞客”的差错，两位秀才和主修、总纂都没有校对出来。后来清朝至民初的五部《江阴县志》编纂者犯了痕迹性错误，一路照抄前《志》，没有改正。倒是云南康熙《鸡足山志》、道光《腾越州志》、《腾越厅志》，民国广西《上林县志》，都写徐弘祖（徐宏祖）字振之、号霞客，没有受江阴人影响。
二、 出游时间和游历区域
1、徐霞客出游时间。康熙、道光、光绪三部《江阴县志》都记“年三十”出游，连道光《腾越州志》、《腾越厅志》、光绪《容县志》受江阴影响，也都记“年三十”。这与当代徐学界一致认为22岁开始出游相差甚大。历时二百几十年一贯错误，这与上述称谓不记徐霞客字振之而记“字霞客”一样，不去考究，不去纠正。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得不去探究两大原因了。原因之一，清朝大兴文字狱的恶果。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明显记“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别号也”；记“霞客生于万历丙戌（注：万历十四年，1586年）”；记“万历丁未（注：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始汎舟太湖……自此历齐鲁燕冀间。”由此可以算出徐霞客始游时22虚岁。只因陈函辉等一大批抗清志士的著作都被清朝禁毁，县志编纂者看不到陈函辉的《徐霞客墓志铭》里徐霞客的字号和出游时间。原因之二，受钱谦益的误导。钱谦益是明末清初江南文坛领袖，其著作有权威性，影响力。他的《徐霞客传》就刊登在康熙和乾隆的《江阴县志》和乾隆徐镇刊本里。里面写徐霞客“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寒冬觐省以为常”。正确的记载看不到，不正确的记载是现存的，康熙、道光、光绪《志》不去考证，不正确的以为是正确的，就照抄不误了。
2、徐霞客游历区域。康熙《江阴县志》记“出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天目，雁荡……北游燕冀嵩洛，上华山下青柯坪……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这是真实的，“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又数千里，至西番”，则是夸大其辞。乾隆《江阴县志》记“遍游天下名山大川。凡燕齐楚魏韩吴越，以及四岳九边无不至者”概括基本正确。“出玉关昆仑，穷星宿海（注：黄河源头）”，则言过其实。道光《志》记游历区域，揉合了康熙、乾隆《志》的优差，光绪《志》则完全照搬道光《志》。
云南、广西的五部方志没有像《江阴县志》那样概述徐霞客全国大区域的游历，着重记述徐霞客在本省本地的考察，颇有地方特色。如《腾越州志》、《腾越厅志》记徐霞客“曾三至滇，寻金沙江源，极于黎牛徼外，作《溯江纪源》一篇”；“霞客在腾，凡山川一拳一石，纤悉皆记，考之历历不爽。”《容县志》着重写徐霞客游白石、勾漏、都峤三山。《上林县志》着重写徐霞客游本县山水，在三里逗留达50日。《鸡足山志》写徐霞客传，只260字，主要记他负静闻骨葬鸡足山和修《鸡足山志》，要言不烦。明末钱谦益所撰《徐霞客传》，有1580多字，属大传，记徐霞客生平比较全面，富有文学色彩。清代四部《江阴县志》甚至《腾越州志》、《腾越厅志》的徐霞客传，不少内容都参照钱文。钱谦益主要通过朋友的介绍和民间传言来了解徐霞客生平的，有些是不真实的。如“尝从野叟采药峨嵋，不火食者八日”，又如“以山魅、木客、王孙、貜父为伴侣”，属于文学想像，徐霞客在深山里不可能与这些民间称为野人的动物为伴。
三、功绩和评价
不同版本的徐霞客传，都写了徐霞客丰富多彩的社会功绩。主要有：“郡侯张宗连功在民，祠毁 ，捐赀复建”；“遇盗湘江，闻被创死，函其骨，负之行痤鸡足”；“修《鸡足山志》，丽江木太守为具筍舆以归”；“闻黄道周下诏狱，遣长子往视”；“生平所历皆有记，其书等身。《溯江纪源》篇尤前此所未及详者，世其珍之”；“杨文定抚滇，时常手抄其游记”；“所著《游记》，国朝采入《四库全书》”等等。各方志因限于篇幅，只是选择性地记载。记功绩，最全面的莫过于《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了。对徐霞客的人品秉性评价有：康熙《江阴县志》：“奇情鬱然”；乾隆《江阴县志》：“博学好古，襟怀高旷”；道光、光绪《江阴县志》：“能忍饥数日，遇食即饱，绝壁丛箐，攀援上下，捷如飞猱”。光绪《容县志》：“嗜僻耽奇，所至即为文，以志游迹”；民初《上林县志》：称赞徐霞客游三里诸山岩洞“观察精确，刻画尽致，使偏僻山水竟得呈现真形于宇内寰间。”陈函辉的《霞客徐先生墓志铭》，以满腔激情阐述徐霞客一生的事迹功德。钱谦益在《徐霞客传》里评价《溯江纪源》“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特别要提出的是：钱谦益在《徐霞客传》写徐霞客临终所说比肩三人超越三人的名言：“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履，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清代四部《江阴县志》和《腾越州志》、《腾越厅志》的徐霞客传，都无一例外加以记录，仅文字作些变动。崇祯《江阴县志》首载名篇《溯江纪源》，起了引领作用，清代的《江阴县志》徐霞客传，大都记载。名言和名篇是所有版本的徐霞客传的基调，这是对徐霞客一生功绩的高度评价。
四、比较不同版本的体会
查阅和比较古近代不同版本的徐霞客传，笔者有4点体会。1、云南51部方志里，三部既有徐霞客传，又有名篇《溯江纪源》；三部有徐霞客游本地的游记。广西47部方志里有两部既有徐霞客传又有记本地游记③。感觉徐霞客在江阴外省的影响力，云南最大，广西其次。2、所查版本大都记徐霞客《溯江纪源》名篇和自比汉张骞、唐元奘、元耶律楚材的名言，突出传主一生最大功绩。3、清代及民初五部《江阴县志》都或记徐霞客字霞客、或记三十岁出游，竟然一错到底，说明清朝制度腐朽，信息闭塞，思想固化。4、搞徐学基础研究，要多查阅古近图书，多作比较。对古籍，不能全信，要去伪存真。
注释
①崇祯《江阴县志》里没有单列的徐霞客传，因修志时徐霞客还在世。独具匠心的总纂徐遵汤在山川志里插入新稿《溯江纪源》，由知县、主修冯士仕在《溯江纪源》前写了序言（1987年沪版《徐霞客游记》在序言开头添加了“冯士仕曰”），介绍徐霞客完成《溯江纪源》的艰辛和价值，实际上成了徐霞客传。
②江阴《江上诗钞》原由邑人顾心求毕生搜辑本邑人自唐至清诗作，传其子。光绪进士、江阴名士祝丹卿于民国十九年以重金购得，与诗社同仁编校、增补，诗作达16900多首，作者1028人，每位作者都新立小传。徐霞客诗选30首，小传称其“字振之，一字弗如”。又“字弗如”，江阴首次出现。
③徐霞客游历到的各省，其方志面广量大，笔者只能有重点地查阅有关徐霞客资料，遗漏在所难免。
（ 陈锡良，江阴市徐霞客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