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论徐霞客临终自比三杰的自豪与自信
崇祯十三年（1640）正月，徐霞客在鸡足山病情加重，丽江知府木增派8名精壮肩夫将其送回江阴，此后卧病长达9个月。据其友人的信函、文章及为其撰写的墓志铭等可以了解，徐霞客在卧病期间时常翻阅旅途背回的书籍，虽不能远行，却仍对美好的山川心驰神往；时常抚摸旅途带回玉石器皿，仿佛经历的人事都不曾远离。我们可以料想他对自己30多年的旅行考察生涯作过回味总结。故而能在病情危重之时，对前来问候的朋友说出：“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①笔者反复品读霞客先生的游记与诗文，想从中体会其自比张骞、玄奘、耶律楚材的深意，而今有一点浅显的认识与各位同仁分享。
一、比肩三杰，有平民亦能与先贤相提并论的自豪
大家都知道，徐霞客自比的张骞于汉武帝时奉命率领一百多人，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出发，联络月氏共抗匈奴，历时13年归汉而不辱君命，史称“张骞凿空”；玄奘为解决佛教各派学说分歧，探究经论原意，于唐贞观元年西行五万里，历经18载，艰辛从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取得真经；耶律楚材是契丹王族，为随成吉思汗西征，他从燕京出发，经过100余天的长途跋涉，最终如期到达军营，又随军西征，驰骋异域7年，成为杰出政治家。三杰都历尽万难到过西域，徐霞客西行考察也是披荆棘，攀悬崖，涉恶水，九死一生，自问经得了磨难的精神和毅力可以与三杰相提，能做到这种非常人能做之难事的远见和胸襟可以与三杰并论。
（一）同样有渊博的学识
张骞在汉武帝招募出使西域的使官，需完成联合备受匈奴凌辱的大月氏共抗击匈奴使命时，以郎官的身分应募成功，虽然史书因为年代久远，没有描述其以何等才识应招，但其能言善辩则是无容置疑的，同时有着丰富的地理知识，能熟练找到水源地。出使西域后被封为博望侯，“博望”是“能广博瞻望”②，汉武帝封张骞博望侯，是对他博闻多见，才广识远的充分肯定。唐玄奘俗家河南洛是陈氏是书香门弟，他的父亲以归隐潜心学问、博览经书而闻名。玄奘从小敏而好学，随父学习儒家典籍，以致“备通经典”，11岁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后，师从多位，先后在洛阳、成都、益州、相州（安阳）、赵州（赵县）、长安研学各家学说，学业大进，对大小乘经论、南北地论、摄论等有很深的见地，对深奥的《杂心论》《成实论》《俱舍论》了然于胸，精通历史、地理知识，所到之处为人钦慕。耶律楚材虽为北方少数民族，但从小因其祖父在金国为官，常居有深厚汉文化基础的燕京，学习汉籍，在读书知礼的家风熏陶下，精通儒家学说和汉语言文字。同时他还喜欢天文、地理、律法等各种知识，十七八岁就已经“博及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下笔为文，若宿构著”。③因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得以让成吉思汗问计于他而成名臣。
徐霞客出生世族大家，书香门第，家中有藏书楼供其博览。从小读书勤奋，除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外，还博览古今史籍、舆地志，山海图经等，因此不仅文学功底深厚，其知识面也很宽，对别人的提问，他总能对答如流，被邻居和亲友称为目空万卷的“博雅君子”。所以徐霞客的博学多才也不输三杰。
（二）同样有开拓冒险的精神
张骞所处的西汉初年，匈奴日益强盛，征服了西域，进攻西汉，出使西域不仅路途遥远、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而且是要联络大月氏等西域国家一致抗击匈奴，应该说在匈奴势力控制西域的境况下无疑有被杀头的危险，但张骞自愿应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出使西域的汉使。之后又第二次探索中国西南部少数民族聚居的蛮夷之地，其勇敢精神在两次出使西域中表露无遗。唐玄奘领命西去印度取经，当时去印度的路线需经西域转中亚，再到南亚，唐朝境域的几十个域池关隘不算，走过的国家就有几十个，一路风餐露宿，或有虎狼豺豹，或遇盗贼刁徒，没有开拓冒险的精神是无法到达目的地的。现在还有版本说唐太宗没有批准玄奘取经请求，玄奘是“昌越宪章，私往天竺”，冒着违背圣意的杀头之罪上的路，这就更能说明其有冒险精神了。耶律楚材因成吉思汗召唤独自一人冒险从燕京出发，出居庸关，过雁北，穿阴山，越沙漠，爬山涉水，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成吉思汗军营。此后又以一介书生跟随成吉思汗踏上西征的万里征程，不怕险恶，无惧权贵，一路为成吉思汗出谋划策，开拓思路，不断修订治国安民良方，这种为践行平生壮志的敢闯精神已永存史册。
徐霞客的开拓冒险精神于研究者来说已不陌生，霞客先生可谓见奇必喜，闻险必探，攀越崇山峻岭、探索奇洞异穴，跋涉江河湖汊，到前人未到之处，探前人未探之险，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随时有丧生的危险。他作出的“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的誓言把他勇冒险、敢牺牲精神演绎到极致。
（三）同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
张骞率队从陇西出发，朝行暮宿，艰辛备尝，穿越河西走廊时被匈奴骑兵所掳，被扣留软禁10年，不屈于各种威逼利诱，即便娶妻生子，也没有让他忘记使命。有机会率队逃出匈奴后，以更顽强的毅力在飞沙走石、热浪滚滚的戈壁滩行军，在冰雪皑皑、寒风刺骨的葱岭跋涉，一路以禽兽充饥，终于“不辱君命”“持汉节不失”，找到大月氏，虽因时过境迁没有达到联合成效，但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精神则千古流传。唐玄奘万里迢迢去印度取经，昼伏夜行，历尽艰难困苦。可谓九九八十一难不能改其寻求佛法真经的信念，以顽强毅力穿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人马俱绝的八百里沙漠，誓言“不求得大法，誓不东归一步”，这种为法忘我、顽强能忍的毅力非常人能拥有。耶律楚材虽不如张骞、玄奘经历苦难多，但他孤身入军营、随军西征途中也历经磨难，在推行他的治国安民新政中也阻力重重，但他以顽强的毅力耐心诱导，屡立奇功。
徐霞客从22岁开始游历考察生涯，30多年靠两条腿行程万里，先后四次进行长距离的跋涉，足迹遍及现代的19个省、市、自治区。几次遇盗，几近生死，始终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盗贼妖魔吓不倒，千难万险挡不住，重重磨难困不死，意外打击跨不了”④是徐霞客践行生命、坚韧不拔精神的真实写照。
（四）同样有诚信友善的心怀
据史书记载，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⑤ ，具有心胸开阔，并能以信义待人的优良品质。第一次出使西域时，被扣匈奴十年后逃出，队伍离散，穷困潦倒，但他以自己的诚意一路打动车师、焉耆、库车、疏勒、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康居（今乌兹别克和塔吉克境内）等国助其到达大月氏。第二次出使西域，足迹到达中亚、西南亚（包括他派出的副使开展的外交活动），都用张骞被封的“博望侯”的名义，以取信于各国，致使汉朝与西域诸国建立了友好关系。唐玄奘自出家以后真诚地向众师学习，为人友善。到印度取经的万里遥途中尊重各地的风俗习惯，每到一处对百姓和佛徒一视同仁，不论身份高低都耐心讲解经论，解决他们提出的各种疑惑或难题，受到拥戴。耶律楚材倡导儒学，虽跟随成吉思汗和窝阔台东征西讨，但富有爱民之心，坚决反对战争中的残暴行为，力劝蒙古统治者在获取拼死抵抗的城池后不屠城，保全普通百姓生命，使中原千百万生灵得以保全。对有真才实学的人十分爱惜，不论出身高低都提拔重用。尤其推行汉文化，选拔汉族儒臣，改善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
徐霞客对困苦民众十分同情，平时热心救助，乐善好施， “出粟以活饿夫，岁数十石”“见义必先,恤遗孤,抚弱女;遇岁祲,每出粟以济翳桑;修葺津梁,兴复古迹”⑥。游历考察途中，与各地少数民族不论贫富贵贱都以诚相处、广结善缘。对朋友坚守承诺，背着静闻遗骨和《法华经》，行5000里路到鸡足山，圆其遗愿，留下情深义重、生死不变的千古绝唱。
正因为徐霞客与三杰存在诸多相同之处，故而他可以“与三人而为四”，发出“死不恨矣”的概叹。
二、比照三杰，有布衣亦可创非凡成就的自信
纵观三杰开始壮举的时间距离徐霞客的年代，张骞有1770多年，唐玄奘有1010多年，耶律楚材有420多年，历史淘沙沉淀，三人早已成为历史长河中的杰出人物，也早已是定格在人们心中的伟人。徐霞客不博功名，只是一个百姓、一介布衣，自己对照三杰，自信自己也有不同常人之处，也有三杰未达之处。。
（一）所定目标不同，显现徐霞客的志向高远。
张骞的目标是完成应募出使西域的任务，历经千辛万苦只为不辱君命，不辜负汉武帝的重托和信任，联合大月氏与汉朝共同夹击匈奴。唐玄奘西行取经是为解决当时佛学译著因理解不一而使义理含混、注疏不同、分歧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北方地论学与南方摄论学关于法相之说的差异如何融合，是玄奘要思考解决问题，所以他的目标是要取到真经。耶律楚材是为了报答成吉思汗向他询问治国大计的知遇之恩，只身西行军营，目标是能跟随成吉思汗西征。从某种程度来说，张骞、玄奘、耶律楚材的目标都特定又单一，尽管张骞出使西域用了13年，玄奘印度取经用了18年，耶律楚材跟随西征也有很多年，但他们都是为了一项目标任务而奔波，分别以获取人脉、典籍，土地作为实现目标的终结。
徐霞客自从立下“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论山径、辩水脉，搜讨形胜”的远大志向后，考察山水之旅便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只要身健力行，就旅途不止，即使老病将至也不改初心，以欲尽天下名山胜水为目标，相比之下，其志向高远已成定论，因此徐霞客能用“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傲示天下。
（二）承受使命不同，显现徐霞客的主动作为
张骞出使西域，是在汉朝受到匈奴侵扰不断，汉武帝希望联合外力对抗匈奴的背景下，由朝廷招募能人壮士实施的，张骞只是应募出使，如果没有张骞，还会有别人被选。玄奘作为沐浴皇恩的高僧，奉命西行取经是必须探究原典，解决佛学争端，统一中国佛学思想的分歧，也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西行求法。耶律楚材是被成吉思汗选中的辅臣，据勒内·格鲁塞⑦的《草原帝国》中记录，成吉思汗占领燕京后，当时被金国丞相完颜承晖留在燕京辅政的左右司员外郎耶律楚材被俘虏，因成吉思汗爱其才华而免于刀屠，这位曾经的契丹族王子劫后余生，被成吉思汗任命为辅臣，感激和报恩的心境迫使他只能不辱使命。由此可见，张骞、玄奘、耶律楚材三人的西行都“衔人主之命”不假，都存在被动的因素。
徐霞客与他们相比，其出行考察有明显主动作为的成分，自愿想要通过实地考察来纠正长期以来人们的谬论和古籍的谬记，甚至有些先圣著述，这种用真理纠正谬误的主观能动性和非凡勇气非三人能比。其“天下大河有九条我至少要涉八条，天下高山有五座我至少要登四座”的壮语便是表露主动去走考察之路的佐证。
（三）完成方式不同，显现徐霞客的成事艰难
张骞出使出于皇命，由匈奴人甘父作向导，率领100多人，一路浩荡西行，代表着汉朝，途中历经艰险，有显现张骞个人品格魅力的地方，但与西域各国的外交活动中，张骞身后是汉朝的威仪和实力，这个发挥着很大影响力。玄奘跟随商队西行取经，途中能得到照应，一路以大唐高僧名义出示通关文牒（也称度牒），所经之地都会予以方便和帮助，饥饿困苦之时，以他高僧的身份，在民间也能得到施舍。耶律楚材则是以成吉思汗谋士和辅臣身份西行，在成吉思汗护佑下，虽有奔波之苦，但无生活困顿之忧。
徐霞客则以私家财力与自身体力出行，以平民布衣之身“从一奴或一僧、一仗、一襆被，不治装，不裹粮”，一路上只偶尔持朋友介绍书信获取方便，大部分要靠诚意感动别人给予帮助，尤其是到达少数名族居住区，更是尊重民风，友善待人，以文才和诚信取信边民，求得帮助，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与三杰相比，徐霞客出行考察的艰难程度要大得多，但他靠着顽强毅力克服困难，也做出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从身份上说，徐霞客的壮举已胜出一筹。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为霞客先生“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的壮言骄傲。
（四）结果预期不同，显现徐霞客不为名利的科学态度
张骞应招遵皇命出使西域，自然希望完成使命后有个好的前程，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张骞历经13年从西域回到汉朝，汉武帝详细听取他汇报西域形状，任命他为太中大夫，赐一同前往的甘父为奉使君，之后张骞还被封为博望侯。唐玄奘西行取经虽说不为利禄，但他希望自己成为大乘佛法菩萨，解决南北经论争端，当玄奘西行18年后回到大唐，唐太宗隆重接见，专辟弘福寺给他译经，给予玄奘很高的社会地位，令当时的重臣房玄龄、许敬宗等50余人协助玄奘。至唐高宗时勅九部乐及京城诸寺都用玄奘翻译经书，又令于志宁、许敬宗、李义府及很多博学之士为玄奘译经润色⑧，玄奘入住皇家寺院慈恩寺，为万人敬仰，所获名望独一无二。耶律楚材背弃金国，支持蒙古统治，这一弃暗投明之举为的是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政治抱负，希望得到如日中天的成吉思汗的重用，当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完成西征之后，确实日益受到重用，是成吉思汗不可缺少的心腹谋臣，到窝阔台掌权时，在中央专门设置了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任命耶律楚材为中书令，成为无可替代的“社稷之臣”。
徐霞客家族自古有隐居民间务农重谷、读书好礼、敦行孝悌的“南州高士”之风；徐霞客虽博览群书，但不愿入仕做官，继承先祖高洁之风，不慕利禄，不阿权贵。经营农耕之余，以出游考察为乐，所以他耗力损财西行，实地探究山之脉、江之源，记录地貌风物不求回报，更不为功名利禄，只是出于对科学的追求、真理的敬畏。
徐霞客自信自己能象张骞、玄奘、耶律楚材那样被后人重视，或许他同时代的人还因误解不能预见，3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徐霞客自信的预见变为现实，徐霞客与三杰一样伟大。
结语：张骞出使西域，建立中国与中亚、西亚，以至南欧的密切联系。后人正是沿着张骞的足迹，走出了誉满全球、千年不衰的“丝绸之路”。玄奘西行五万里取真经，被尊称为“三藏法师”，受万人敬仰，带回佛舍利150粒、佛像7尊、经论657部，他的《大唐西域记》12卷，及与弟子所译佛典75部1335卷，是亚洲乃至世界人民的宝贵财富。耶律楚材西征中制法度、创文字、颁禁令，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改善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采取的各种措施稳定社会秩序，为元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被后人评价为周公、召公。徐霞客在长时间的旅行探险活动中，不仅得出金沙江为长江正源的正确结论，纠正几千年史书谬误，而且对喀斯特地貌的专门性研究比西方人早100多年。呕心沥血撰写《徐霞客游记》，为世界留下既有文学性，又有科学性的千古奇书，被国家定为最能代表中国历史文化成就的20部名著之一。当徐霞客塑像矗立在中华世纪坛，被国家尊为最具代表性的40位中华文化名人之一，我们不禁要概叹，平民徐霞客的成就或许已超出三杰，他不仅是一座历史丰碑，也成万民心中的精神偶像。(王萍芳)
注释：
①出自钱谦益《徐霞客传》
②隋末唐初经学家、历史学家颜师古《汉书注》
③元史卷一百四十六，列传第三十三《耶律楚材传》
④李德忠《试论霞客精神的基本内涵及其成因》
⑤《史记》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⑥ 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
⑦法国历史学家，亚洲、中国历史研究泰斗
⑧《旧唐书》的《方伎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