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述】
李介立,名介(一说名寄),字介立,号因庵。自号昆仑山樵、白眼狂生等。李介立之母为徐霞客侍妾周氏,刚刚怀孕就被正室罗氏驱逐。周氏无奈,改嫁李姓人家,李介立在李家长大,故从李姓。按说这样一来,李介立与徐霞客之间,除了血缘关系,很难有其他交集了。然而命运是不可思议的,正是这个被驱逐的徐氏子,在他的后半生搜集、整理《徐霞客游记》,为《徐霞客游记》的传世做出了巨大贡献——300多年来,《徐霞客游记》出现了数十种抄本,研究《徐霞客游记》的“徐学”界,历来都把“李介立本”视为“诸本之祖”。
李介立本《徐霞客游记》卷帙浩繁,搜寻不易,单单是完成这个工作,已经是大功一件。但是李介立的著作远远不止于此,根据他的自传《昆仑山樵传》记载,他一生著述颇丰,计有《天香阁文集》七卷,《天香阁外集》一卷。《停车》、《春》、《谷口》、《附游》、《偕隐》、《晴川》、《鸣蝉》、《听雨》、《孤筇》、《息影》、《搔首》、《一笑》、《□□》诸诗集,共二十四卷。《天香阁随笔》八卷,《历代兵鉴随笔》十六卷,《艺圃存稿》六卷。外有《历代兵鉴》一百二十卷,《舆图集要》四十卷,《秦志摘录》三卷。可惜的是,这么多著作最后都散佚难考,即使残存的《天香阁随笔》也从八卷被人删略为二卷。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这个书目中略窥李介立学问之博大——诗词、文章皆可成家,更于军事颇有心得。
李介立在《昆仑山樵传》中,对与他同时代,且都以“昆仑山樵”为号的北平张诗、松陵王叔承进行了笑骂。或曰“今昆仑压旧昆仑”,或曰“一石输君笑口开”,毫不掩饰其狂态——无怪乎自称“白眼狂生”了。
刘徐昌先生的《狷介操越清 特立志更高——李介立“名号”新解兼谈〈天香阁随笔〉》一文认为,“介立”二字并非光绪《江阴县志》所说的“介两姓,历两朝”,而是“狷介、特立”之谓。观李介立一生事迹,确实可以用“狷介、特立”名之。胡山源先生的《江阴义民别传》中《李介立》篇的副标题《拟上中兴三策的白眼狂生》,可谓用词精准,定位准确——“拟上中兴三策”既引出了李介立在江阴守城之役中,在敔山湾“防乡”的军事实践,也表明李介立是具有战略眼光的军事人才;“白眼狂生”这四个字,又让李介立“狷介、特立”的性格跃然纸上。
李介立具有非凡的军事才能,他既有军事实践,更有完整的军事理论。虽然他编著的《历代兵鉴》、《历代兵鉴随笔》等已经轶失,所幸《天香阁随笔》尚有残稿。我们可以从中略窥其军事才能。
【李介立的军事实践】
李介立的《历代兵鉴》、《历代兵鉴随笔》等著作是谈论军事的专著,其《天香阁随笔》中也有很多文章论兵。需要指出的时,李介立并非纸上谈兵,而有其军事实践。这在胡山源先生的《李介立——拟上中兴三策的白眼狂生》一文中具有非常精彩的描述。
胡山源先生认为:“江阴人死守古城八十一天,芝麻大的官儿阎典史、陈典史固然主持全局,厥功甚伟,然而真正造成这光荣的牺牲,还是江阴的民众。所以我不暇为阎、陈二典史以及其他曾任过国家官职、吃过国家俸禄的人作传,要为一般平民作传。”李介立正是这样一个平民,但他在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依然组织义民抗争,用实践响应了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号召。
李介立生于明末,明王朝的奔溃之际,他一直紧密关注时局的变化,曾经想着去南明小朝廷上中兴三策。精通天文地理的他也曾登上花山,夜观星象,结果“痛哭而返,知天意已难回矣。”
尽管如此,乙酉之变,江阴倡议守城之时,李介立还是毅然决然地参与进来。李介立进城与江阴守城的首义者许用接触之后,决定在外“防乡”,以配合“守城”之役。回去后,李介立在花山和敔山湾积极布防,即抗击清兵,又防御匪患。
胡山源先生分析:“防乡的确是需要的,因为不但要防清兵的劫掠,并且也要防地方匪类的滋扰。”同时,防乡也能配合守城。与李介立并称“二介”的黄毓祺(字介子),原先也与程璧、许用等人一起守城,但在后期又潜出江阴城,与门人徐趋一起“举兵行塘,以应城内兵”(语出《明史·阎应元黄毓琪传》)。
《李介立——拟上中兴三策的白眼狂生》一文在最后罗列了李介立在防乡期间创作的诗词,从中不难看出“防乡”的情景,也可以看出李介立是如何鼓舞士气的。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妯娌山下处处连,敔山湾里人人健。草茅下民,一例干城选。那壁厢围城不作漏网鱼,这壁厢穷乡宁做丧家犬,羞杀他多少搢绅轩冕。
李介立从大局出发,在敔山湾“防乡”,与江阴“守城”一起构成了“明末江阴守城之役”。因为李介立的坚持,敔山湾的义民一直没有投降,一直坚持到江阴城破以后。李介立原本下定决定,与江阴城共存亡,他绝食待死,但因为母亲尚在,朋友力劝,最后饮下汤水,恢复了健康。
就在这一年,李介立在顾山观摩了昭明太子当年手植的山茶树,根据《天香阁随笔》卷一记载:“观所传梁昭明手植山茶古本,死久矣,旁发一支,已蔚然覆屋。”
也就在这一年,季梦梁整理的《徐霞客游记》抄本和《徐霞客诗集》亦遭劫毁与散失。次年,季梦梁开始搜集散失的《游记》,并再次整理成集。该书成为李介立本《徐霞客游记》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介立抗击清兵,报销明朝的军事行动最终失败了,“大明遗民”的情节只能深埋心底;但他却与山茶古树一样——“旁发一支”——最终投入到《徐霞客游记》的搜集和整理之中,为后世留下了一部辉煌的科学典籍。
【李介立的军事思想】
李介立有自己的军事著作,又曾组织军事活动,完全当得起“军事家”这个称谓。在他的《天香阁随笔》中,有许多文字记述了江阴守城的义民,如义士胡志学、徐五、女尸影、裸妇丛箭、邵贰公、戚勋、王云冈、张达等,在赞誉江阴义民的同时,也偶尔涉及军事思想。
比如李介立在记述邵贰公(邵康公)时,评价邵贰公因战事失利被囚一事时,判断为“欲以兵法部署予邑人,郡躁而下之狱”。在李介立看来,邵贰公虽然暂时失利,但他有他的战略部署,只是守城义民没有邵贰公的眼界,以致于误会了他。事实证明,邵贰公是有军事才能的,阎应元入江阴后,大胆启用邵贰公,最后立下了大功。
再比如,李介立在《张达传》中,既赞颂了夏起龙、张达的忠义,但也指出他们在军事上的无能。文曰:“先是靖江夏起龙率乡兵八百来援,大兵诱至营中,遍地皆金,人腰数元宝,伏兵起,尽死。”又曰:“中流遥望,见石湾牛马蔽滩,达(即张达)喜,将收入犒众,不知为敌诱也,遂率三十余人先登……达与三十余人,竟斗死,无一脱者。” 夏起龙、张达都中了诱敌之计,以致全军覆没,虽然慷慨忠义足以感人,但其轻敌无谋亦足以警人。
李介立还用大量文字记述了南明李定国出桂林反击清廷的事迹,一方面赞其兵将神勇,记曰:“兵峰未及,千里无人矣。”一方面又记述李定国治军之严。也对孙可望徘徊不前,造成李定国孤军深入、孤掌难鸣而无奈撤兵的结果表示惋惜。此处虽未评判,但褒贬已明。李介立还记述了李定国不降洪承畴的事迹,赞誉了李定国的忠烈。
李介立对忠于故国的军民,致以无限的敬意;对待叛徒洪承畴之流,也给与无情的嘲讽。一方面对洪承畴的军事才能给出了全面否定,曰:“承畴竟不知兵”;另一方面,又对洪承畴的气节进行了毫不留情的鞭挞。洪承畴因为军事指挥失策,导致兵败被俘的结果。其爱将曹变蛟谓洪承畴:“可以死矣。”但洪承畴没有响应曹变蛟,曹变蛟遂自刎就义。洪承畴选择了苟活,随后又成为清廷剿杀明朝残余势力的刽子手。洪承畴受清廷之命经略云贵,镇压南明李定国的抗清力量。一度盛传他被李定国擒获,就在许多士子为此欢欣鼓舞时,李介立却“独不以为然”。他人不解,问“何以知之”。李介立解释说:“以医知之。语云,学医人废。又云,三折肱知为良医。辽左之败,兵将俱尽,身复被擒,人废矣,肱折矣,学至于此,医必良矣。”这里以“久病成良医”为喻,说洪承畴当年全军覆没,本人被俘,最后都有惊无险;眼下攻守之势已变,洪承畴这样的“良医”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听着闻言,“笑而退”。李介立笑骂洪承畴,看似诙谐,其实辛酸。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比李定国和洪承畴的实力,深知李定国无力回天,故有此说。此时的笑骂与当年登花山夜观星象“痛哭而返”的原因是一样的——“知天意已难回矣”。
清顺治十六年,台湾郑成功的船队从长江逆流而上攻打南京,当时风传郑成功已经攻破金陵,李介立又是“予独决其不然”,结果受到朋友的讪笑。后来郑成功的水军从江阴退回台湾,那些讪笑过李介立的人又忍不住向他请教。李介立说,七年前,张名振、张煌言自吴淞溯江直上,进逼镇江,登金山遥祭明孝陵,题诗寄慨,泣下沾襟。原诗尾联曰:“遥望孝陵应有感,会将大纛抵龙津(南望孝陵兵缟素,看会大纛纛龙津)。”当年张名振和张煌言只能抵达京口,无法再攻打到龙津(属南京),所以把龙津当作终极目标;现在郑成功上达龙津,正好就是终点。随后,李介立感叹说:想不到当年的诗句成了谶语。最后,李介立备注道:“予之此言谩为不知者答耳,其实予别有见也。”这是说,李介立借诗谶解释郑成功兵败,只是为了敷衍那些只知谩骂、不懂军事的人,实际上他自己有很深的见解。联系上文所述他笑骂洪承畴之事,李介立之所以能够笑评时局,并且每每料中,不是因为星象、诗谶之类的神秘力量,而是基于他的军事思想。
【李介立的历史责任感】
无论是拟上中兴三策,还是在敔山湾防乡,乃至从《天香阁随笔》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李介立的历史责任感和军事才能。那他为什么会在后半生转入搜集和整理《徐霞客游记》呢?两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呢?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不妨看一看同时期的中国士人是怎么做的。
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皆精熟地理,王夫之虽无地理学专著,却在很多著作中体现了他对地理的关注;黄宗羲详细刊校了《水经注》;顾炎武更是撰写了《肇域志》、《天下郡国利病书》两部煌煌巨著。为什么三大儒不约而同地关注起地理来了,我们不妨关注一下顾炎武创作《肇域志》和《天下郡国利病书》的时代背景。
顾炎武生活的年代是明末乱世,目击时世艰难,又亲身经历倭寇之患、建州女真的内侵、风灾水害虫灾的交替侵袭,饥民的暴动和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以及明朝的覆灭和清朝的兴起。他深感国家处于多事之秋,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就不能挽救国家和民族的危亡,于是发愤读书,着手进行《天下郡国利病书》的写作。为了写作此书,顾炎武通读正史、方志及相关材料数万卷;还往来南北做实际调查,曲折行程二、三万里。
由此可知,在明末清初的士人看来,地理之学是真材实学,关系国家和民族的兴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李介立自己也编著了《舆图集要》四十卷,《秦志摘录》三卷等地理著作。而《徐霞客游记》无疑是地理著作中的佼佼者,既然有心于此,何必舍近求远?我想这可能是李介立搜集和整理《徐霞客游记》的又一个深层原因。
(作者系《延陵文史研究》执行主编)
---------
参考资料:
1.《天香阁随笔》,李介立 著,奥雅堂丛书。
2.《李介立——拟上中兴三策的白眼狂生》,胡山源著,《江阴义民别传》。
3.《李寄生平年表》,田柳编,黄山书社《江阴名人年谱》。
4.《明末江阴守城纪事》,徐华根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5.《狷介操越清 特立志更高——李介立“名号”新解兼谈〈天香阁随笔〉》,刘徐昌,《徐学研究》(总第二十期)。